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映照之下,當世六位頂尖高手,各逞絕技,六道人影如風般飛掠。


    馮蘅隻注視黃藥師和嶽詩琪,但見他二人以快打快,使的均是殺手招數,稍有不慎,便是落敗身死的結局,隻看得她一顆心快跳到了喉頭。忽地拉住段皇爺的手,問道:“你﹑你說,黃大哥能勝麽?”


    段皇爺皺眉道:“奇怪,奇怪!”阿蘅吃了一驚,道:“什麽奇怪?”


    段皇爺心不在焉地答道:“好象你黃大哥並未出盡全力,換了是我,剛才那婆娘雙刃掃擊,我便伸指彈她手腕,底下二九一十八腳,飛取她下盤,讓她緩不過氣來,如此早已奪下了她的兵刃了。嗯,藥兄他是個重情義的人,原也難怪……”


    阿蘅心中一涼,暗道:“莫非大哥始終沒對嶽姐姐忘情?”卻聽一旁的歐陽鋒道:“藥兄是在提防她的九陰白骨爪,方才似你這樣,那婆娘隻須撒手舍劍,使白骨爪中的絕招,兩條腿就危險了。”段皇爺一拍腦門:“不錯,不錯,好險,好險。”歐陽鋒道:“皇爺這叫事不關己,若真是皇爺下場,那是性命悠關的事,皇爺隻怕便錯不了。”段皇爺微笑不語。


    阿蘅隻覺一頭霧水,弄不清黃藥師留上一手,究竟是因為餘情未了,還是提防陰毒爪功。她的聰明才智,原不在五位絕頂高手之下,隻是情絲難理,關心則亂,黃藥師的身影在場中急閃,她一顆芳心,便也似隨之律動,為之忐忑不安。


    六人翻翻滾滾地酣鬥近千招,三煞漸漸焦躁起來。三人在這段時日中,又從九陰真經裏學得了不少厲害的速成功夫,配上嶽家的正宗內功,武功之強,和數月前又已不同,自忖除非那位撰寫真經的黃裳複生,否則古今往來,再也沒有抗手。誰知和王重陽等激鬥多時,竟占不了半點便宜,稍有不虞,還得輸在對方手中。眼見歐陽鋒﹑段皇爺和王處一覷伺在側,玉陽子王處一倒還罷了,西毒南帝卻不容忽視,倘若加入戰團,自己三人多半要血染絕頂。


    蔣振宇厲喝一聲,淩空躍起,手爪“格格”作響,居高臨下,向對手頭頂抓到。洪七公舉打狗棒封擋,“啪”的一聲,蔣振宇手爪擊在棒緣,輕輕一按,身子又再躍起,仍是那招九陰白骨爪,向對手狠狠抓來。洪七公揮棒再擋,蔣振宇依樣畫葫蘆,借力躍上,一次比一次躍得高,落下時爪風淩厲,也是一次比一次猛烈,洪七公仰著身子擋了四爪,第五次蔣振宇雙爪齊出,十指森森,挾著凜冽寒風,其勢已達頂點。旁觀的西毒南帝,不約而同地驚呼出聲。


    卻聽洪七公縱聲長嘯,打狗棒化作綠影,一封一絞,“格格”兩聲,蔣振宇雙腕齊折,跌在地上!洪七公朗聲道:“林慕寒兄弟,公孫歎前輩,你們安息吧!”揮舞打狗棒擊落在蔣振宇頭頂!


    耳邊有人讚道:“七兄,剛才那一招,便是打狗棒法麽?”洪七公回頭,見王重陽大袖飄飄,迎風而立,嶽見龍已然倒在一旁,也不知是生是死。


    洪七公笑道:“王真人好眼力,叫化不過是新學乍練,就會這麽一招半招,咱們看藥兄的吧。”說著向黃藥師和嶽詩琪瞧去。


    嶽詩琪眼見丈夫慘死,又驚又悲,雙刃直上直下,全是不顧自身的打法。黃藥師見她披頭散發,形如瘋癲,心中不禁一酸,他是率性縱情的人,惻然之念既起,殺戮之心頓去,心中想的,盡是往日和嶽家兄妹的舊事,自己如何與嶽見龍錢江弄潮,如何上桃花島尋馮致虛的武功密訣,如何暗戀嶽詩琪,驚悉名花有主之時,又是如何的傷心自憐:“倘若我當年並沒有西湖罵君,卻去和詩琪逍遙渡日,她便不會落到如今這個地步了,更不會得到《九陰真經》,林慕寒兄弟也不會死在蔣振宇手上了。見龍已因我而變得癡癡呆呆,難道詩琪也要毀在我手中麽?我……我還不如自己死了!”恍惚之下,但聽“嗤”的一聲,青衫袖子被匕首劃破,倘若再進得數寸,整條手臂都得卸了下來。


    眾人齊聲道:“小心!”黃藥師微一定神,瞥眼見阿蘅已是滿臉淚水,擔憂欲絕,他猛地一震:“我死了,阿蘅怎麽辦?為了她,我不能死,為了她,就算把天下人都負盡了,我黃藥師也絕不猶豫!”


