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十分,天淅淅瀝瀝下起小雨來,晚上的明月看來是賞不成了。“君子樓”生意還是那麽紅火,很多有錢人來吃飯,也有窮苦人家在樓簷下避雨。


    黃藥師叫陸阡倒了碗茶,躲在窗邊看雨,想著想著,已經魂飛天外,原來這陣子一直為一本書所困,書中所述種種,百思不得其解。那書的名字叫《彈指神通》。


    書是從朱熹鄉間別墅掠來的,黃藥師每日打坐運氣時,都會自然想到書上所記錄的運氣使力之法,每次依法修為,總是不得要領。心想這一定是道家用於騙人的神怪書籍,不是真學問,也不以為意。此時對著空蒙雨幕,緩緩吐納真氣,若有所思,如有所悟。


    這時,隻見一個漢子罵罵咧咧從雨中跑了進來,打斷了黃藥師的思慮。抬頭一看,卻是馬鈺的弟弟馬昭容,不知又跑到哪裏撒野吃了虧。


    一個七八歲的孩子踉踉蹌蹌跟進來,一把抱住馬昭容的大腿,叫道:“你賠我錢!”


    馬昭容罵不離口,抬手一巴掌,將那孩子掀翻在地,罵道:“小要飯的,滾出去!”


    黃藥師瞪了馬昭容一眼,伸手將那孩子摟在懷中,替他拭著眼淚,關切地問道:“什麽事,跟我說。”那孩子也不啼哭,一板一眼地說道:“我在集市賣鞋,天下雨了,我就要收拾起來回家,可那叔叔在雨裏麵跑,一下子把我的攤子撞翻了,媽媽縫的鞋都掉在泥水裏了。我讓叔叔賠,可這叔叔打我!”


    黃藥師聽這孩子講得明白,恨恨地瞪著馬昭容。馬昭容全不在意,又大叫了起來:“你個小雜種,敢用粘滿汙泥的爪子抓我褲腿?你看這髒的,我今天非好好教訓你這小兔崽子不可!”說著抬手又來打人。原來孩子剛才拽他陪錢的時候,弄汙了他的衣褲。


    眼看馬昭容又要打這孩子,黃藥師心下一急,猛地揮手去格,頓覺手指一熱,一股大力傳出,將馬昭容推了一個趔趄。馬昭容見黃藥師袒護,不便再發作,怒氣衝衝往屋裏走。


    “好指法!”聲音從兩丈外的一張方桌旁傳出,黃藥師仔細一看,卻是兩個青年道士,一個神威凜凜,一個憨態可拘。


    那個憨態可拘的胖道士奇道:“師哥,他的指還比你的一陽指厲害嗎?”


    喊好的俊朗道士嗬嗬一笑,道:“差不多,差不多。那人太也放肆,如果謙遜些,或許還有活命,隻因他太驕傲了,片刻之內必然通體烏青暴斃而亡。那位相公出手雖然毒辣,倒也正對貧道的脾氣!”


    那胖道士聽了,笑嘻嘻地道:“那我去拜他為師,學這指法,回來再收你為徒怎麽樣?哈哈。”說著就要起身。


    黃藥師有些納悶?這兩個道士在說自己嗎?難道剛才無意間“彈指神通”的功夫已經練成?


    就在這時,裏屋有人大聲嚎叫著“弟弟,弟弟”,胖道士十分好奇,急忙跑到裏屋去看,片刻之間樂顛顛地跑了回來,道:“師哥,你剛才說的一點沒錯!那廝果然死了,你怎麽知道的?快點教我。”


    那道兄望著黃藥師,一副惺惺相惜之態。黃藥師心中一凜,難道自己當真失手殺了馬昭容?還是這道士在一旁做了什麽手腳?黃藥師本就對馬昭容無甚好感,此時知他死了,心中倒有一絲快慰。


    道士喚過去那孩子,給了他一錠銀子,又給了他一把雨傘,叫他趁天還沒黑趕快回家去。


    裏麵忙著停屍,待明日再派人招呼仵作來斂屍,黃藥師不以為意,卻見那兩個道士踱到自己桌前坐下。那師兄伸手來握握黃藥師的手,剛觸到黃藥師的手指,頓覺被火燙了一般,馬上振開,爽朗一笑,道:“好厲害的內力!”


