烈陽之下,一條青色身影緩緩向海邊移動著步子,這人形神清矍,不過三十歲上下,表情麻木冷酷,隻顧呆呆前行。他懷中抱著一個繈褓女嬰,嬰兒頭上赫然紮著黑色孝帶。海風拂過,青衫呼喇喇響起,衣訣蕩逸身後,他也不側頭避風,一時間頭上烏絲隨風沸揚,一望之下,煞是威風。此人就是桃花島主,東邪黃藥師。


    黃藥師身後,跟隨著二十多條壯漢,這些人正自用力將一艘大船拽到沙灘上。那船新造,雕畫精美,實是一艘價可連城的花舫。幾個啞奴在前麵鋪滾木,大船跟在黃藥師身後向海灘上移動……


    畫舫的船艙裏,躺著一個美人。她安靜地躺在花叢之中,緊閉雙眼。那花有珍奇花卉,也有無名野花,鬱烈芬芳,重重疊疊簇擁著那個女子。那女子臉上紅潤之色早已褪去,白得駭人。她就是黃藥師的妻子馮蘅。她,已經死了。黃藥師唯一心愛的女人已經死了。


    整個隊伍來到海邊,腳下是金沙,眼前是碧海。大船剛剛下海,那些漢子肅立一邊,表情古板,均是不敢抬眼。


    黃藥師也不抬眼看他們,冷冷地說了一句:“狂詩、烈酒、古劍、飄須,你們四個來擺船。”


    一言既出,人群中四人渾身大震,神色慌張起來,既而變得十分可怖。那被喚做“烈酒”的正是當年少林武僧趙宗印。其餘的漢子顯然逃過一劫,表情均有些幸災樂禍。


    “狂詩、烈酒、古劍、飄須”四人雖然膽戰心驚,最終還是顫栗著拱手一揖,隨後搭上舷梯,走上大船。


    這四人沒有回話,因為他們都是啞巴,盡管他們上島之前與人無二。這些人平日在江湖造惡多端,被黃藥師捉到島上,藥為啞奴。


    黃藥師走到船下,縱身一躍,但見青光乍然一閃,身形已穩穩釘在甲板之上。又見他一撩衣襟,雙膝跪在那女子近前,口中喃喃道:“阿蘅,全是我的錯,你死了,我還能偷生獨活麽?我帶著咱們的蓉兒一起走,去安安靜靜地生活……”不覺間,兩行熱淚已滾落唇邊,黃藥師淒然苦笑:“黃藥師,你還有淚?”


    黃藥師口中兀自喃喃不休,悲到極點。忽聽船下有人大聲喊叫:“黃老邪,你要走可得帶著我!你要把我扔在這裏跟這些臭啞巴作伴麽?難道我那半部《九陰真經》你也不搶了麽?”


    黃藥師心中惱惡,疾步走近船舷,向下大聲叫道:“周伯通,不許你再提《九陰真經》!”


    周伯通此時傷腿剛能行走,便來和黃藥師作對,在船下伸出舌頭,擠眉弄眼地做起鬼臉來,笑道:“我偏要說偏要說,你家死了老婆便不許我說話麽?當真可笑啊!”


    黃藥師又被觸痛心事,心下大怒。


    那周伯通依舊大叫道:“按照華山論劍定下的規矩,《九陰真經》就該歸我全真教所有,先是那個不要臉的老毒物來搶,又是你老婆非看不可,哈哈,現在你害死了人啦,看你的小女兒怎麽養活。”


    黃藥師手爪緊扣船舷,須發戟張。


    周伯通交見激怒了黃藥師,大笑不止,叫道:“哼,老子打不過你,你就把我關起來,逼我出另半部經書,真真好不要臉!《九陰真經》就在我這裏,你要就來拿啊!”說完轉身就跑。


    黃藥師正為自己當初的作為懊惱不已,恨不得替馮蘅死了,突然又被周伯通數落一番,盛怒之下,身形如飛,疾疾向周伯通射去。


    周伯通一轉身形,叫道:“老子就是找你打架來的!”一記“翔空彩鳳”,身子橫在半空,雙掌拍出,掌風颯然。


    黃藥師忙將身子側開,“白馬現蹄”之式讓開雙掌,將懷中繈褓移到左邊,右掌刺出,施展的正是獨步江湖的絕學——落英神劍掌。


    二人鬥得正急,周伯通口中絲毫不緩,道:“黃老邪,你知道打不過我,竟然和女兒一起跟我鬥,哎呀呀,當真服了你。”


    黃藥師又好氣又好笑,叫道:“你待怎的?”


