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安德烈:


    我今天去買了一個新手機。在櫃台邊,售貨員小夥子問我“您在找什麽樣的手機”,你知道我的答複嗎?


    我說,“什麽複雜功能都不要,隻要字大的。”


    他想都不想,熟練地拿出一個三星牌的往台上一擱,說,“這個字最大!”


    很顯然,提出“字大”要求的人,不少。


    你的一組反問,真把我嚇到了。這些問題,都是一般人不會問的問題,怕冒犯了對方。我放了很久,不敢作答,但是要結集了,我不得不答。


    反問一:你怎麽麵對自己的“老”?我是說,作為一個有名的作家,漸漸接近六十歲──你不可能不想:人生的前麵還有什麽?


    我每兩三個禮拜就去看你的外婆,我的母親。八十四歲的她,一見到我就滿臉驚奇:“啊,你來了?你怎麽來了?”她很高興。我照例報告:“我是你的女兒,你是我的媽,我叫龍應台。”她更高興了,“真的?你是我的女兒,那太好了。”


    陪她散步,帶她吃館子,給她買新衣新鞋,過街緊緊牽著她的手。可是,我去對麵小店買份報紙再回到她身邊,她看見我時滿臉驚奇,“啊,你來了?你怎麽來了?”我照例報告,“我是你的女兒,你是我的媽,我叫龍應台。”她開心地笑。


    她簡直就是我的“老人學”的power point示範演出,我對“老”這課題,因此有了啟蒙,觀察敏銳了。我無處不看見老人。


    老作家,在餐桌上,把長長藥盒子打開,一列顏色繽紛的藥片。白的,讓他不暈眩跌倒。黃的,讓他不便秘。藍的,讓他關節不痛。紅的,保證他心情愉快不去想自殺。粉紅的,讓他睡覺。


    老英雄,九十歲了,在紀念會上演講,人們要知道他當年在叢林裏作戰的勇敢事跡。他顫顫危危地站起來,拿著麥克風的手有點抖,他說,“老,有三個特征,第一個特征是健忘,第二個跟第三個──我忘了。”


    他的幽默贏來哄堂大笑。然後他開始講一九四零年的事跡,講著講者,十五分鍾的致詞變成二十五分鍾,後排的人開始溜走,三十五分鍾時,中排的人開始把椅子轉來轉去,坐立不安。


    老英雄的臉上布滿褐班,身上有多種裝備,不是年輕時的手槍、刺刀、竊聽器,而是假牙、老花眼鏡、助聽器,外加一個替換骨盆和拐杖。


    老人,上樓上到一半,忘了自己是要上還是要下。


    老人,不說話時,嘴裏也可能發出像咖啡機煮滾噴氣的聲音。


    老人,不吃東西時,嘴巴也不由自主地蠕動,做吸食狀。


    老人,不傷心時也流眼淚,可能眼屎多於眼淚。


    老人,永遠餓了吃不下,累了睡不著,坐下去站不起來,站起來忘了去哪,不記得的都已不存在,存在的都已不記得。


    老人,全身都疼痛。還好“皺紋”是不痛的,否則……


    我怎麽麵對自己之將老,安德烈?


    我已經開始了,親愛的。我坐在計算機前寫字,突然想給自己泡杯茶,走到一半,看見昨天的報紙攤開在地板上,彎身撿報紙,拿到垃圾箱丟掉,回到計算機邊,繼續寫作,隱隱覺得,好像剛剛有件事……可是總想不起來。


    於是你想用“智慧”來處理“老”。


    “老”,其實就是一個敗壞的過程,你如何用智慧去處理敗壞?安德烈,你問我的問題,是所有宗教家生死以赴的大問啊,我對這終極的問題不敢有任何答案。隻是開始去思索個人的敗壞處理技術問題,譬如昏迷時要不要急救,要不要氣切插管,譬如自身遺體的處置方式。這些處理,你大概都會在現場吧──要麻煩你了,親愛的安德烈。


    反問二:你是個經常在鎂光燈下的人。死了以後,你會希望人們怎麽記得你呢?尤其是被下列人怎麽記得:1)你的讀者;2)你的國人;3)我。


    怎麽被讀者記得?不在乎。


    怎麽被國人記得?不在乎。


    怎麽被你,和菲利普,記得?


    安德烈,想象一場冰雪中的登高跋涉,你和菲利普到了一個小木屋裏,屋裏突然升起熊熊柴火,照亮了整個室內,溫暖了你們的胸膛。第二天,你們天亮時繼續上路,充滿了勇氣和力量。柴火其實已經滅了,你們帶著走、永不磨滅的,是心中的熱度和光,去麵對前頭的冰霜路。誰需要記得柴火呢?柴火本身,又何嚐在乎你們怎麽記得它呢?