    黃藥師瞢懂無知,不知所雲,更不解其意。


    道兄爽朗一笑,道:“小哥氣度不凡,貧道王重陽有幸與小哥結識。”


    黃藥師點點頭,也拱手道:“在下黃藥師。”


    王重陽道:“在下本名王喆,這是我師弟,姓周,行二,名伯通。我們都是鹹陽人士。不瞞小哥,我們剛從遼陽府回來。”


    “遼陽府?”黃藥師一怔,那可是金人的地盤。


    “我兄弟二人誓不做金狗奴才,商量前往大都行刺金主完顏璟,誰料到那皇帝出巡了,我們便一路追蹤,過大定府到遼陽府,還是沒追上那個狗皇帝,打探聽說他們已經回到上京會寧府了,離遼陽府還有千裏路途,我們隻好暫且返回。哼,便宜了那狗賊。


    “在遼陽府太子河畔的一座山上,我們遇到了仙人。那山喚做九頂鐵刹山,山有八寶雲光洞。此山幾百年前就有人在此修道,實是塞北道教發源之地。我拜了山上的羅真人為師,修道三年,師父賜我道號重陽。


    “師父說我心有旁騖,殺氣太重,便讓我們返回中原舉事,待真心悟道時再去遼東。於是我二人便急轉回來,四處遊曆,廣結豪傑,小道打算自創一派,以圖抗金大業。這位小哥武功卓絕,剛才殺那惡少更顯英雄本色,不知可否與在下一同舉事?”


    黃藥師一聽,心中無比反感,近來這抗金聽得實在太多了,都是隻說不做,淮北人民仍舊在胡塵血淚裏生活。他不獨對自己鐵衣教的抗金義舉沒多大信心,對眼前這個道士也是毫不信任,於是冷冷說道:“我不會武功。”言畢,拂袖而去。


    “小哥且慢走,”王重陽也不氣餒,朗聲道,“人各有誌,不勉強小哥,今晚必有大盜前來,你我聯手拒敵,痛痛快快大幹一場如何?”


    “咦?”黃藥師聽了,不由停了腳步,探問道:“什麽今晚大盜必來?”


    二人這般對話一出,整個酒樓騷動起來。這臨安城內富商巨賈多如牛毛,樓中酒客多是腰纏萬貫,一聽說今晚有大盜來,不免心生怯意,隻是外麵大雨滂沱,天色已晚,另換住所實在不便。也有幾個膽小抑或身上金銀財寶殷豐的,幹脆冒雨跑了出去。更多的人是不以為意,什麽蟊賊那麽大膽,敢在天子腳下搶掠財物?轉眼間,酒樓內酒令聲又起。


    王重陽拉黃藥師坐下,倒了一杯酒,一字一頓地道:“今晚我們三人聯手拒敵。”


    店主馬鈺從屋裏麵出來,拿著門閂要鎖大門,此時已是二更三點,這酒樓也該打烊了。就在這時,外麵飛快跑進來一個人,二十多歲,是個乞丐,黃藥師一眼就認出那人,卻是丐幫的八袋長老洪七。


    洪七上次懲戒病公子郭旌陽後,推說有事飛身不見,難道今日事情辦完了,又回來找君子樓的晦氣?洪七見桌上有剩餘酒菜,抓起大吃起來,顯是肚餓,全然不看黃藥師和馬鈺一眼。


    那王重陽隻顧冷冷地盯著馬鈺,馬鈺目光和他一碰,馬上就避開了。黃藥師也覺馬鈺今日神色不對,有些慌張,更有些鬼鬼祟祟,難不成是今天死了弟弟的緣故?


    王重陽哈哈一笑道:“賊人已在窺探我們了。”馬鈺忙避過頭去,鑽進裏屋,仿佛知道眼前這道士說的便正是他。


    王重陽左手拉著周伯通,右手拉著黃藥師,在酒樓裏轉了幾圈,在樓角盛米破囤旁停住,大笑三聲:“鼠輩們死期到了!”


    王重陽朗聲道:“今晚盜來,不可不防。大家自顧睡去,膽子大些的留下來看我等殺人!”


