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踏進了一座廟,他的眼睛一亮。


    這是一個充滿了聲、光、色彩、味覺的世界。道士手中的鈴“叮鈴叮鈴”地響著,嘴裏喃喃地唱著說著,和一個渺杳的世界私語。身上的紅袍耀眼似光,和神案前跳躍的燭火彼此呼應。


    那香啊,綿綿幽幽地燃著,青色的煙在清脆的鈴聲裏穿梭著繚繞著上升。屋梁垂下金彩華麗的大燈籠,香煙回繞著燈籠。


    在回廊邊的小廂房裏,一個紅袍黑帽的道士對著床上一套舊衣服作法。那是一件男人的汗衫和短褲,都是白色的。麵容憂戚的家屬靠牆站著,看著道士搖鈴,吟唱——他用哭的聲音唱著:


    “回來吧!回來吧!回來吧!”


    道士拿著一個小碗,往舊衣服上噴水。


    安安緊緊牽著媽媽的手,問:“他們在做什麽?”


    媽媽不知道怎麽回答。


    ※※※


    從另一個小廂房裏,傳來嬰兒的哭聲。


    一個腦後束著發髻的老婦人懷裏抱著嬰兒,嬰兒年輕的母親一臉煩惱地站在一旁。道士手裏拿著鈴,在嬰兒的頭上不停地旋轉、旋轉……


    媽媽注意到那老婦人發髻油亮光滑,綴著一列潤黃色的玉蘭花,注意到那嬰兒在苦熱的七月天裏密密包紮在厚毛毯中,孩子的臉紅通通的,有點腫脹……


    安安仰臉問媽媽:“他們在做什麽?”


    媽媽不知道怎麽回答。


    ※※※


    安安踏進了一座教堂,他的眼睛一暗。


    黑暗像一道鐵做的閘門,一落下來就切開了門裏門外兩個世界。


    門外是陽光燦爛的廣場。噴泉的水放肆地衝向天空,又惡作劇地垮下來,噴濺回地上。遊人像鴨子一樣,伸著長長的脖子張望,瞪著好奇的大眼,露天咖啡座上滿滿是人,大人喝著熱騰騰的咖啡,小孩舔著黏糊糊的冰淇淋。一個披著金發的女孩閉著眼睛,拉著她的小提琴,大胸脯的鴿子展翅飛來,停在她的琴蓋盒上。小提琴的聲音真像森林裏的小河……


    門裏是幽暗的。


    人們屏息呼聲地穿過長廊,通往祭壇,那唯一有光的地方。陽光,穿過色彩斑斕的玻璃,在陰冷的板登上投下那麽溫暖的光澤。小男孩站在黑暗裏,仰頭看那扇盛著陽光的彩色玻璃,數著顏色。他看了很久很久。


    一轉身,他看見牆上掛著一個巨大的東西,黑幢幢的,他揉一下眼睛。


    牆上吊著一個人,比真人還要大很多,木頭做的。沒有穿衣服,隻是腰間攔了塊布。兩手大大的張開,頭垂下來。胸膛上全是血,好像還流著。


    安安知道這個人是誰。


    他緊緊牽著媽媽的手,用顫抖的、微弱的聲音說:


    “媽媽,他是真的還是假的?”


    在幽幽的燭光中,媽媽說:


    “他本來是真的人,但這個是木頭做的,是假的。”


    “媽媽,”小男孩緊緊挨著,噤聲說:“我們出去好不好?他們為什麽把他弄得這麽可怕?”


    媽媽不知道怎麽回答。


    ※※※


    走出黑暗的閘門,陽光劈頭傾瀉下來,把小男孩的頭發照得晶晶亮亮的。小提琴的樂聲從噴泉那邊嫋嫋飄來。


    爸爸的大手遞給安安一支肥胖蓬鬆的棉花糖,粉紅色的。


    媽媽其實是有答案的。


    那個往舊衣服上灑水的道士,在“招魂”。漁村的人們,靠在大海的腳邊生活。深邃奧秘的大海給予他們豐盛的生,也給予他們冷酷的死;大海不欠人任何解釋。媽媽曾經在漁村沙灘上看見一條人腿,一條本來可能黝黑結實,現在卻被鹽水泡白泡腫的腿。


    誰知道那條腿屬於誰呢?


    隻是有的丈夫沒有回來;有的兒子沒有回來,回來的隻是船,和這些丈夫、兒子有關的人,戚苦著臉,就到廟裏頭去找那黑帽紅袍的使者,懷裏夾著一包丈夫和兒子曾經穿過的、貼身的衣服。


    那滿臉通紅的嬰兒,大概已經哭鬧了一天一夜。他的皮膚上也許長滿了一粒一粒的痘子,他的舌頭上也許冒出了一層白膜。或許他什麽也沒有,隻是裹身的毛毯太厚太緊,使他喘不過氣來。


    可是他的“阿媽”認為他身上附了鬼氣,受了驚駭。廟裏那個鑲了金牙的道士會幫孩子“收驚”。出門時,她在懷裏攢了一個紅包,不小的紅包,因為道士在“收驚”之後,還會給她一小包香灰,給孩子泡奶吃下。


    那吊在牆上、胸膛流著血的,本來是個“真”的人。他用他特別溫暖厚實的手撫摸病人的臉;用他堅定誠懇的聲音告訴手握石頭的人們,愛比審判重要;用他身上的血和傷痕告訴軟弱的人,犧牲有時候比生命還要高貴。


    後來的人,不曾親眼見過他的人,就用各種材料:木、石、土、塑膠……做成他的形像,架在公路邊,讓開車的人看見;放在山頂上,讓路過的人仰望;吊在黑暗的牆上,讓懺悔的人流淚。


    也讓一個三歲的孩子顫抖。


    用五色彩石把天上的大洞補起來,將菜園裏的大南瓜一指而變成金光閃閃的馬車,人淹進水裏轉化成一株美麗的水仙花……人們說,這叫神話。


    搖著鈴把流浪的靈魂找回來,念一段經把鬼魂鎮住,取一支簽把人的一生說定……人們說,這叫迷信。


    馬利亞處女懷孕,基督在水上行走,瞎眼的人張亮了眼睛,墳破而死人複活……人們說,這叫信仰。


    神話。迷信。信仰。


    媽媽沒有答案,因為她自己迷惑了。


    ※※※


    安安在陽光下舔著粉紅色的棉花糖。


    教堂尖頂上飛下一隻鴿子,頸上環著一圈綠光,搖搖擺擺地踱到小男孩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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