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虎君曾見過獵人。


    那時候它很小,還不懂得如何吞食靈氣修煉,隻是隻普通的虎崽,那人類身上驚人的煞氣,以及藏覓樹冠草叢後的冷箭,慘嘯倒下的父親,都給它留下了及深刻的印象。


    那是種被敵人盯上,死亡如影隨形,無論如何都擺脫不掉的陰冷恐懼。


    那種感覺已經很久沒有過了,尤其在成為“妖”,成為大羅山腹地霸主之後……


    但它今天卻在一個少年的身上再次感受到了那種危機,並且相較於幼時,亦還尤有過之!


    ——


    黎家寨的大殿很大,足夠容納百人,大門處被劍光切割開的巨大菱形中晨光混雜著深藍,有著不真實朦朧如染料的乳白,像是掛在牆上的圖畫。


    少年就站在那畫中。


    貓與蛇已經廝殺起來。


    或許野獸彼此間的廝殺要更為原始暴烈,自其中演化而來的妖獸則將這一份原始發揮的淋漓極致,竹葉青仗著身軀柔軟粗長,纏在黑貓的身軀上,並不斷的試圖勒住它的脖子,嚐試用毒牙去咬破它的喉嚨。


    而黑貓則利用爪牙的尖利,瘋狂的撕扯抓撓竹葉青的身體,想要抓破它腹下柔軟的七寸,直撕咬的血雨揮灑,鱗片紛飛而落,二者糾纏撕咬之中不知撞壞多少器具,整座大殿內轟鳴嚎叫不止,似地震將塌一般。


    虎君卻沒有動,少年也沒有。


    他們似乎完全無視了發生在身邊野蠻碰撞,彼此相距數十丈,靜靜的對視。


    良久,其實僅有幾個呼吸的時間,少年輕吐出口氣,說道,


    “你讓我想起了白虎!”


    莫名奇妙的一句話,與戰鬥毫無關聯,而且虎君就是隻白色的老虎,那麽如果排除色盲這個可能的話,少年這句話裏所指的白虎,隻可能是另外一隻。


    哪一隻?


    是民間裏圖騰上的傳說,還是初雲上那威懾北域莽荒的鎮守?


    反正不是你,你隻是讓我想起了它。


    白虎銅燈似的眸子似乎縮小了一個瞬間,


    “吼!”


    終於不再忍耐,它發出一聲沉悶的低嘯,強壯的後腿瞬間繃直,撲向了楚展顏。


    數十丈的距離,對於它來說不過兩個起落,巨大的身體在半空中滑行時極自然的舒展開來,長毛隨夾帶起的微風向後倒浮,波浪似的抖動著。


    虎躍!


    這是所有猛虎骨子裏的攻擊方式,妖獸沒有招式,不需要任何華美豔麗,隻有純粹的,以致死為目的的捕食技!


    楚展顏神色平靜,平靜甚至有些冷漠,他沒有在第一時間閃躲,因為他有啊喵,他知道那種結構的身體足夠支撐其做出連續的急轉撲躍,一旦後退,隻會暴露出更多的弱點,縮小可以活動的空間,所以他沒有躲,而是舉起了劍。


    那是柄有著淡藍色,方正筆直的長劍,劍盤處的劍身有著鏤空細長的橢圓,似乎缺了點什麽東西。


    身體下蹲,劍柄橫提至左肩,抱臂,然後在白虎最後一個騰躍即將臨體之時橫斬!


    簡單的一劍,隻有淡藍色的光華閃過,虎君前伸的爪尖已露出五寸,與那光華相碰,於是昏黃的大殿之中便響起一聲刺耳的爆鳴。


    “嘭!”


    少年身形飛退,虎軀上那巨大的衝擊力讓他手臂一陣發酸,但他的神色依舊平靜,靜靜注視著視野中再次撲來的白虎,手中劍忽然翻轉,朝著身前即將落處猛地刺出。


    光華再閃,如割裂布匹的聲音響起,緊隨一道痛嚎!


    白虎有些狼狽的滾落到一旁,它的後腿靠近臀部,被劍鋒劃開了尺許長的口子,鮮血淋漓而下,染紅大片雪白的皮毛。


    好險!


