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宴麵上一熱, 忙躬身行禮,道:“大人折煞下官了, 此番前來冒昧拜訪, 遞送請帖一封。是因為昨日下衙整理文書時發現了一樣東西,才想起這件大事來。”


    管事從她手中取過東西,打開後呈到清平麵前,道:“大人,您看。”


    清平看了眼那請帖, 覺得陳開一此人十分無趣,先前幾次她婉拒了陳府的拜帖, 在禮部時也往往避開與清吏司相幹的事務, 若是避不開,就讓李宴去辦,這態度難道還不夠明確?她淡淡道:“陳司長要撰寫《士林勸學集》?”


    李宴見她神色寂寥, 卻沒什麽意外之色,目中不禁帶上了些同情,委婉道:“是, 陳大人在禮部任職多年,對朝中大臣事跡多有所聞, 內閣便將這書交由陳大人來撰寫……先前大人事務繁忙,清吏司派人送過請帖,約莫被人壓在了其他文書下麵,是以並未瞧見,險些耽擱了大人要事, 待休沐結束,下官自會問責於下,懇請大人恕罪。”


    清平頷首,《士林勸學集》是由禮部負責擬編的官方書籍,收錄了本朝一些大臣上進奮發,孝順守禮這類上進的事跡,旨在勉勵世人知曉禮節,互謙互敬,陶冶情操。特別是楚晙打出了仁孝這塊金招牌,孝為先,皇帝既然能恪守孝道,事事尊禮守節,那下麵的大臣們哪個又敢說皇帝做的不夠好?但按照常理來說,編撰此書的多為禮部侍中,而且都要留名立傳,但內閣既然將這等要事交給陳開一,想必也少不了楚晙的授意。


    既然要編撰此書,那便需整理朝臣們值得稱道的事跡,編撰者需一一登門拜訪,核實情況,往往要折騰個好幾年,才能成書。


    楚晙為了端平一碗水,將製衡這等帝王心術用的是爐火純青。不過這請帖十分可疑,上麵隻說有邀約,未談及公務,想來這也是被壓在公文下的緣由了,何況李宴還親自替陳開一做橋鋪路,看來不得不去一趟。


    清平微微一笑,道:“無妨,陳司長長袖善舞,在朝中人緣甚好,本部不才,忝列侍中一職,如今陳大人執筆此書,實至名歸。這請帖中既未說明人數,你便一道去赴宴罷。”


    晚宴設在逍遙樓中,乃是長安有名的酒樓,由陳開一做東,請了幾位相熟的朝臣過來,大家推杯交盞,熱鬧非常,酒過三巡,其中一位借著醉意道:“聽說陛下此次選秀一事,溫大人已經交由李侍中來負責了,還要請李侍中多多關照——諸位大人說是不是?”


    宴席中有先前與清平打過些交道的鴻臚寺趙寺卿,見狀以袖掩嘴,她見識過李侍中的凶猛,此刻不敢吱聲,隻坐在一邊吃酒。清平大概知道陳開一為何會如此好心請她,原來是為了給楚晙選秀一事,提前想暗箱操作,借著編書的名義匡了清平來敷衍,自己賺兩頭人情,她手中酒杯轉了轉,低頭一笑,道:“李某怎比的上陳大人,何況選秀一時,也不全由禮部來負責,宗正寺那塊才是重頭,不如大人去問問宗正寺卿如何?”


    那人啞然,看了看陳開一又轉頭看向清平,忿忿道:“李侍中是不肯幫這個忙了,某原以為李侍中人品尚可,這才應了陳大人的邀約前來赴宴,莫不是耍著玩?”