    周伯通眼睛一眨,道:“你我有仇,咱們單獨打過。”


    黃藥師望了一眼懷中的黃蓉,嬰兒正自熟睡,竟未醒來,心念一閃,道:“好!今日非收拾你個服服帖帖,乖乖地把真經交出來給阿蘅殉葬!”言畢,飛身躍出丈外,將黃蓉輕輕放在沙灘之上,轉身又待出招。


    周伯通見他單獨來鬥,心中一喜,臉上露出壞笑,急忙雙掌疾錯,連拍十餘掌,黃藥師見他武功居然略有長進,不敢怠慢,心念專一,凝神拆解。轉眼見二人對了十餘掌,周伯通終究不是對手,被逼退數丈之遠。


    黃藥師哈哈一笑,化拳為掌,一記“猛雞奪粟”直朝周伯通麵門搗來。


    戰至酣際,猝不及防,周伯通眼看必受重傷,情急之下大聲叫道:“你女兒呢?”


    黃藥師心頭一凜,收拳回看,見繈褓尚在,方知中計,回頭看周伯通時,見他麵皮已被自己拳風掃得發紅,禁不住冷笑一聲道:“道兄隻學到王真人的皮毛功夫而已,可要小心了!”


    周伯通捂著臉,道:“好好好,你還來真的……”邊說邊退,轉眼退到黃蓉身邊時,突然彎腰將她抄在手中,撒腿就跑。


    黃藥師見愛女被掠,心下一急,發足狂追。


    隻見周伯通跳上前麵一塊巨岩,轉過身來,道:“黃老邪,你站著別動,你要是跳上來,我就把孩子扔下去!”


    東邪怕這渾人一時興起說到做到,忙陪笑道:“老頑童別亂動,你想要怎樣?”


    老頑童見他果然停下不動,臉上笑得又十分難看,說話也是罕有的和氣,心下大喜,道:“帶我一起離開桃花島,不許再來搶經!”


    黃藥師臉色一陰,道:“不行,那船你是萬萬不能坐的!”


    “什麽?為什麽不能?難道我還不配坐那花船麽?老頑童非坐不可了。”


    “不行就是不行,因為那船……”不等黃藥師把秘密說出,隻見老頑童已經把繈褓來回拋在空中,複又接在手裏。


    黃藥師見老頑童這般要挾自己,嚇得渾身一抖,疾疾向前兩步,叫道:“你好卑鄙,快放下我女兒!”


    周伯通卻是不理,又將小黃蓉拋在半空,又接在手裏。


    這番反複拋接,嬰兒黃蓉醒轉,傳出啼哭之聲。周伯通一時不知所措,不敢再拋,隻顧把黃蓉抱在懷裏不住悠晃。


    黃藥師見他以愛女相挾,心中隱隱一痛,悄悄從衣袋中摸出一顆石子,“嗤”的一陣破空之聲,石子正打在周伯通左膝。周伯通忽覺腿上吃痛,站立不穩,竟從岩石上一跤跌了下來,小黃蓉也是脫手而飛。


    周伯通心下駭然,折個筋鬥去抱黃蓉,已然夠之不著,眼見一老一小雙雙向下墜落……


    黃藥師心中有數,眼明手快,一個“鷂子翻身”,呼地躍起,象大鵬一般旋在空中,一把抱過黃蓉,飄落在地。待黃藥師站定,去看周伯通,見他依然雙手高舉,愣愣站在那裏,做著接物狀,顯然被剛才一幕嚇得驚魂未定。


    黃藥師見狀,氣也消了,叫了聲:“周伯通!”那周伯通才醒過神來,待他又聽到嬰兒啼哭之聲,才算心定,喃喃道:“嚇死我了,剛才不知怎的,沒站住……”


    黃藥師忍住不笑,麵帶得意之色,道:“忘了我的彈指神通了麽?哈哈哈……”


    “好哇,你又算計我。”周伯通邊說邊用手指點著走過來,見黃蓉啼哭不止,急道:“你叫你女兒別哭啊。”


    黃藥師輕搖幾下,黃蓉竟不再哭鬧。黃藥師又用手指輕刮她的小臉,她竟格格地笑起來。周伯通看得有趣,也伸出手指來摸,被黃藥師揮手格開,說道:“不許你動。”


    周伯通虛戳一下,轉身就跑,口中念道:“我碰到了我碰到了,你追我呀!”


