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聲嗚咽, 在清冷的湖麵掠過,好似冤屈者不甘的怨語。法師道:“老朽曾聽聞貴國有大勇之人, 三百年前置長安於險地的向蔚, 便是她從後方進攻西戎王庭,令金帳元氣大傷,不得不遷到北地。言慕韻出使西戎,也是曆經萬難才回了故國。李大人,但你與她們卻有所不同。”


    她低沉的聲音充滿了蠱惑, 道:“你是被人送到此地,以性命相換, 沒人想要你回去, 也沒人認為你能回去。”


    刀刃緊貼著她的脖頸,連動都沒動一分,來人的意誌絕非像她所想的那般, 僅僅隻是熬過了樾見草,隱約記得自己是誰。


    “不要說廢話,”後頭的人說, “出使的人原本被扣在金帳,但是現在在哪裏?”


    法師沒有說話, 那刀就緊了緊,她隨即感受到熱流湧出,一如她殘缺衰敗的命數。她喉頭一動,目光向周遭轉了轉,道:“你不是早知道了嗎, 在王庭。”


    清平沉默,月光照在她臉上,令她看起來有些過分蒼白和虛弱。法師猜想她可能還會再問些什麽,心中念頭幾轉,剛想開口,卻覺得右胸一涼。


    她低頭看著染血的刀尖,認出那是一把普通的馬刀。血從刀上滑落,法師倒在地上,仰頭看著麵前的人。


    “我不會殺了你。”


    今夜的月光如此冷清,那人刀尖滑過她的胸前,用一串碧石捆住了她的手。法師身後的砂礫被鮮血浸透,她覺得自己的呼吸聲聽起來就像一個破舊的風箱,不知道是否是失血的錯覺,她模糊的視線裏,月光下的人如同一尊玉像,像極了金帳中藏在帳篷深處的那尊神像。


    “要留著你.......”她這麽說著,像夢囈般,在巫師們趕來之前,翻過沙丘,在夜色中漸行漸遠。


    翠綠的珠串像是毒蛇的尖牙,閃動著迷人卻致命的光澤,法師聽她道:“此物奉還,多謝款待了。”


    她最後一眼便是馬刀在沙地上滑出長長的痕跡,在月光下被風慢慢撫平。


    “我叫什麽?李清平?”


    鳴沙湖被沙漠籠罩,夜晚從祭神禮上逃出來以後,她在茫茫夜色中漫無目的的走著,站在被烤的炙熱的沙子上,眺望遠方因熱氣而顯得有些扭曲的地方,當然,這地方除了沙子還是沙子。


    黃沙在中午的陽光下仿佛被融化的金子,閃爍著奪目的光芒,令她不得不以手遮眼,以免在強光中看的太久刺傷眼睛。


    她此時身上僅有一壺水,這是她在祭神禮開場之際,趁著看守的人跪地祈禱時在她的帳篷裏拿的。同時帳中還放滿了來客們卸下的武器,大多數奇形怪狀的匕首彎刀,唯有那看守人佩戴的馬刀最為順眼。


    長刀沒有刀鞘,清平用布纏著背在身後。昨夜的行動她從半個月前偶然聽到祭神禮何時開始時,就已經著手準備。每天的藥都被她吐在了神像後。以金帳對此像的敬重,怕是沒人敢輕易挪動神像,自然也不會有人發現,


    確實如法師所言,起先的一個月裏,她過的渾渾噩噩,大腦中一片空白,卻是什麽都想不起來。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被藏在一個箱子裏,她知道箱子中有與她至關重要的東西,但是卻找不到開箱子的方法。


    直到那日,畢述帶她去帳中聽巫師們的誦經,有人燃起一塊香料,將它放在金籠裏,那瞬間她如遭雷擊,久違的熟悉的香氣從鼻端被吸入,於是她想起了一片生機勃勃的綠。


    便由這片綠開始,她想起了許多東西。接下來的每天她都準時去聽巫師們誦經,那熟悉的香料與記憶中所想的似有不同,但此時她無暇顧及那麽多,隻是在陌生語調的誦經聲中,漸漸尋回了舊日零碎的記憶。


    她先記起自己的名字,再記起究竟為何來到這裏,最後明白那些飽含敵意的眼光是如何來的。她所想起的東西最開始非常有限,但在一日又一日的努力思索中,終是被她想起了大部分。


    有天負責換香料的巫師換了新的,清平在聽到她與另一個巫師交談,她突然意識到,這裏麵一定有極為重要的信息。


    光是為了這句話,她日日去模仿當時兩人說話的發音,以學習經文為掩飾,終於明白了那句至關重要的話的意思。


    “這是來自閔州大海裏的香料。”


    但這僅是一句話,隻是說了香料是從何處來,究竟為何能喚醒她的記憶,她卻不得而知。


    午後陽光不再那麽刺眼了,沙漠裏沒什麽東西,地上不過一點枯草。她追逐著這些草,時不時蹲下來,看看沙地裏是否有草根。西戎的商販在運送如瓷器這種易碎的東西時,往往會用草籽將裝著貨物的麻袋裝滿,草籽輕,而且能起到保護瓷器的作用。商路通常是固定的,長年累月有商販路過,都會遺留下草籽,這些草籽在雨季時就會長出草來,將這條商路大概描繪出來。


