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慕寒雖不精於琴棋書畫,一聽這特色音樂,卻也猜出那樂器乃是古老的塤。塤這種樂器商周便有,多是燒土為之,形如鵝卵,銳上平底,身有六孔,特別擅長抒發哀怨之情和製造肅穆、曠古、淒厲之效果。耳邊塤曲在靜夜中傳來,仿如大地吟唱,天籟絕響,叫人不得不將所有心事煩躁放下,遠離塵囂,漸入至純至美的境界。


    燕馭軻突然哈哈大笑道:“好久沒聽到兄弟吹奏這曲《良宵引》了,今夜愚兄被困,你還算有良心,跑來給哥哥解悶。”


    那吹塤之人並不見現身,那塤曲依舊舒緩清幽,恬恬淡淡,忽遠忽近,時隱時無。林慕寒心中納悶,這人夜半吹塤,當真跑來獻媚,給燕馭軻解悶麽?正自亂想,那塤聲忽而歡快流暢,如淙淙春水,似風過桃林,紅波翻滾,花雨繽紛;忽而如鼓聲隱隱,雷聲沉沉,驟然間煙塵大起,萬馬齊奔,刀劍撞擊,喊聲震耳。


    林慕寒正覺塤聲怪異,忽聽鄰屋燕馭軻一陣慘號,吼道:“惡賊,原來你暗算我!”接著就聽咚咚巨響,燕馭軻似乎忍受不住塤聲折磨,以頭撞牆。


    林慕寒同樣聽那塤聲,並不覺異樣,聽燕馭軻陣陣悲號,不知真假,心下驚駭,半晌才試問道:“燕馭軻,你怎麽不珍惜你個大好頭顱?你不是還想要我死得很難看麽?”那燕馭軻似乎痛苦萬分,翻滾呼號,哪裏理會林慕寒出言譏諷?


    林慕寒忽聽鄰屋撕心裂肺傳出一句“靈石……你好狠毒……”接下來便再無聲息。


    塤聲殺人,林慕寒當真聞所未聞,喊了幾聲燕馭軻,並無回音。燕馭軻似乎已經死去。


    那塤聲沒有立時止歇,漸舒漸緩,複又低回婉轉,悱惻纏綿,宛如秋水嗚咽,催人淚下。


    驀然間,塤聲驟歇,一切平複如初,四下靜得出奇,林慕寒頃刻間經此變故,不免心驚肉跳,冷汗淋漓。


    耳畔“喀嚓”一聲響,門鎖已經被人掰斷,房門吱嘎嘎打開,開門聲深夜聽來,詭異神秘,直欲把人吞噬。林慕寒大驚,不禁“啊呀”了一聲,身靠牆壁,凝神戒備。


    一條黑影出現在門口,喝道:“傻小子,快跟我一起追靈石回風!”


    林慕寒聽出說話之人正是日間那跛腳婆婆,這才鬆了一口氣。


    那婆婆也不再講話,上前捉了他的手腕,一提氣,展開輕身功夫飛奔起來。這婆婆輕功當真了得,提了一人前行,腳下步子絲毫不緩。林慕寒耳邊生風,身子騰空飛馳,心下卻是一片霧水,燕馭軻不是已經死了麽?難道吹塤之人才是真正的靈石回風?


    林慕寒隱約感覺繞過了鼎湖峰,眼前現出一處峽穀來,茫茫夜色中,可以看見峭壁上的摩崖石刻“鐵城”兩個字,每個字均是鬥大,氣勢雄渾。林慕寒雖未來過這裏,卻也聽說這便是仙都盡處芙蓉峽,因那峽石顏色如鐵,又被稱做“鐵門峽”。那跛腳婆婆罵了一句:“媽的,難道那小子插翅飛了不成?怎的追過鼎湖峰便不見了蹤影?”