    虎君心中暗驚。


    那少年似乎極為熟悉妖獸的攻擊手段,包括自己的尾巴,剛才那一劍就是預判在了自己發力旋身的點上,若非自己收力及時,恐怕半個後腰就已經兩半,能在如此的時間內計算出距離,出招時機和角度,當真是可怕。


    隻可惜還不待它細思,視線中那楚展顏身影已然奔了過來,前身壓低有如獵豹般迅捷,迎麵撞破的空氣撕裂衣角,拉扯出劈啪似鞭的獵響。


    一盞盞長明燈被攪亂的風打滅,少年夾黑暗而來,劍身淡藍愈發耀眼,飄落細碎似火星的光,像是黑暗中的星河!


    白虎心中那本就存在的危險感猛地提升數倍,冰冷粘膩,它再也不敢有絲毫有絲毫保留,顧不得會引來其他人類修行者的後果,巨大的身體上銀光爆發,壓抑的妖氣也如井噴般四溢。


    “吼!”


    一聲虎嘯,大殿的屋梁再也承受不住這樣打擊,被那狂暴氣流中蘊藏的能量摧斷,整座大殿屋頂瞬間失去了支撐,亂瓦幹草混雜著黏土嘩啦啦坍塌了下來,煙塵四溢,遮蔽住了這片空間。


    良久,煙塵中破開一個洞,虎君染血的身影從中越了出來,落在了廢墟之上。


    粗重的呼吸不斷的從口中傳出,緊緊盯著逐漸沉降的煙塵,它似乎極為疲憊。


    聽起來很不可思議,它是大羅山妖族霸主,怎麽可能在區區幾個簡單的跳躍間疲憊?


    但事實上,它的確感覺到了疲憊,精神上的疲憊。


    剛剛的交手看似簡單,實則凶險異常,尤其是最後一刻,少年那提劍飛奔而來的身影給了它造成了極大的壓力,之所以選擇爆發不顧後果的原因也很簡單,它有種直覺,剛剛如果不全力出手的話,會死。


    不是可能,是絕對!


    “真是個可怕的少年。”


    虎君心中低語,忽然它想起了那毒蛇,四下掃視望去,周圍一片靜謐,遠處燈明狗吠,風中黎家寨人嘈亂的喊喝,砰砰哐哐銅鑼鐵盆的敲打聲似乎也愈來愈近,令它的眼中漸漸浮現出煩躁的殺意。


    極遠處的天空,有股潮水般沉厚的氣息滾滾而來。


    白虎的身軀猛地一僵,頭也不回的向著朝陽升起的方向奔去。


    然而將散未散的煙塵中,忽然有聲尖銳的口哨響起,於是北方靠近大殿的一處高塔上便有弓弦輕鳴,寒光破開晨風而來,那是一隻箭!夾雜著火焰的燃箭!


    那箭在空中劃過條橘色的線,嘭的一聲紮在了白虎堅實的脊背上,就像是紮在了十幾層厚的牛皮上,尾部高速抖動,震落數百火星。


    虎君看向高塔,眼中有著掩飾不住的嘲弄意味,它的身軀有如金石,哪怕是凡間最硬最強的弓射出來的箭,也不會讓他受傷分毫。


    但那抹嘲弄並未能夠完全擴散,一股炙熱狂暴的能量便在脊背處轟然爆發,強勁的爆炸將它那巨大的身軀愣是掀翻了過去,背部血肉橫飛,破開的大洞隱約可見肋骨。


    沒有感覺到多少疼痛,隻有腦海瞬間的嗡鳴與昏沉,視線天地倒轉,透過瓦片的縫隙間白虎看到一抹躍起的影子,那未散的煙塵被卷成細線似的跟隨上半空,淡藍劍身映著紅日,使得少年看起來就像是舉著太陽下落。


    身影逐漸接近,隨著轟然一聲悶響,它的視線便陷入了最深的黑暗之中。


    廢墟之上,巨大的虎軀屍首分離!


    瓦礫碎石翻滾,爬出隻滿身灰塵的貓,它的臉上的毛被血打濕,又沾染了太多塵土,看上去就像隻糊著紅泥的花貓,身下的亂石之中,有截布滿抓痕碎鱗已無生氣的青綠色尾巴,軟趴趴的癱在那裏。


    少年看著它微微一笑,略微僵硬的臉映著朝陽布滿的紅光,少見的溫暖。


    阿喵輕輕喵喵了兩聲,低頭舔濕爪子,安靜的洗起臉來。


    一陣輕鬆感傳來,楚展顏回身,向著北方高塔伸出了自己的大拇指。


    高塔圓台上,黝黑少年舉著弓,身體僵硬似木,嘴巴呆呆張開,任由冷風吹幹舌上的唾液,癡癡傻傻,渾渾然不知所以然……


    日漸東升,寨外有客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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