    這些東西都是她在互市裏知道的,商販們用的都是廉價的草籽,這種草也好辨認,隻要順著有這種草的地方走,慢慢的就能從沙漠裏走出去。


    清平走到傍晚,在一塊巨大的砂岩邊歇了下來。她嘴唇裂了數道,才抿了一口水就蹙了蹙眉。她看著天邊變幻莫測的晚霞,如同鋪開了一張壯麗的畫卷,她撕了衣服,用銀質小刀跳開腳上的血泡,這把用於割開經文紙張的小刀並不鋒利,卻因為這樣,丟失了也無人在意。她把腳給包起來,便於明天更好走路。


    這片沙漠有多大她不知道,究竟要走到什麽時候才能走出去她也不知道,但她明白自己最多能堅持五天。人走路還是沒有馬快,畢述擺平了祭神禮上的事情以後一定會追上來,她的時間非常少,必須時刻抓緊。但夜晚的沙漠太過危險,若是執意前行碰見狼群那就是死路一條。她靠在粗糙的砂岩後懷抱著馬刀,在越來越冷的沙漠裏蜷縮起來。


    巨大的砂岩是個很好的藏身處,她疲倦不堪,神經卻崩的很緊,稍稍有些動靜她就會立刻驚醒。


    墨藍色的天穹中懸掛著一輪圓月,不知是因為沙漠上太過蒼涼的緣故,這月亮看起來也是冷澈孤寂,輕紗似的雲從月光中飄過,像是孤獨的旅人,奔向未知的地方。長風呼嘯著從沙漠上空經過,如泣如訴,讓她想起那些死在異國他鄉的人們。她們一同來到此地,但有的人卻無法再回去了。


    清平把頭埋進臂彎中,想盡快擯除這些雜念。沒過一會,她便聽到人聲。她猛然驚醒過來,握著馬刀緊貼岩壁。


    月光漸漸暗了下去,被雲層遮住,不複方才那般明亮。四周昏暗不能視物。她以為是金帳的人追來了,心中一凜。但熟悉的語音讓她有些意外,即便如此,她依然不敢輕易冒險。


    “......這已經是邊緣了,若是在尋不著,那還能上哪裏去找?”


    “一定就在這附近,我親眼見著她離開鳴沙湖,這才過了一天一夜,她隻靠走,是無法走出此地的。”


    “吳大人,為尋這個人已經耽擱了許多時間了,殿下那裏若是責問起來,我們要如何交代?”


    或許是急了,其中一人下馬在附近叫道:“李清平!李清平!你在哪裏?你出來!”


    砂岩後的她卻有些恍惚,好像是過了很多年,她都快忘記自己的姓名,每天重複念叨著這三個字,有時候念久了,名字的發音呈現出一種古怪陌生的感覺,她都不免懷疑這個人究竟是否存在。


    李清平,她無聲地咀嚼著這三個字,從他人的口中聽來,卻是種苦澀悲哀的意味。


    雲開月破,霎那間照亮了沙漠,月光下沙丘連綿,幾根枯草在風中搖曳,巨大的砂岩沉默地站在月光中,馬兒在沙地上刨了刨蹄子,首領有些不耐煩了。


    她隨便掃了一眼四周,下屬忽然過來指向砂岩後,輕聲道:“大人,你看那裏。”


    她順著指向看去,砂岩投在地上的影子邊緣竟有一絲細長之物,而砂岩上卻是幹幹淨淨的,看不出什麽東西來。


    首領側頭看了看奔到很遠叫喊的人,吩咐手下道:“讓她喊,你們去邊上看看,如果不是,就”


    她身側三人點點頭,翻身下馬向著砂岩後走去,首領在馬上看著,扶在刀鞘上的手微微一動。


    黑夜中隻聽叮鈴一聲輕響,那是刀劍碰撞發出的聲音,砂岩後一人喝道:“什麽人,滾出來。”


    半晌果真出來一人,不過卻是棄了劍的下屬,其他二人持劍指向她身後,那人在月光中露出身形來,她淺色的眼眸於光中亮的驚人,一把長刀架在下屬脖子邊,她注視著馬上的首領,首領驀然有種被孤狼盯上的錯覺。


    “他鄉遇故人,也算是不錯。”她說,“別動,刀劍無眼,可要小心了。”


    首領微微一愣,這才反應過來是被人威脅了。不過這人右肩縮著,顯然是有傷在身,她吹響哨子,高聲道:“吳大人,這可是你要找的人?”


    遠處一人在沙中艱難行來,及近處見到劍拔弩張的一幕咬牙切齒道:“放下武器,莫要傷了她!”


    首領玩味笑笑,道:“可不是我們要傷了她,你且好好看看,到底是誰要傷了誰?”


    清平不為所動,馬刀依然架在那人脖頸邊。


    年輕女子踩在沙地上,攤開雙手向她走來,以示自己手無武器,像是怕驚醒了什麽般,她聲音放的很輕,道:“清平,是我。”


    夜風從她們之間拂過,吹動幾顆砂礫,滾向遠處。清平注視著她道:“我知道。吳盈,但你不該來這裏。”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雙更,讓我去碼字,晚點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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