    那婆婆拉著林慕寒走進鐵門峽,峽穀長數十米,兩麵陡壁聳峙,儼然通天夾弄。二人在回回岩、芙蓉障、仙掌岩等處找尋一回,不見人影。那跛腳婆婆歎了口氣,隻得拉著林慕寒往峽穀外麵走。


    林慕寒五髒翻騰,緩了口氣,探問道:“殺死大路和燕馭軻的,才是靈石回風?可燕馭軻明明承認他是靈石回風的。”


    跛腳婆婆搖了搖頭,道:“其中隱秘,我也未能勘破。燕馭軻雖死,靈石回風組織不會便亡,危險尚在後麵。”


    林慕寒知她所說不虛,諸事頭緒紛紜,胸中如被潮水激蕩。那婆婆忽然問道:“傳授你的“暘穀三劍”,領會的不錯嘛,隻使出兩招,居然製服了燕馭軻。你輕易打敗了公孫老鬼的徒弟,替我出了氣,很好很好。”


    林慕寒這才知她背地裏留心觀察一切動靜,赧然答道:“其實我隻學會了‘紅日初暘’、‘天下鬧紅’這兩式,第三招‘無心三竅’實在一知半解,僥幸的是使出兩招便打敗了燕馭軻,否則必是自身難保。”


    那婆婆笑道:“你小子沒有野心機心,平日裏還算平和衝淡,算得上無私無欲、無妄無動,我所以傳你那三劍,該是正對你的心性,你怎的還是領會不深?”林慕寒喃喃自語道:“無私無欲、無妄無動。無心便是無欲……”心中若有所悟。


    那婆婆道:“嘿嘿,今天的事,你倒是輕舉妄動,急昏了頭。人總有欲望,欲望便迷了人的心竅,習武也是如此。公孫歎那個老混球始亂終棄,我在萬念俱灰,心如止水的時候創下這三招劍法。你要使好無心三竅,便該拋開一切私心雜念,也做到心靜如水。”說著,她解下所佩長劍,遞給林慕寒,道:“你再使來瞧瞧。”


    夜涼如水,那長劍出匣,瑩瑩如玉,發出慘淡白光,攝人心魄。林慕寒不由激靈一下,見那劍身銘鐫“情思”兩清秀小字,端的雅致精美。林慕寒出神片刻,才提劍走出幾步,耍起“暘穀三劍”來,那第三式接連使了幾遍,總是不好。


    那婆婆卻沒有開口辱罵,念道:“心空無念,神氣相抱,水火合一,安神祖竅。”


    林慕寒因為適才的事,心亂如麻,一時哪能盡解婆婆所言,提劍在手,不敢再舞。正自遲疑,又聽那老婆婆念叨:“此竅非凡物,乾坤共和成。名為神氣穴,內有坎離精。”林慕寒聽得一知半解,勉強攝心歸元,專一心念,硬著頭皮隨手使了那招無心三竅,出劍如昨,這第三式依舊隻有模樣,不見真功。


    那婆婆臉色一變,氣急敗壞地罵道:“你小子到底是聰明還是呆瓜?你聽好嘍——玄關之後穀神前,正中有個空不空。涵養本源在方寸,雙林樹下覓本宗。垂簾明心守祖竅,手腳和合扣連環。杳杳冥冥圓光獻,細入微塵大包天。”


    林慕寒認真聽她一句句講解,隨後搖頭道:“婆婆,我使不出。我現在分寸亂了,你不要浪費心思教我了。我要趕快回聖劍門去。”


    老婆婆也不逼他練劍,道:“我們是該回去查出那個邪惡組織。”


    林慕寒心頭一顫,問道:“那下一步查誰去?”那婆婆答道:“如果此時小路路難行未遭毒手,或許可以從他那裏探知一二。還有那公孫姑娘,處境也是十分危險。”


    林慕寒叫道:“我與大路小路十分要好,大路被害,小路應該知道凶手來龍去脈,我們快些回聖劍門去。”


    二人邊說邊走,轉眼回轉到鼎湖峰下,天色已經青蒙蒙地放亮了,遙遙地看到幾個孩童嬉笑打鬧。三個身材高大的圍著一個矮小的孩子呼喝叫喊,卻不敢近身。林慕寒走近再看,原來那最小的孩子頸項上纏著一條粗大的青蛇,因而那三個大孩雖然挑釁卻不敢妄動。那青蛇不齧主人,昂首而立,警覺地防範另外三個孩子。驀地那青蛇倏地激射而出,咬了一個孩子肩膀一口,那孩子吃痛,一聲慘叫,撒腿就跑,其餘二人心中害怕,發一聲喊,逃向密林裏去了。


    那訓蛇小孩得勝,玩弄青蛇,笑著大聲道:“看你們還敢不敢再來欺負我。”


    林慕寒好奇問道:“小孩,你怎的學會驅蛇的?”