    驀地裏身形如幻,右手玉簫綽在手中,簫端顫動,左點右劃;左手揮掌疾拍,呼呼呼連出三掌;同時腳下一足點地,另一足橫掃而來。


    這劍﹑掌﹑腿三絕,正是他武功精粹所在。他自創諸般技藝,其中落英神劍掌﹑玉簫劍法都是飄然俊逸的奇妙武功,但他猶覺不足,嫌這兩套功夫瀟灑有餘,剛猛未至,遇上北丐的降龍十八掌或是西毒的蛤蟆功不免要相形見絀,故此又苦心創出了一套逍遙遊掌法,與前兩項絕技配合使用,登如暴雨得狂風,猛虎插雙翅,威力之強,與單使任何一種武功時實不可同日而語。


    此時他運起神功,右手洞簫使“怒風欺霞”,左掌一招“長江三疊浪”,腳下是“雷驚式”。風﹑雷﹑浪,劍﹑掌﹑腿連綿無盡,勢若滔天。


    洪七公等人旁觀,隻覺一股傲視人間﹑睥睨天下的不世氣慨自他招式中透出,強如王重陽,也不禁聳然動容。


    “格!”的一聲,嶽詩琪雙腿折斷,摔倒在地,大口鮮血吐將出來,染得衣襟上一片豔紅。阿蘅再也忍耐不住,哭叫著撲入黃藥師懷中。黃藥師輕輕拍著抽泣聳動的背脊,笑道:“傻孩子,哭什麽,黃大哥不是好好的麽?”


    卻聽得嶽詩琪一聲呻吟,黃藥師歎了口氣,道:“詩琪,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阿蘅見嶽詩琪形狀淒慘,道:“黃大哥,你別殺嶽姐姐,好麽?”黃藥師點頭道:“曲靈風、陸乘風在山下候著,待會著他們送蔣夫人回臨安嶽府,好生療養便是。”


    這時嶽詩琪一聲咳嗽,艱難地從懷中掏出兩本小冊子,連那對短劍匕首,捧在手中,緩緩舉起,口中道:“黃……黃……九……陰……”黃藥師一驚,接在手中,顫聲問道:“《九陰真經》?”


    嶽詩琪點點頭,忽地轉頭向阿蘅一笑。阿蘅隻覺這笑容中充滿詭異譏誚的味兒,望之不寒而栗,連忙轉過臉去。


    隻聽黃藥師道:“不錯,正是《九陰真經》,正是《九陰真經》!”望向嶽詩琪,卻見她口眼圓睜,伸手在她鼻間一探,已經沒有呼吸。


    猛覺掌風自斜裏襲來,歐陽鋒的聲音響起道:“藥兄,經書借我瞧瞧!”黃藥師轉身發掌引帶,卸去對方的掌力,左手抓著經劍,彎臂把阿蘅護住。


    歐陽鋒一招未過,又再連出三掌。兩人武功本在伯仲之間,黃藥師單掌揮擊,第四招上已覺招架為難,他生怕傷了懷中的阿蘅,叫道:“你要真經,拿去便是!”手一揚,經書連著短劍飛向空中,歐陽鋒怪嘯道:“多謝了!”身子躍起,雙足連環踢出,以防東邪偷襲,長臂輕舒之處,將經劍撈在手中。誰知一股雄渾的內力自經上傳來,他猝不及防,胸口如受錐刺,大驚下連忙縮手。轉頭看時,王重陽卓立在側,一手拿著真經,一手把玩著雙劍。


    歐陽鋒知道王重陽武功奇高,經書落入他手中,自己要拿回來可是千難萬難,但想經上諸多神妙,卻又心癢難搔,正在拿不定主意之時,忽聽一聲怪吼,一道白影自地上躍起,淩空撲到王重陽背後。歐陽鋒更不猶豫,雙掌平推,蛤蟆功全力出擊,攻向王重陽門麵。