    可是我知道你們會記得,就如同我記得我逝去的父親。有一天,你也許走在倫敦或香港的大街上,人群熙來攘往的流動,也許是一陣孩子的笑聲飄來,也許是一株紫荊開滿了粉色的花朵在風裏搖曳,你突然想起我來,腳步慢下來,又然後匆匆趕往你的會議。那時,我化入虛空已久。遺憾的是,不能像童話一樣,真的變成天上的星星,繼續俯瞰你們的後來。


    可是,果真所有有愛的人都變成了天上的星星繼續俯瞰──哇,恐怖啊。不是正因為有最終的滅絕,生命和愛,才如此珍貴,你說呢?


    再這樣寫下去,就要被你列入“kitsch十大”排行榜了。


    反問三:人生裏最讓你懊惱、後悔的一件事是什麽?哪一件事,或者決定,你但願能重頭來起?


    安德烈,你我常玩象棋。你知道嗎,象棋裏頭我覺得最“奧秘”的遊戲規則,就是“卒”。卒子一過河,就沒有回頭的路。人生中一個決定牽動另一個決定,一個偶然注定另一個偶然,因此偶然從來不是偶然,一條路勢必走向下一條路,回不了頭。我發現,人生中所有的決定,其實都是過了河的“卒”。


    反問四:最近一次,你恨不得可以狠狠揍我一頓的,是什麽時候什麽事情?


    對不起,你每一次抽煙,我都這麽想。


    反問五: 你怎麽應付人們對你的期許?人們總是期待你說出來的話,寫出來的東西,一定是獨特見解。可是,也許你心裏覺得“老天爺我傻啊──我也不知道啊”或者你其實很想淘氣胡鬧一通。


    基本上,我想知道:你怎麽麵對人家總是期待你有思想、有智慧這個現實?


    安德烈,一半的人在讚美我的同時,總有另外一半的人在批判我。我有充分機會學習如何“寵辱不驚”。至於人們的“期待”,那是一種你自己必須學會去“抵禦”的東西,因為那個東西是最容易把你綁死的圈套。不知道就不要說話,傻就不假裝聰明。你現在明白為何我推掉幾乎所有的演講、座談、上電視的邀請吧?我本來就沒那麽多知識和智能可以天天去講。


    反問六: 這世界你最尊敬誰?給一個沒名的,一個有名的。


    沒名的,我尊敬那些扶貧濟弱的人,我尊敬那些在實驗室裏默默工作的科學家,我尊敬那些抵抗強權堅持記載曆史的人,我尊敬那些貧病交迫仍堅定把孩子養成的人,我尊敬那些在群眾鼓噪中仍舊維持獨立思考的人,我尊敬那些願意跟別人分享最後一根蠟燭的人,我尊敬那些在鼓勵謊言的時代裏仍然選擇誠實過日子的人,我尊敬那些有了權力卻仍舊能跪下來親吻貧民的腳趾頭的人……


    有名的?無法作答。從司馬遷到司賓諾沙,從蘇格拉底到甘地,從華盛頓到福澤諭吉,值得尊敬的人太多了。如果說還活著的,你知道我還是梁朝偉的粉絲呢。


    反問七:如果你能搭“時間穿梭器”到另一個時間裏去,你想去哪裏?未來,還是過去?為什麽?


    好,我想去“過去”,去看孔子時期的中國,而那也正是蘇格拉底時期的歐洲。我想要知道,人在純粹的星空下是如何做出偉大的思想的?我想走遍孔子所走過的國家,去穿每一條巷子,聽每一戶人家從廚房傳出來的語音,看每一場國君和謀士的會談;我想在蘇格拉底監獄的現場,聽他和學生及友人的對話,觀察廣場上參政者和公民的辯論,出席每一場露天劇場的演出,看每一次犯人的行刑。我想知道,在沒有科技沒有燈光的土地上,在素樸原型的天和地之間,人,怎麽做愛、怎麽生產、怎麽辯論、怎麽思索、怎麽超越自我、怎麽創造文明?


    但是,我也想到未來,到二零三零年,那時你四十五歲,地第四十一歲。我想偷看一下,看你們是否幸福。


    但是,還是不要比較好。我將──不敢看。


    反問八:你恐懼什麽?


    最平凡、最普通的恐懼吧?我恐懼失去所愛。你們小的時候,放學時若不準時到家,我就幻想你們是否被人綁走或者被車子撞倒。你們長大了,我害怕你們得憂鬱症或吸毒或者飛機掉下來。


    我恐懼失去所能。能走路、能看花、能賞月、能飲酒、能作文、能會友、能思想、能感受、能記憶、能堅持、能分辨是非、能有所不為、能愛。每一樣都是能力,每一種能力,都是可以瞬間失去的。


    顯然我恐懼失去。


    而生命敗壞的過程,其實就是走向失去。於是,所謂以智慧麵對敗壞,就是你麵對老和死的態度了。這,是不是又回到了你的問題一?二十一歲的人,能在餐桌上和他的父母談這些嗎?


    m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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