    酒樓裏的客人聽他不似做偽,大多慌忙熄燈就寢,關了房門躲在被窩裏發抖。那叫化洪七,渾然未覺,四處揀碟子裏的雞腿來啃。


    王重陽言畢,低聲對黃藥師說:“這米囤下有洞,屋外必然另有洞口,乃店主勾結強人,在此劫掠財物。”黃藥師心頭一動,那馬鈺為人忠善,如果真為王重陽所言,馬鈺必定身不由己,出於無奈。


    王重陽搬來一條長凳,坐在洞口,挑燈仗劍,屏息等待,劍光凜然,映照一室。


    俄頃,隻見那囤微微一動,自動向旁邊移開,裏麵本就沒有多少米,實是一個洞口的掩飾而已。黃藥師和周伯通不禁“哦”了一聲,心想這王重陽見識膽略真是非凡,半點沒有猜錯。


    一道寒光閃過,裂帛一聲響,剛探出洞口的一顆頭顱被王重陽削落,滾在一邊,血濺五步。


    “不要殺了!”馬鈺突然從房內走出來,大叫一聲,上前就撲王重陽。周伯通一把把他攔住,叫道:“你小子靠邊,等下我師哥才找你算帳呢。”馬鈺捂著胸口一陣氣苦,竟自再也說不上話來。


    又是裂帛一聲響,又一顆人頭滾落一邊,兩個都是蒙麵大盜。


    恰在此時,孫不二搶到近前,提起一顆滿是鮮血的頭顱,伸手扯掉大盜臉上的紗巾,衝著黃藥師道:“教主請看,這人你可認得?”


    黃藥師一驚,哎呀,這人頭不是病公子郭旌陽是誰?


    “道長且慢動手!”黃藥師一聲大叫。那王重陽殺得性起,充耳不聞,又聽“咕嚕”一聲,又是一顆人頭在地上亂滾。


    眼看洞中第四個人頭又冒了出來,王重陽又是一劍削去,黃藥師和身撲上,撞歪劍勢。那劍飛快,“刷”地一聲,將蒙麵人鹵門以前,天底以後削去三寸,要想活命,可是千難萬難了。


    黃藥師急急跳入洞中,將那傷者扶了上來,揭去麵紗,這人赫然便是“無雙公子”林慕寒!心中立時澄明。另外兩個死者定是杜夢乾和蕭洞玄了。想來這幾人連日為教中資金匱乏所累,竟和馬鈺想出此等下策,靠打劫富商籌錢。想到自己身為教主,不問教中之事,累得弟兄慘死,心中無比慚愧。這四人中,林慕寒為人最是忠直,與己交情也是最好,眼見好友氣若遊絲,心下一片茫然。


    孫不二依舊慌而不亂,在一邊叫道:“當家的,發什麽愣?還不快去叫醫生來,林大哥未必就死。”


    馬鈺聽了,精神稍震,聲嘶力竭地喊著“陸阡陸阡”。


    黃藥師一時驚覺,忙說了紅花等十幾位藥材吩咐陸阡去抓,說完又問:“都記住了麽?”陸阡機警伶俐,回了一聲:“記下了!”轉身開門消失在雨幕之中……


    王重陽和周伯通此時如同闖了禍的孩子,看著黃藥師救治傷者,一聲不吭。饒是黃藥師醫術高明,林慕寒方得僥幸不死。


    黃藥師歎了口氣,垂淚道:“我對弟兄不住,我也不配做這鐵衣教教主,從此以後,這鐵衣教就散了吧!”馬鈺、孫不二聽了,默不做聲。


    就在此時,那叫化洪七突然開口了:“散夥卻是不行!老教主陸前輩故去六年有餘,鐵衣教都不曾解散,如今死了這幾個兄弟,受了小小的挫折,黃教主便妄言散夥嗎?百姓對金兵的痛恨沒有絲毫消減,這抗金大義便決不可拋!”剛才那個讒嘴懶散的乞丐,此時儼然是一位俠義剛烈的大俠。王重陽回頭打量他,投去敬佩的目光。


    那叫化洪七道:“實不相瞞,我奉丐幫老幫主之命,前來聯絡鐵衣教聯手抗金。誰知洪某有眼無珠,上次在此遇到黃教主和幾位堂主卻不認得。這兩三個月來,我終於尋訪清楚,便前來與各位相見,共商大計。恕叫化直言,正如江湖傳聞,黃教主實不勝任這鐵衣教教主一職,而今四大堂主已去其三,黃教主如不當機立斷,這一麵抗金義旗就毀在黃教主手裏。”


    黃藥師聽了,心亂如沸,一時卻拿不出主意。


    洪七又道:“叫化倒是有個主意。不如兩派合為一派,反正大家的目的都是抗金一個,不知黃教主意下如何?”