    李宴陪侍一旁,想要說話,但因官位卑微,不好言語。隻是清平強要帶她進來,眾人便將其視為心腹隨從,並沒往下屬上麵去想。她本想提醒上官莫要與這些朝臣對著幹,還是迂回些比較好,但清平無視她的提醒,仿佛是醉了一般歎了口氣,道:“大約就是吧。”


    滿座皆靜,陳開一作為主人,剛想說些場麵話打圓場,突然弦音乍起,初聞如幽竹飲泣,再聞似山泉潺潺,叮咚作響。廂房們開了一道縫,一人開門閃入,進來賠笑道:“陳大人,蘭公子到了。”


    琵琶聲由遠及近,輕撥慢攏,訴盡心中情愫,是倦鳥歸巢,是春暖花開,是倚欄獨坐聽一夜春雨,欄杆拍遍無人和;是心有千千結,如網交錯,數不盡的風花雪月,道不完的相思情長。


    座上有人合著節拍用象牙著輕敲瓷碗邊緣,一位盛裝男子慢步踏入房中,有人取來軟凳,另有樂師悄聲無息地落座其側,呈環形圍繞,手執琴簫笛鍾,為其伴奏。


    待一曲畢,眾人皆如癡如醉,方才宴中的衝突不快也煙消雲散,李宴心中長舒一口氣,偷偷去瞧自家大人,卻見她目光直勾勾盯著彈琵琶的人,不由心中咯噔一下。


    年輕的文書官頓感頭暈目眩,這麽快就看對眼了,這也實在是太……


    正當她搜腸刮肚找詞時,座上陳開一也發現了這裏的異樣,饒有興趣般道:“看來李侍中很喜歡聽曲,這般沉醉,不知有何高見呢?”


    清平收回目光,嘴邊噙著一絲笑,懶懶道:“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


    陳開一大笑,戲謔道:“那陳某就不奪人之美,今天便做一回月娘了!”


    弦音嫋嫋,繾綣落地,那男子隨即緩緩抬起頭來,清平端起酒杯道:“在下多謝陳大人一番美意。”


    男子褪去華服,隻著單薄紗衣,坐在桌前,輕聲問道:“不知大人想聽什麽曲,蘭墨雖不才,但於六州曲風皆有所涉。”


    他早已得陳家人授意,務必要令這位年輕的李大人對自己神魂顛倒,原以為要費些功夫,但沒想到僅僅是一支曲子,就叫魚兒上了勾。


    房中熏香暖暖,清平半闔著眼,好似不勝酒力,半天才問了一句:“蘭公子身上用的是什麽香,很好聞。”


    此話乃風月之地常見的開場對話,令蘭墨覺得她倒不像是那般不解風情的人,笑道:“大人說的是什麽香?”


    他麵前的人容貌殊麗,在酒意的熏陶下,雙頰沾染上緋色,隻是那雙眼睛中氤氳著無限情意,真是一眼風流,難言其清豔馥鬱,蘭墨聽她啞著聲音道:“過來。”


    他乖順的過去,依偎在她懷中,清平勾起他的一縷長發,含笑道:“敢問公子,方才那曲子,叫什麽名字?”


    蘭墨嗔怪般道:“大人便隻問曲子麽?”


    清平雖是笑著,目光卻不知落在何處,顯得有些漫不經心。衣袍被溫熱體溫熏染出清淡的香氣,隻是一瞬,卻驀地怔住了。


    他收了笑意,從清平懷中坐起,陡然變了臉色,淡漠道:“大人可真是個風流人物,方才還問奴婢身上是什麽香……奴婢身上不過是尋常的香料,倒是大人身上的香有些意思。”


    清平愣了愣,也翻身坐起,拱拱手道:“是在下失禮了,唐突了公子,隻是公子所言,在下實在是有些不明白。”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人。”蘭墨輕吟,臉色陰沉地瞧了她一眼,道:“大人已是他人入幕之賓,早有美人相伴,為何還要來此處尋歡作樂,難不成是來打趣奴婢的麽?”