    黃藥師微微一笑,也不理會,等周伯通跑遠,臉色驟變,生怕老頑童去劃那大船,叫了聲:“哪裏去!”拔步追去。


    隻見周伯通竄回路旁山洞中,正是平日囚禁周伯通的死火齋廢墟。耳聽周伯通在洞裏麵笑罵:“黃老邪,進來呀,來拿《九陰真經》啊!”


    黃藥師見他沒去擺船,放下心來,冷笑道:“不交出經書你休想出來。”說完轉身離去。


    老頑童在後麵大聲挽留道:“你回來呀,快回來!哎呀呀……”眼見黃藥師走遠,周伯通卻是氣惱之極,罵道:“該死的黃老邪又沒上當。”


    說著伸腿一踢,觸動一條繩索,隻聽“嘩啦啦”一陣響聲不絕於耳,鍋碗瓦罐從洞內齊齊飛出,盛在裏麵的屎尿齊飛,臭氣彌漫洞口。周伯通搗毀機關,泄了憤,口中罵罵咧咧,倒頭睡去,直待改日再將黃藥師引來。


    和黃藥師離開時的情景一樣,二十多個啞奴動也沒動。被老頑童這麽一鬧,適才與妻女一起蕩舟出海,身赴汪洋的打算動搖起來。此時看到懷中的女兒,更加下不了決心。馮蘅死後,黃藥師曾經無數次自暴自棄地想一死了之,現在他不能。


    這時,狂詩、烈酒、古劍、飄須四個啞仆走過來,比劃著示意問:“還開不開船?”


    黃藥師既想與馮蘅同死,又不忍攜女同行,更加不忍將黃蓉拋下不顧,正自心煩,見啞仆在側指手畫腳,一時惱恨起來,長嘯一聲,吼道:“你們盼我早死麽?”啪啪連出四掌,狂詩、烈酒、古劍、飄須登時倒地斃命,頭骨碎裂,腦袋歪在一邊。其餘啞奴駭然後退。


    黃藥師踏上大船,瞥見馮蘅,立時胸口大痛,喉嚨哽咽得一句話也說不上來。黃藥師委頓甲板上,不停用拳擂地,痛哭不止。


    此後黃藥師、周伯通打鬧爭鬥不休,周伯通始終贏不了黃藥師一招半式,在桃花島這麽一耗就是一十五年。黃藥師用盡了心智,始終奈何周伯通不得。十五年後黃蓉長大成人,聰明過人,不遜乃母。父女二人不用說話,都能猜出對方心意,兩個聰明人在一起終究無趣,島上其他人又都是啞巴,因此黃蓉便時常找老頑童來玩。那日黃藥師罵了黃蓉兩句,不許她再找老頑童,黃蓉負氣離家出走,黃藥師思女心切,這才離島找尋。那周伯通也是機緣巧合,在死火齋地麵上偶然發現馮致虛當年留下的“雙手互搏”之術。周伯通滿腔童心,天真爛漫,沒半絲機心,這路武功極適合他的性子,加上他愛武成癡,日夜研習下來,功力暴漲。不久,他又自創出七十二路空明拳,評此兩項神技,在二十五年後的第二次華山論劍博得“中頑童”的美譽。


    二十年後,那條大船被周伯通、洪七公、郭靖劃出海上,花船船底突然開裂。原來這船的龍骨和尋常船隻無異,惟船底木材卻並非用鐵釘釘結,而以生膠繩索膠纏在一起,泊在港中之時固是一艘極為華麗的花船,但如駛入大海,給浪濤一打,必致沉沒。黃藥師本擬將妻子遺體放入船中,駕船出海,當波湧舟碎之際,按玉簫吹起《碧海潮生曲》,與妻子一齊葬身萬丈洪濤之中,如此瀟灑倜儻以終此一生,方不辱沒了當世武學大宗匠的身份。


    黃藥師呆呆地望著花叢中的妻子,幕幕往事曆曆重現。眼前這個女人,為自己付出了所有,為了自己想要點一件東西,為了自己成為江湖第一高人,或許隻是為了自己的一點點不應有的私心或者虛榮……


    “為了愛我的人,我不能自甘墮落。”


    黃藥師二目灼灼如炬,站直了身子,任海風肆虐,卻不側頭躲避,那青袍依舊呼喇喇地做響,絲帶蕩逸在身後。他站在船頭,沐浴著鹹鹹的海風,良久良久……


    黃藥師活過百歲,此後做下無數奇事,江湖景仰,對於馮蘅之死,他始終耿耿於懷,鬱鬱一生!


    有聯讚曰:聽碧海潮生,看雨潤桃花,玉簫聲裏恨紅顏自去;吟水龍曲罷,哀風折武穆,神劍掌中嘲孔孟難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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