    那白影正是嶽見龍,他被王重陽擊倒,卻未斃命,不斷積聚殘餘的真氣,直至此刻,方做殊死一撲。王重陽取得經書,正自心馳神飛,猛覺身後狂飆襲至,本來也不難對付,不料歐陽鋒為了奪經,竟然出手與敵人配合,向他夾攻。他武功已達反照通明的巔峰境界,但西毒和嶽見龍至多隻比他稍遜半線,前後夾擊,又是取其不備,他修為再深一倍,也已難逃死傷。洪七公高叫道:“真人留神!”他站在遠處,欲待施以援手,卻已不及。


    無奈下王重陽七分功力迎上西毒的蛤蟆功,三分功力聚於背後,隻望硬受嶽見龍的猛擊,圖個隻傷不死。


    危急中一道黃影自大石後掠出,劍氣縱橫,後發先至,在半空中迎上嶽見龍,兩道人影乍合而分,嶽見龍已在慘嚎聲中墜地。


    王重陽去了背後大患,心中一寬,和歐陽鋒四掌交擊,“砰”的一聲巨響,歐陽鋒身形閃動,向後飄退。王重陽收掌轉身,但見那黃影已在山下轉角處,向自己揮了揮手,隨即轉過山岰。


    王重陽喃喃道:“是她,是她救了我,原來她也來了,她畢竟還是放不開我。我呢?我又放不放得開她?”一陣衝動,便想追下山去,猛聽有人在身旁道:“師父,您還好麽?”卻是王處一來到近前,他見師父身子一震,顯是不虞自己在側,以師父的武功,旁人一近尋丈方圓,便即查覺,如現下的情形,那顯是心神恍惚到極處了。王處一十分著急,連問:“師父,您沒受傷麽?”


    王重陽看了徒弟一眼,再看手中經書封麵上的《九陰真經》四個字,又看看山下,終於長歎一聲,自語道:“九陰真經,九陰真經……”


    歐陽鋒哈哈笑道:“王真人果然神功蓋世,隻是這《九陰真經》,可不是真人的啊?”


    洪七公怒道:“臭蛤蟆,你幫著那嶽見龍打王真人,到底安著什麽心?”


    歐陽鋒不去理他,續道:“這部經書,原是嶽詩琪交給藥兄的,他方才親口對我說:‘你要經書,這便拿去’,是以這經書,該是我歐陽鋒的。”


    黃藥師冷笑不語,洪七公連聲道:“不要臉,不要臉。”


    王重陽望了段皇爺一眼,見他神色緊張,顯然對真經也不無野心,暗道:“此書在江湖上牽起腥風血雨,公孫歎﹑林慕寒﹑嶽見龍等英雄豪傑,皆因其而喪命,若讓東邪西毒得之,更非武林之福,如今落在我手中,正好乘機毀去,隻是黃藥師和歐陽鋒必不肯幹休,怎麽想個法子,把他們都折服了。”眼光落在兩柄短劍處,心中一動:“有了!”


    當下朗聲笑道:“這《九陰真經》,原是三煞之物,如今我五人同心協力,擊敗了這三個妖人,這經書如何處置嘛,貧道倒有一個笨辦法。”


    洪七公道:“什麽辦法,說來聽聽?”


    王重陽道:“西嶽絕秀,我等好不容易相聚於此,原望痛痛快快地舒展一番筋骨,誰知三煞言過其實,不堪一擊,貧道意猶未盡,觀乎諸位,亦當如此,何不借此良辰,大家切磋武藝,以真經短劍,作為彩頭,技高者得,不知諸兄以為如何?”


    此言一出,南帝西毒同聲叫好,洪七公笑道:“好極,好極,想搞個華山打擂來著。”


    王重陽搖頭道:“天下英雄,唯吾輩而已,效那莽夫俗子的打擂采青,未免太也不雅,藥兄以為如何?”


    黃藥師笑道:“今有青霜短劍,真經妙論,不若稱作論劍,如何?”


    段皇爺鼓掌道:“藥兄說得好!”


    洪七公哈哈大笑:“好好好!咱們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就來個華山論劍!”說著身形疾閃,一棍向歐陽鋒打去,道:“我先打老毒物的屁股!”