    那小孩一笑,道:“我這青龍將軍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我爹把我和它一起養大,它是我最好的朋友,誰欺負我,我就用青龍將軍咬死他!”這孩子不過六七歲,卻是眉目不善,說話更是惡毒無比。


    林慕寒默然不語,走出老遠才感慨道:“孩童世界,也免不了恩怨紛爭,無處不江湖,何處是淨土?”


    那老婦似乎被觸痛心事,喃喃道:“我二十多年前就打算退出江湖了,隻是那老鬼活在世上一天,我便一天放心不下……”林慕寒知她所指實為公孫歎,不知二人緣何由愛生恨,公孫歎絕情絕義,眼前這婆婆卻是念念不忘,耿耿於懷。一個情字,天下多少癡男怨女能看得破?


    那老婦陡然轉變說話聲調,不再感懷自己,說道:“我看你小子心灰意懶,難不成想就此歸隱山野?”林慕寒凜然道:“不談這個,靈石回風不能不除!”


    二人加快腳步原路返回,遙遙地又望見一個碩大臃腫的身影快步奔來。待走得近了,林慕寒大驚失色,原來是大師兄楊鐵崖背著一個人,踉蹌飛跑。楊鐵崖背後那少女伏在他身上,人事不醒,少女衣衫破損,血跡斑斑。林慕寒驚叫了一聲:“大師兄,是公孫妹妹麽?”


    楊鐵崖隻顧飛奔,見了林慕寒,登時一喜,叫道:“書寧受了重傷,我好不容易把她救了下來,現下她托你照看,我還要返回聖劍門殺敵!”他雖然滿身是血,說話間倒是中氣充沛,並未重傷。楊鐵崖說著把公孫書寧輕輕放下來,由林慕寒接過抱在懷裏。


    楊鐵崖也渾身是血,睚眥欲裂,叫道:“鐵衣教的賊子昨天夜裏突襲聖劍門……”不等他把話說完,那跛腳婆婆卻忍耐不住,一把揪了楊鐵崖前襟,喝道:“你師父他怎麽樣了?”言語淩厲,個中多是愛意和關切。


    楊鐵崖見這平日掃地老嫗舉止頗為反常,不由吃了一驚,卻來不及多問,繼續道:“聖劍門正遭鐵衣教圍攻,看樣子是想把我們斬盡殺絕,形勢十分危急!”


    短短幾個字,聽得林慕寒渾身冷戰,想不到自己這邊查靈石回風沒查出眉目,那邊災禍已經到了。隻見那跛腳婆婆罵了一聲,又質問道:“聖劍門遭滅門之禍?那公孫歎呢?”


    楊鐵崖又道:“鐵衣教來了不下千人圍攻聖劍門,都是教中好手,師父他老人家還在孤軍奮戰,料來難挽大廈之將傾!”


    林慕寒突聞變故,呆若木雞,萬沒想到三兩個時辰,便足以令名聲顯赫的聖劍門土崩瓦解。那老婆婆在一邊罵了幾句,從林慕寒手中搶過“情思”寶劍。一聲輕嘯,那婆婆已是亮刃在手,隻聽她叫道:“鐵衣教敢欺負到咱們頭上了,我去會會他們!”話猶在耳,她人已不見。


    楊鐵崖神情慘淡,聲音嘶啞地對林慕寒道:“鐵衣教胡亂放了一陣火箭。聖劍門現在一片火海,看來敵人是想把聖劍門燒成白地呢。門內弟子怎肯引首就戮?紛紛出門迎敵,火海血海之中,一頓慘烈廝殺,眼下聖劍門弟兄已是傷亡殆盡。我將書寧救出來,原想藏匿在穩妥之處,再回去殺敵。現下就將她交付林兄弟照顧,我這便折回聖劍門去!”