    清平理了理衣袍,踱到桌前坐下,倒了兩杯茶道:“什麽……什麽美人?煩請公子賜教。”


    蘭墨目露嘲諷,含酸道:“大人難道不知這寒檀香麽,這香是閔州漁民從海獸腹中所得,是禦用貢品,每年不過爾爾,乃千金難求的異香。”


    清平緩緩放下手中茶盞,蘭墨瞧見她無動於衷,手一撥琵琶,恨恨道:“這等香料,尋常人就算是得了,也不知如何調配。隻有花樓中的頭牌,想留下合眼緣的恩客的心,私下在熏香中混入這等香料,叫她總能記得恩愛纏綿時情狀……也好叫她總能記得自己。”


    叫她總能,記得自己。


    琵琶聲轉急,幽怨哀婉,那風流的負心人慢條斯理飲完這杯茶,蘭墨暗道女人都是一個樣,就算用了這等昂貴的香又如何,該偷吃還不是會偷吃。這般想完,他隻覺得自己浸潤風月的心又堅固了一份,頗有些看破紅塵之感,卻瞥見那人握茶盞的手抖的厲害,撥弦的手一頓。


    看來也並非全然無感,隻是亂花迷人眼罷了。


    蘭墨從容一笑,道:“奴婢雖是拿銀子辦事,但此處自有此處的規矩,大人身上有寒檀香,這京中識得規矩的煙花之地,恐怕都不會招待大人了。”


    清平臉上緋色盡褪,眼中是一片冰冷,半晌才開口道:“依公子所見,用這香的人,究竟是如何作想?”


    蘭墨皺了皺眉,覺得這位大人麵色古怪,不像是憶起了心中所愛,他思量片刻道:“奴婢見識淺薄,用這香的人,若不是想拚盡一生歡愉,暫留這份情意,那便是隻為私欲……”


    琵琶聲倏然停了,一滴蠟從紅燭上滑落。


    “……讓那人記住罷了。”


    李宴從宴席中告退,這風月之地,絲竹聲不絕於耳,她若無其事地向著後樓廂房走去,在一間房門外停了下來,她見左右無人,凝神細聽,並未聽到什麽別樣的聲音,這才大著膽子叩了叩門,低聲道:“大人?”


    誰知門一碰就開,李宴嚇了一跳,卻沒忍住心中好奇,彎下腰將門推開一條縫,但卻什麽也沒瞧見。


    奇怪,明明裏頭亮著燈。


    清平站在門邊看著自己下屬半蹲著,疑惑地看著門裏,她微微思索,挪了挪身體。


    眼前竟然出現了光亮,可以看到房間中低垂的紗帳,她猛然站了起來,正對上一雙幽幽的眼睛。


    “啊!——”


    清平捂住她的嘴巴,把她拉進門,低聲道:“叫什麽叫。”


    李宴冷不防被她嚇著,驚魂甫定地跟著進了房中,清平坐在桌邊倒了杯茶與她,道:“陳司長的酒喝完了?感覺如何?”


    李宴謹慎道:“回大人話,下官覺得尚可。”


    清平哦了一聲,似乎剛才的問話隻是客套。李宴發覺方才那名彈琵琶的男子並不在房中,她也不知自己是犯了什麽糊塗,忽然問道:“大人,下官在官學讀書時,曾有幸見過您與安平郡孫郡長在雲州推行的新法條例,心中仰慕已久,今日鬥膽問一問大人,這新法,還會推行下去嗎?”


    清平定定看著她,麵前年輕人充滿朝氣的麵龐令她想起了曾經的同僚,她們當時也是這般問孫從善:“郡長,新法真的能推行下去,惠及六州十八郡嗎?”


    正為望月赴京述職而煩心的孫大人不耐煩地道:“哪裏來這麽多廢話,公事做完了?”


    一片雪白輕柔地落在窗邊,寒風呼嘯而來,卷起亂瓊玉絮刮向遠方,卻催開了牆角一樹老梅,淺紅的花蕊在冬夜中徐徐盛放。


    孫從善放下手中筆,無奈轉過身道:“自然會的。”


    斯人已逝,言猶在耳。命運無常,善變的其實不是世道,而是人心。前途或許艱難,已無路可回轉,但總有些東西不會改變。


    於是她飲了一口杯中冰冷的茶水,任苦澀在口中蔓延,她道:“自然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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