    黃藥師一聽,這卻是一個好主意,道:“黃某不才,請洪先生接任教主。”話雖出口,心中卻是一痛,若說自己對鐵衣教全無感情,倒是假的,心中既愧又悔,尚有許多不舍。


    洪七也不推遲,朗聲道:“洪某自當視鐵衣教兄弟如自家兄弟,抗擊金狗,不惜肝腦塗地!”字字擲地有聲,聽者肅然。


    馬鈺、孫不二因兄弟慘死更加心灰意懶,對死生看得更淡,卻是拒絕了,決定退出鐵衣教。


    王重陽此時才算明白事情原委,略帶歉意地對馬鈺道:“小哥的幾位兄弟今日喪命小道手中,也是前世注定,小哥不必耿耿於懷。某見這位小哥骨骼清奇,骨中有道氣,最適合在我道清修,不妨跟我學道。”


    馬鈺聽他勸說,稍稍釋懷,對於入道清修卻無興趣,婉言相拒,言道隻想和妻子賺點銀錢再做打算。王重陽緬顏笑道:“既如此,不強求。不論何時,君思悟道,我都認你做大弟子!”


    王重陽說話算話,後來創下“全真”教派,先後收丘處機等五名弟子後,馬鈺、孫不二來投,分做了大弟子和七弟子。馬鈺等七人便是後來名躁一時的“全真七子”。說來也怪,馬鈺此時對道教並無半點興趣,待他與孫不二賺夠了家當,便有長生不老的念頭。大凡凡人其兩個願望不外是使不完的錢和長生不老。這道教修煉的,主要就是這兩種法術,一是長生術,二是黃白術。上乘的修士認為道是一種修身養性的氣功;次一等人物希望煉成金丹之後點鐵成金,救貧濟世;下焉者則是希望大發橫財,金銀取用不絕。這馬鈺等全真七子連同師父王重陽在內也都隻悟到了第二層次,一生為民勞碌奔波,心存妄念,終不成大道。這是後話不提。


    王重陽對洪七朗聲笑道:“某也誌在抗金,日後定當與洪兄弟共謀大業,大幹一場!”說著與洪七擊掌為誓,二人相視大笑,豪氣幹雲。


    洪七轉身對悶悶不樂的黃藥師道:“黃兄不必為剛才的事掛懷,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緣法,不能強求。黃兄今後又可閑雲野鶴,也是我等求之得。”


    王重陽接口道:“對對對,盼天下早日太平,我們幾個才能一掃胸中鬱悶,舉杯暢懷!”


    黃藥師沉思片刻,道:“丐幫幫眾皆著汙衣,而鐵衣教無此習俗,我倒是想了個折中的法子,原丐幫弟子為汙衣派,原鐵衣教江浙閩一帶教眾仍著淨衣,稱淨衣派。不知七兄可否應允?”


    洪七微愣,隨後哈哈大笑道:“你這書生好生小氣,難道鐵衣教入了丐幫,便受了委屈不成?請你放心,洪某在此誇下海口,絕不會虧待你的舊部。”洪七言出必踐,數年後榮升幫主後一月著汙衣一月著淨衣,對於兩派不偏不倚。其中矛盾雖然緩和了,卻為日後清衣、汙衣的分裂葬下了隱患。


    黃藥師聽他此言,一顆懸心才算落定。


    店伴陸阡已經倒了幾碗酒,黃藥師、王重陽、周伯通、洪七、馬鈺、孫不二共同舉起碗來。黃藥師招呼那伶俐的小兄弟陸阡過來同飲。


    洪七此行大功告成,鐵衣教終於並入了丐幫。病公子郭旌陽地下有知,定不瞑目,他生前有誌納丐幫入鐵衣教,誰想適得其反。洪七憑此奇功一件,年紀輕輕升做丐幫九袋弟子,位次僅在幫主之下,丐幫勢力大盛。


    林慕寒那夜恍若冰雪樣的東西掠過頭頂,就此人世不覺,數日後醒來才知,鐵衣教已並入了丐幫。於是他傷好後辭別了馬鈺、孫不二,投奔丐幫洪七。不久,江湖上出了一位英雄,在對金的曆次作戰中勇猛異常,因其頭皮癟肉凹無骨一樣,人稱“屍怪”。不用說,這人便是當初人稱“功夫人品江南第一”的“無雙公子”林慕寒。


    七人暢飲一通,直至天明。馬鈺將眾人送到樓外,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就此別過,諸君珍重。”黃藥師與洪七、王重陽、周伯通分道揚鑣,各奔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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