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鰻


    全身透明的鰻魚。那身體不知怎麽回事,像個玻璃管,裏頭的骨骼內髒纖毫畢露,曆曆可數。一種沒有秘密的魚。


    玻璃鰻的國籍,不,該說海籍,頗難確定。它出生在墨西哥灣,但是一出生就離家出走,一走就是天涯海角。出發時,母魚大概剛死,小鰻那柔細如水草的身體還擋不住浪的翻騰,但是它往一個方向遊去;所有初生的玻璃鰻都往一個方向遊去:北方的大西洋。大西洋在數千裏之外,數千裏的茫茫水域裏有狂風巨浪。當玻璃鰻遊進大西洋時,它的身體已經粗大如人的手腕,體色稍黑,但晶瑩剔透如故。


    從大西洋的鹹水海域,玻璃鰻轉進歐洲大陸的河流。所有的大江歸納於海,所有自海入江的旅程都是逆流。玻璃鰻在江海匯合處開始它的逆旅,由鹹海遊向鹹水河,由鹹水河遊向淡水河。淡水河在下遊多半浩浩蕩蕩,水深流靜;越往上遊湍流越多,無數的玻璃鰻在湍流裏耗盡了精力,氣竭而死。遇到瀑布,玻璃鰻用身體去撞那轟然射下的水箭,試圖翻越;那翻不過去的便被水衝走,沒入水草,化為泡沫,那奮力翻過去了的,便繼續逆流而上,上到水的源頭:也許是一灣人可以一躍而過的小溪,也許是一條孩子們勾身放紙船的田邊水渠,也許是一個野草叢生、蛙聲聒噪的池塘,也許是沼澤裏一窪野豬和糜鹿踩踏出來的爛泥潭。


    玻璃鰻在歐洲的水域裏留居十五年;十五年後,它開始尋找回頭的路。得尋找,因為,它也許正置身於一窪爛泥潭裏,從一窪沼澤地裏的爛泥潭怎麽找到溪,然後找到河,然後找到江,然後找到名為大西洋的海。牧羊人在村子裏說,他們在呼喚走失的羊群時,差點兒踩到一條滑溜溜的透明的蛇。牧羊人怎麽知道,那是一條玻璃鰻,忍不住身體內如滾水沸騰的衝動,正竄出泥潭,狂奔大江大海。如果泥潭離河水太遠,它便要在陸上幹死。但是啊,它顯然別無選擇。


    浮沉輾轉數千裏,尋尋覓覓,玻璃鰻從歐洲的淡水河遊入大西洋,穿過冷暖相異的海潮,越過深淺不一的海溝,又回到了星光閃爍的墨西哥灣,玻璃鰻出生的地方。在這裏,它交配,懷孕,生產;當初生的玻璃鰻用它們柔細如水草的晶亮的身體向一個方向劃開時,它已死去。玻璃鰻。


    扁虱


    扁虱一有了生命形體,據說,就緊緊貼在一根樹枝下麵,開始等。等什麽?


    等一隻熱血的哺乳動物從它棲身的那根樹枝下麵走過。冷血動物,譬如蛇,就不算數,因為扁虱隻飲熱血。當一隻四條腿的渾身暖呼呼的動物經過時,這扁虱看不見,它是個瞎子。可是它的身體能感應溫度;一感覺到溫度,它就一躍而下,八隻腳攫住獵物的皮肉,把頭深深埋入,痛飲一番。


    這有什麽奇怪?哪個虱子不吸血?


    不,這個虱子不一般。它並不像別的虱子蹦來蹦去尋覓可飽食的對象;它貼在一根樹枝下之後就一生一世不再動彈。這位老兄等著,等著某一隻暖呼呼的哺乳動物剛好從它那根細枝下麵走過。


    這個幾率有多少呢?德國的昆蟲學家逮到的一隻,他們說,已經貼著一根樹枝等了十八年。在十八年中,這隻扁虱像冬眠一樣不飲不食不動不死,隻是等待,等待一隻哺乳動物經過。


    十八年後的某一天,若是剛巧有隻胖嘟嘟的狐狸懶洋洋地晃過來,激動了扁虱的測溫器,扁虱撲上去,吸血吸個飽。唉,生命裏竟有如此酣暢狂歡的時刻!


    然後呢?換一根樹枝?回到棲了十八年的樹枝?


    當然不是;飽餐一頓之後,它要交配;交配之後就死亡。初生的扁虱跳上一根樹枝或葉片,開始等待。


    水蠆


    最好在一攤藏汙納垢的死水上看水蠆(恥寨切,chai)。孑孓的卵黏在石頭潮濕的底部,腐草爛葉浸泡在水裏。連風都不吹過,死水幽黑一片,表麵似一層光澤無礙的皮,緊緊包著一汪水。在這個光澤無礙的弧形鏡麵上,水蠆飄忽行走,急速如風中蓬草。它的身體隻有一丁點兒。腿卻細長得不成比例,細如人的發絲,張開像坦克車一樣跋扈。看那橫行水上的架勢,你以為這家夥必定和所有的水蟲一樣可沉可浮,昆蟲學家卻發現水蠆竟然不會水;把那緊繃的水皮劃破,水蠆掉進水裏就得淹死。


    不知道為什麽,自水蠆的眼睛所看出去的世界全是平麵的,隻有二度空間。它既看不見水皮下正張嘴想吃它的魚,極靜者又哪裏知道極動者的韻律?


    水蠆的眼睛看見平麵,我的眼睛看見立體,怎麽知道我眼所見才是萬物本體?狗的眼中世界一片灰,我的視野景觀繁花繽紛,怎麽知道狗眼所見不是宇宙真象?老鷹和鼠要如何品評風物,交換意見?蜜蜂和狗要如何爭辯玫瑰的顏色?


    所以呢,“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塗,樊然淆亂,吾惡能知其辯!”


    莊子從本質上就不會是個暴君,他的思想也不會被統治者所用。


    可是王陽明對生物的物理結構可能已經有所認識,知道蜜蜂和狗各自看花不是花,於是才想出另外一種看花的可能。朋友質問:你說無心外之物;這岩間花樹在深山裏自開自落,於我心亦何相關?王陽明回道:“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在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


    以肉眼看花,那麽肉眼有單眼複眼的差別,色盲不色盲的相異。但是以心看花,則不論是對狗還是蜜蜂,那花的顏色都可以“一時明白起來”;狗追逐粉蝶,蜜蜂擇枝探蜜,人彎腰去嗅一簇初放的紫羅蘭,不都隻是“明白”而已?


    我


    我有兩對眼睛。不戴眼鏡所見是一個世界,朦朦朧朧隱隱約約的世界;月亮是一點淡黃,鬆樹是一抹墨綠,遠處的人是晃動的影子。戴上眼鏡所見赫然是另一個世界,一個焦距對準了、顏色調亮了、線條清清楚楚的世界;我驀然發現葉叢中有鳥,鳥嘴中有蟲,蟲身上有毛,毛如細刺劍拔弩張。


    我在生命裏等候,不知在等候什麽;我同時在急急追趕,不知在追趕什麽。我已萬裏跋涉,天涯走盡,但是存在的本質並不曾飛越亙古的軌道,其不動不移一如那從唐朝起就不曾敲響的古銅鍾。


    老鷹和鼠是我,蜜蜂和狗是我,水蠆是我,扁虱是我。當月亮從海上升起,刹那間照亮了正在翻身的藍鯨的背脊,我就明白起來:我也是那玻璃鰻,不知所以地往一個方向奔去,死生以赴。


    19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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