    歐陽鋒哈哈一笑,舉杖接過。當初臨安英雄大會歐陽峰弑兄不久,心情沉重,洪七公上輪對手乃屬下林慕寒,林慕寒有意相讓,是而洪七公輕易取勝。其時這二人擂台之上一番狠鬥,洪七公最終占了上風。今日之戰,不比當初。歐陽峰初入中原受挫,返回西域白駝山莊苦修,嫂子那爾依絲又背叛了自己,憤懣之餘,苦練武功排遣,忽忽數年過去,功力大漲。那洪七公也不比尋常,自從做了丐幫幫主,勤練不惰,武藝精進不少,打狗棒法、降龍十八掌兩大絕技更是爐火純青。兩人杖棒揮舞,鬥了個旗鼓相當。


    黃藥師知道這兩大高手此番非三五百招難分高下,對段皇爺拱手道:“段皇爺,在下想討教幾招!”左手“蘭花拂穴”,右手暗扣,正是“彈指神通”,段皇爺也不敢怠忽,“嗤嗤嗤”手指連出,正是大理段氏祖傳絕學“一陽指”。二人初次相遇,是數年前臨安英雄大會之上,當時黃藥師文鬥取勝段智興;二人第二次相遇是在滇南大理,時段智興以考較兵刃為名,使雲南刀削斷黃藥師落英劍,是而這二人心下生出嫌隙。從前兩次較量,相當於各勝一場,今日相遇,二人俱自鬱悶難出,非要分個高下不可。


    五人彼此激鬥,時而比拚掌力,時而劍杖交錯,乃至月上中宵,卻又圍坐歡飲,高談闊論,隻覺平生快意,莫過於此。轉眼過了六日六夜,仍是分不出勝負。


    阿蘅不懂武功,對什麽嶽家長拳﹑少林易筋實是打心底的厭倦,無奈見黃藥師興致勃勃,不忍拂他的興頭,隻得陪在一旁,強顏歡笑。


    到得第七日上,黃藥師以玉蕭和王重陽的全真劍法拚了一場,午飯後和阿蘅相偎而坐,黃藥師道:“妹子,這幾人武功我俱在伯仲之間,即便僥幸勝了其中一位,萬難再勝第二個,快幫我想個辦法,如何才能奪得那部《九陰真經》?如何才能奪得‘武功天下第一’的尊稱?”


    阿蘅笑笑,道:“南帝贏得了你麽?”黃藥師也不遲疑,道:“不能。”


    阿蘅又問:“西毒打得贏你麽?”黃藥師也不思索,道:“不能。”


    阿蘅又笑:“那麽北丐洪七公呢?”黃藥師脫口而出:“不能。”


    阿蘅抿嘴一樂,道:“那麽那位神通廣大的王重陽呢?”黃藥師略微沉吟,牙縫裏擠出一字:“難。”


    阿蘅道:“如此說來,黃大哥已經是天下第一了。你五人各懷絕技,不分勝敗,幹嗎偏要撕破麵皮爭個高下?我看啊,東邪、西毒、南帝、北丐,還有那位中神通合稱乾坤五絕,五人獨冠天下群雄。至於勞什子《九陰真經》,與世無爭的桃花島可不稀罕。”


    黃藥師興奮地道:“我奪了真經以後,修煉經上武功,就可以打敗王重陽了。我要讓世人知道,黃藥師比任何人都強!”阿蘅道:“大哥,你還不曉得你活在世上的目標是什麽,你去追求的卻未必是你需要的。”


    這時洪七公和歐陽鋒又鬥了起來,黃藥師轉頭注視,這句話也不知有沒有聽進去。阿蘅拉他一把,目不轉睛地盯著黃藥師看了一會,問道:“你知不知道阿蘅不願意你去和他們爭?”


    黃藥師一呆,道:“妹子的心事,我如何不知,但奪了《九陰真經》,世人才能承認我!上次孤山英雄大會爭的是武林盟主的責任,黃某未戰先怯了;此次華山論劍,奪的是天下第一的榮譽,我不能再放棄了!大哥苦學十數年,等的便是懾服群豪的一刻。”


    阿蘅還待再說,遠處的段皇爺道:“藥兄,小弟再領教幾招!”“嗤”的一聲,一陽指指力破空而至。黃藥師輕輕把阿蘅推開數尺,舉手還了一記劈空掌,笑道:“敢不奉陪?”兩人遙遙相對,各運神功緩緩發招,一時間掌來指往,氣勁開闔,百多招下來,仍是誰也奈何不了誰。


    阿蘅呆呆地瞧著黃藥師,心中一個聲音道:“大哥究竟愛我多些,還是愛武功多些?”另一個聲音又道:“唉,阿蘅啊阿蘅,黃大哥對你的心,難道還須懷疑麽?你空有滿腹機智,怎不助他取得真經,了卻心願?”忽然,嶽詩琪臨死時詭異的笑容劃過心田,她衝口而出:“不,不,九陰真經是不詳之物,會害了黃大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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