    林慕寒見他對公孫書寧頗為情重,奮不顧身將她救出了出來,心下很是感動,低頭望了一眼懷中傷痕累累、昏迷不醒的義妹,悲憤已極,忍不住罵了一句“該死的靈石回風!”正色道:“大師兄放心去吧,我一定照顧好書寧妹妹。”


    楊鐵崖在林慕寒手上輕輕一拍,深深地看了昏迷中的公孫書寧一眼,長歎一聲,提了寶劍,轉身大步離去……


    林慕寒呼喚幾聲“妹妹”,惟見公孫書寧麵頰慘白,不見醒轉,一時彷徨無計,心下盤算著把她藏匿於安全隱蔽所在,終覺不妥,還是先替她找到醫生延治,然後再去與師父等人聯手拒敵。主意拿定,抱了奄奄一息的公孫書寧,大步奔仙都城而去。


    奔了一段路,遙見仙都小城火光衝天,看方位正是聖劍門起火,可以想見聖劍門上下拚死拒敵,抵禦鐵衣教圍攻的慘烈場麵。林慕寒站在那兒,似乎看見靈石回風帶著部屬撤出聖劍門,逍遙逸去。想起昨日還是同門師兄弟,轉瞬便成冤魂野鬼,陰陽兩隔,偌大個聖劍門,便要在這熊熊大火中燒為灰燼,化為烏有,不由心如刀絞,兩行清淚墮了下來。


    林慕寒抱著傷重的公孫書寧呆呆前行,眼前練溪水中散落著嶙峋怪石,流水彎彎,雲嵐疊疊和層層小島相映生趣。雲霧彌漫、水氣蒸籠之間,兩條身影上下翻飛,劇鬥正酣。林慕寒定睛細看,那白衣青年正是大師兄楊鐵崖,另一個黃袍道士,卻是昨日拜會師父公孫歎的有天道長。昨日師父將這有天道長敬若上賓,兩人飲酒論劍,好不瀟灑快活,眼下他怎的跟楊鐵崖性命相搏?


    此處素有“小蓬萊”之稱,白雲回望合,青靄如看無,景色本最嫵媚迷人。楊鐵崖與有天道長正自激鬥,如天外勇士,如畫中飛仙,二人武功俱是一流,矯若驚龍,超凡灑脫,一招一式,美倫美煥。


    林慕寒盯看良久,不由如醉如癡,竟分不清二人的拚命還是校武,又見劍起罡風,水花輕濺,飄揚瀉灑,水霧粉雪,隨風悠轉,最終化為縷縷青煙。


    眼前二人上下翻騰,忽聽那黃袍老道暴喝一聲“著”!他手中“血蛇劍”蜿蜒靈動,直如一條血蛇咬中楊鐵崖右胸!楊鐵崖一聲慘叫,滾倒在地,孰料那老道凶惡無比,踏上一步,又是一劍刺落。楊鐵崖奮力還擊,一劍刺中有天道長小腹,自己胸膛也被他一劍刺穿……


    林慕寒大駭,將公孫書寧輕放到草坪上,飛奔幾步,抄起楊鐵崖的長劍,猱身撲上。


    有天道長捂著肚子,鮮血順著指縫不斷滲出,半麵道袍早已染得血紅,原來他被刺的這一下也著實不輕。眼看有天道長無心戀戰,且戰且退,林慕寒打起百倍精神,一招一式毫不含糊,“至尊劍法”使得滴水不漏。


    有天道長適才劇鬥受創,此時堪堪招架得住,見林慕寒攻守緊密,又勢如猛虎,心知又遇到了強敵,他身經百戰,處亂不驚,與林慕寒又是一番狠鬥。


    林慕寒心中突然澄明,昨日這老道與師父促膝說劍,對師父這套“至尊劍法”之精要定然熟稔,眼下便是師父“劍聖”公孫歎親自來,也未必輕易取勝,現下自己以這套劍法對敵,倒是不明智了。想到師父對人缺乏戒備之心,輕易就將劍法講授與人聽,雖出於摯誠,到頭來免不了被人所用,落得冥頑不智之名。


    林慕寒心中惱惡,罵道:“你這奸賊,騙學了師父的至尊劍法!”


    有天道長嘿嘿一笑,用沙啞的嗓子應道:“世人都道公孫歎劍術雖然出神入化,登峰造極,為人卻迂腐頑固,不識好歹,貧道昨日有興會過,才知世人之言,絕非虛妄。”


    林慕寒大喝一聲,道:“今日要你和你偷學的劍法,一並埋入黃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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