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界上凡是不滅的,都在你自己的心裏。


    一九四六年一個叫彼得的小孩給愛因斯坦寫了封信:


    愛因斯坦先生:


    你能不能告訴我,時間是什麽?靈魂是什麽?天堂是什麽?


    時間、靈魂、天堂,親愛的,都和你我有關。所以,讓我泡杯茶,到陽台上吹風想想。 <blockquote>時間</blockquote>


    七十六億人中的大多數,是看不見時間的。在政府工作的時候,清晨一張開眼睛,我的身體即刻緊繃,是一個已按“啟動”鍵的機器;我的頭腦飛速運作,是一個已按“開機”鍵的電腦。然後一整天,身邊的人跟著我高速運轉,我聽.見自己不停地說:抓緊時間;時間不夠了;怎麽回事時間又到了;天哪我沒有時間了;我需要,我需要,我需要一天七十二小時……


    若是有個頭上長著吸盤的外星人躲在公文櫃裏偷窺,他會覺得,這個被一堆人喚作“部長”的人類,很不對勁,她在跟一個東西不間斷地格鬥。那東西的名字叫“時間”。


    你能想像我說的是:抓緊兔子;兔子不夠了;怎麽回事兔子又到了;天哪我沒有兔子了;我需要,我需要,我需要一天七十二隻兔子……


    當你在跟一個東西格鬥的時候,你絕對沒在看那個東西。當你在跟時間格鬥的時候,你絕對沒在看時間。所以,所有忙碌得團團轉、自覺很重要、嘴裏一直喊“時間”的人,其實並不知道時間真正在對他進行什麽機密任務。 <blockquote>日及</blockquote>


    現在的我,才看得見時間。


    單單是這個陽台,時間的機密就每天泄漏。


    泄漏在軟枝黃蟬的枝葉蔓延裏,枝葉沿著我做的籬笆,一天推進兩公分。


    泄漏在紫藤的枝幹茁長上,每天長胖一厘米,抽高一公分。


    泄漏在玉女番茄的皮膚裏,每黃昏一次,胭脂色就加深一層,好像番茄每天跟晚霞借顏色,粉染自己。


    上周種下一株扶桑——就是朱槿、大紅花。在鄉下,人們以扶桑花做籬笆。一整麵籬笆的燦爛紅花迎風搖曳是鄉村的一枚胸章。


    你以為他們就是一群花朵像裝飾品一樣固定地長在那兒。種下了這一株之後,才知道,原來每一朵花都有獨立人格,是朝開夕墜的,也就是說,今天上場的,不是昨天那一朵。扶桑花感應到清晨第一道日光照射,就奔放綻開;傍晚時日光一暗,紅花就收攏,謝幕,退場,與花蒂極幹脆地辭別落地。


    李時珍稱扶桑為“日及”,因為它“東海日出處有扶桑樹,此花光豔照日。”


    所以,最不矜持作態的籬笆“賤花”扶桑,是個標準計時器。而你一旦知道了它有時辰,就會對每天開出的那一朵鄭重端詳,因為你知道,一到傍晚,它就會離開你,留不住的。 <blockquote>老貓</blockquote>


    我站在陽台上就可以目睹扶桑花的生死開謝。跨度是二十四小時。


    陽台上還有貓。美君,它剛才還趴在你身邊,利用你的體溫給自己發電,猛打呼嚕。閉著眼的你抓抓它,不知道是貓,把它毛茸茸的頭當做一粒網球開始捏起來,它知道危在旦夕,一溜煙逃走了。陽光點亮了陽台,現在貓在陽台上做日光浴。


    扶桑花生死計量是二十四小時。貓呢?它的年齡以我的倍數增加。兩歲的它等於我的二十四歲。已經活了五年的它,現在是三十六歲;再過兩年,七歲的它就老態龍鍾了。十五歲,它老人家就過完了一生,如花辭謝。


    所以我和它相處的時間,剩下十年。這十年中,仿佛它體內有一個時光加速器,讓它一天一天急遽老去。我們的身體在同一個空間,可是我們以不同的時間速度在走向終點。


    如果說,黃蟬、紫藤和扶桑,很明確地每天泄漏給我看時間的機密,那麽這隻貓,雖然不動聲色,我卻也無比清晰地聽見它體內的時鍾滴答。在很短的時間裏,親眼看見它從一個發瘋似地追著自己尾巴亂轉亂跳的青春好奇小貓一轉瞬就變成一個老成持重、大腹便便、膩在太陽裏眯眼伸懶腰的老貓。


