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出宮時雨已停了, 籠罩在長安上空的雨雲似乎消散了些許,數道金光穿透厚重烏雲落在皇宮屋頂的琉璃瓦上, 可見雨水順著簷角成串落下, 連成一掛輕盈的水晶簾。


    她在宮門外駐足,引路的宮人道:“李大人留步,劉尚女吩咐奴婢請您在此等候片刻,她即刻就到。”


    清平頷首,回望雲破日出後的皇宮, 就立在樂成門下靜候。細細的風夾雜著濕潤的水汽拂過臉頰,一束陽光自頭頂撒落, 她背脊挺直, 在這耀眼的明光中輕輕閉上眼睛。


    劉甄從夾道而來,便看見一人站在那裏。長身玉立,寶藍色孔雀紋飾的朝服襯得她眉如墨畫, 風吹得衣角翻飛。日光淡去,讓人恍惚間以為天光被割碎開來,劃分出清晰的明暗界限。初見時的樣子仍曆曆在目, 時光荏苒,昔日的女孩們長大, 曾緊握的手終是鬆開來。她聲音放的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麽,低聲道:“清平?”


    那人睜開眼,偏過頭去垂眸看向她,青磚上落下一道極淡的影子, 如修竹般挺拔。


    劉甄原本想與她寒暄些話,但此時此刻,卻是什麽也說不出了。


    她想問,清平,如今你可求仁得仁了。


    隻是那人眼底坦蕩如清風明月,似乎與曾經並無兩樣,好像過往那些陰霾都已經散去,留下一片溫和明淨。回首已成空,再多的無可奈何,都隻有灑落在無盡的歲月中,徒感傷懷。


    原來毋須自己多言,她已經明白了這個道理。


    劉甄鬆了口氣,快步走了過去,道:“許久不見,聽聞此次你奉詔入宮,便尋了空過來瞧瞧。”


    身為楚晙身邊的大宮女,清平自然知道劉甄有多忙碌,所謂的瞧瞧也是百忙中挑出的時間,她領她的這份心意,笑道:“難得進宮,的確是有一段時日未見了。你如今在紫宸殿當差,我在前朝便聽聞劉尚女的大名了。”


    劉甄笑搖了搖頭,歎了口氣道:“不過是下頭人捧了幾句,做不得什麽數。倒是你,在禮部做了侍中,倒是比之前更有大人的氣派了。”


    清平見她眼中顯出幾分疲倦,知道這人人眼熱的日子也不是那麽好過的,便順著她話道:“沒法子,人前人後都得端著,累的要命。才有歇口氣的功夫,這事就來了,一刻也不得消停。”


    劉甄知道她說的是辰州的事情,道:“這就要出宮離京了,行程這般趕?”


    清平道:“是。”


    兩人絕口不提之前的事情,偶爾相視一笑,默契如常,眼看宮門近在眼前,清平放慢腳步,劉甄不會無緣無故找她,必定是有什麽話要說。


    等到了宮門邊,劉甄便不能再送,停下腳步看著她說道:“陛下已經遣天璿隨原大人去了賀州查案,恐怕不單單是貪墨那麽簡單。”


    竟然將天璿派了出去,看來原隨這次要查的案子幹係重大,清平想起她走前留給自己的信,心中一動,原隨的意思,她們要查的恐怕是一件事?


    劉甄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李大人,這次去辰州需多加保重,告辭了。”


    清平拱手回禮,道:“多謝。”


    出了宮門,清平本應乘轎回府,但中途換乘馬車去了大理寺詔獄,此時儀仗必然還未到位,她尚有些時間做別的事情。


    她在車中換了便裝,拿著令牌進了詔獄。牌子是陳開一私下送來的,這便是報答她在選侍時所做的一切,楚晙後宮多了位陳侍君,她也拿到了通往詔獄的令牌。


    行令無誤,也無人追問她的身份。清平徑直向裏頭走去,詔獄中昏暗一片,又悶又濕,空氣中浮動著若有若無的腐臭,連牆壁上的火把都失了溫度,清平走到一間牢房外,輕輕扣了口門,道:“司先生?”


    牢房裏的稻草床上躺著一個人,聞言連動也不動。清平想了想道:“司先生可否認得吳盈。”


    黑漆漆的牢房中半晌才聽見一個沙啞的聲音響起:“你說什麽?如今我這等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許多事情都已經忘得一一幹二淨了,哪裏還記得什麽人……”


    清平垂下眼,道:“記不記得不打緊,她已經死了。”


    牢中陷入死寂,床上那人許久沒有說話,清平站了一會,道:“您是她的生母,此事理應告知您。既然消息已經送到,在下告辭了。”


    “閣下留步”


    床上那人翻身坐起,道:“你說……吳盈死了?”


    清平眉心一跳,手撫平了些,才道:“是。”


    “啊……我想起來了,你就是那個李什麽。”那人冷笑一聲,道:“昔日信王麾下無名之輩,不值得勞神去記。”


    清平不為所動,道:“此次前來是想請教先生一件事——”


    “我什麽都不知道。”那人粗暴地打斷她的話,抬手丟了個裝水的破碗砸了過來,清平被濺了一身水,連避也不避,任袍子汙了一片,道:“吳盈死在雲州,是我親手為她收斂的骨殖,如今已經送回了吳家。隻是她父親已經改嫁,便不曾驚擾他。”


    “我想問問先生,吳盈離開前可曾留下了什麽東西與您?”


    “死了。”那人木愣愣地瞧著牢門,頭發散亂披著,倏然大笑起來:“死了!都死了!死的好!”


    那笑聲在詔獄中回響,十分駭人,而後漸漸低了下去,低低的啜泣聲傳來,仿佛暗藏著說不出的悲哀,清平手伸進袖中摸了摸紙鶴的邊兒,耐心等了一會,牢房裏的人才慢慢開口:“她走後不到半月,我收到一封她寄回來的信。”


    “說是信,但紙上隻言片語也無,隻是用朱砂畫了個東西,看著好似像個眼睛。”


    眼睛。


    有什麽東西掙脫了束縛,如碎冰般浮出水麵,頃刻間化作鮮紅的血,滴落在被太陽炙烤的滾燙的黃沙裏,凝結成黑色的血塊。


    碧色的珠串在火光中閃過淬毒似的幽綠,就這麽輕而易舉地套上她的脖頸,如同為待宰的羔羊套上致命繩索。


    經卷的邊角已經幹枯發黃,上麵用金筆抄寫了咒語,掛在帳篷裏,乍然看起來就像是——


    不知從哪處傳來嗚咽聲,如訴如泣,原本平靜的詔獄如同水落油鍋般猛然沸騰起來,到處都是犯人們鬼哭狼嚎的叫喊,一時間讓人覺得如墜地獄,清平猛然後退一步,背脊撞上冰冷的牆體,牢房中的人已經回到床上,她瞳孔微縮,轉身快步離開了詔獄。


    等到她從詔獄出來,竟覺得外頭的陰天也格外明豔,待到行至馬車處,車中香茗清悠,顯然已有人在內等候。


    清平毫不意外,踩著矮凳進了車裏,一中年女子正坐在小幾前,見了她來行禮,道:“李大人。”


    清平受了她這一拜,道:“吳講侍如何在本部的車駕中?”


    來人正是吳鉞之母,翰林院講侍吳誕,她手持一杯泡好的茶,水汽氤氳,茶湯清透,茶香撲鼻而來。她道:“聽聞大人要離京公幹,特來為大人餞別,大人不能飲酒,便以茶代酒罷。”


    吳家自從站錯隊後,在朝中的地位便有些尷尬起來。楚晙雖無懲戒之說,但明顯不會再重用吳家的人。清平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唇齒留香,淡淡道:“吳大人客氣了。”


    吳誕顯然也有許多疑惑,但仍是客氣地道:“李大人不必謙虛,多虧了大人在朝中為吳家周旋,才避了幾件禍事,不至於……”


    這話說的倒是有幾分真情實意,清平身為禮部侍中,是楚晙舊邸出來的人,有許多事情她總能早些得到消息,賣吳家一個好也隻是順便。吳鉞曾有恩於她,這便當作是報答她了。


    何況吳家雖被打壓,但畢竟是賀州有名望的世家,朝中人脈尚在,更是在賀辰兩州頗有聲望,而清平此行正是辰州,無論如何,這筆買賣都是不會虧的。清平道:“舉手之勞,吳大人不必介懷。本部與吳鉞乃是舊識,見她族人有難,自然不會袖手旁觀。”


    吳誕沒料到還有這麽一層關係在裏頭,既是故識,心中不安先去了三分。眼前的人雖著布衣,但難掩卓然風骨,舉手投足間透著種沉如淵水、穩若山嶽般的鎮定。


    吳誕雖與她同朝為臣,但見麵的機會屈指可數,更不要說這麽靠近地交談,她當了幾十年的官,也自詡閱人無數,但卻有些看不透麵前這人了。如若是因她那個不成器的女兒吳鉞的緣故對吳家多有照拂,那這情誼未免太過實在;若是不單單是這個原因,李清平身為禮部侍中,帝黨一係的舊臣,要是沒有陛下的暗許,她怎地敢這般行事?


    吳誕心怦怦跳,這難道說,陛下,打算對吳家網開一麵?難道吳家尚能再起?


    清平任由她打量,放了茶杯淡淡道:“吳大人若是無事,本部還需回府更衣,就不多留你了。”


    她微微側過頭,眸光似水,泛起些微波瀾,把吳誕喜悅的神情看的分明,不動聲色地道:“還是要奉勸吳大人,有時候莫要太過樂觀。凡事做好最壞的打算,才不至於末了失望透頂。”


    言罷她極為灑脫地做了個請的姿勢,在吳誕目瞪口呆中放下車簾。車軲轆轉了幾圈,帶起泥水土屑,就這麽消失在了拐角。


    作者有話要說:  是的,看了這隻叫鹿小葵的錦鯉,本月即刻轉運。


    摸一下五元,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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