    毛茸茸、熱呼呼的貓咪,也是一個計時器。跨度是十五二十年。 <blockquote>靈魂</blockquote>


    你曾經隨著鄰居的邀約進了鄉下的教堂受了洗。而且是真的受洗一整個人浸進水裏頭。很多年,你什麽首飾都不戴。給你青翠的碧玉,給你絳紅的瑪瑙,給你斑斕的琥珀,你都放進抽屜裏,唯一掛在身上的,是一條黃金打造的十字架項鏈。


    每次送你進醫院,我就把這條項鏈收起來,出院了,再為你戴上。一直到有一天,你已經不知道身上有什麽了,我最後一次把項鏈拿下來,收進一個繡花包裏,不再為你戴上。


    前幾天,整理冬天衣物時,看見了這個繡花包,不禁發怔:以後,誰會戴這條項鏈?對於我,它太重——記憶太重,意義太沉,不敢戴、不忍戴。對於別人,它太輕,沒有記憶沒有意義,隻是舊時金屬,重量一兩。


    這個十字架,美君,以後你覺得它應該去哪裏呢?


    愛因斯坦似乎並沒有回複小彼得的來信,我們不知道他怎麽回答孩子“靈魂是什麽”,但是我記得他回複過另一封信,一封很傷心的來信。


    愛因斯坦先生,


    去年夏天我十一歲的兒子死於小兒麻痹。我的生命因為他的死而裂成碎片,徹底空了。我一直在尋找一個信仰來支撐自己,試圖相信,兒子在另一個更高的世界繼續存在著。我跟自己說,怎麽可能身體消失了靈魂就不存在?


    可是,在你新書《我看見的世界》第五頁,你說,“我無法理解肉體消滅了以後人還存在。這種認知隻是弱智者的恐懼或荒唐的自我誇大而已。”


    痛苦無助的我想請教你:在這樣的絕望中,你難道就看不到任何慰藉的可能嗎?你難道要我真的相信,我那可愛的孩子就是成了灰?


    如果你是愛因斯坦,你要怎麽回複這個心碎的爸爸呢?


    愛因斯坦的回信是這樣的:


    m先生:


    人,是宇宙現象的一部分,受時間,受空間的限製。人感受他的自我、他的思想和情感,以為自己似乎獨立於宇宙現象之外,但這是一個錯覺。怎麽把自己從這個錯覺解放出來,是宗教的真正意義所在。不去加深這個錯覺,而是去克服它,才能獲得心靈的平靜。


    艾伯特.愛因斯坦 敬上


    愛因斯坦沒有給一句婉轉的、療傷的、安慰的話。 <blockquote>天堂</blockquote>


    當我趴在地毯上和貓咪那雙深奧大眼睛麵對麵凝視時,我倒是覺得它,有靈魂。我們雖是一人一獸,但都是生命,同屬愛因斯坦所說“宇宙的一部分”。我有情感有記憶,它有情感有記憶,隻不過我的比它的稍長一點點。在無盡的空間穹蒼中,在深邃的時間巨流裏,我們有一個電光石火的交會,已是奇跡。交會後各自劃入黑暗,沒入灰塵,它帶著它的記憶,我帶著我的理解。


    一人和一獸,我看不出差別。


    若是我回信,大概會這樣說:


    m先生,


    上墳時,你帶一束玫瑰花。花瓣會枯萎,但是花的香氣留在你心裏。不是嗎?所以,這世界上凡是不滅的,都在你自己的心裏。那兒就是你孩子的天堂。 <blockquote>機密</blockquote>


    繡花包裏的十字架,我其實知道,不管最後去了哪裏,反正已經永遠在我的心裏。懶貓兒睡著了,美君垂頭打噸。太陽已經走到西邊的海峽,扶桑花已經合攏即將墜土,我的白發長出了半寸,這一天完美地計量完畢。


    那忙碌得團團轉的人,留意咯,因為真正的時間巨流,在你忙碌於格鬥的時候,已經悄悄做了無聲的乾坤挪移,進行它的機密任務:把你的生命本身一寸一寸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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