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彌漫, 草原被輕柔的白紗籠罩,夜色將褪去, 天邊仍有幾點星子若隱若現。


    金帳在朦朧的霧靄中仿佛雲氣繚繞的雪山, 緊接著被鍍上一層耀眼的金光,數丈高的護柱被彩色的布條包裹的嚴嚴實實,經幡從高處迎風而起,便可聽聞一串清脆的鈴聲,散落在熹微的晨光中。


    霧氣漸散, 奴隸們從帳篷中出來開始幹活,她們虔誠地除草, 清掃地麵, 打濕抹布去擦雪白的帳麵。新鮮的羊奶及食物都被呈進帳篷中,隨著第一句誦經的聲音響起,風無聲地吹起帳門, 終是在外麵止步。那聲音低到仿佛隻是張了張嘴,但千百張嘴重複同一句話,起音與尾聲如同從一張嘴中發出的聲音, 金帳的巫師們開始了新一天的修行,奴隸們畏懼的聽著這祝禱詞, 眼中卻流露出向往來。在西戎的傳說中,一個身負罪孽的人,隻要在金帳外聽巫師們念一千遍經文,那麽她的罪惡就可以被洗清。


    她站在門外,好像是在認真聽著低沉的誦經聲, 這種古板的語調讓她想起了一些事情。但她絲毫沒有顯現出驚訝來,隻是看著被拔的幹幹淨淨的地麵,那裏確實一根草都沒有了。


    “你在看什麽,阿月來?”穿著月牙白長袍的年輕女人走了過來,藍色的眼睛在清晨陽光中更像是種冰冷堅硬的冰,那些冰在終年不化的雪山上,撥開厚重的積雪就能看見淺藍色的冰層,再往裏麵就是濃重的藍,經過光線的折射,透出詭譎繁複的色澤。


    她沒有回應,隻是做了一個傾聽的姿勢。


    畢述了然,對她說:“這是轉生經,你不要聽太久了。”


    於是她們進到帳篷裏,巨大的帳篷中有許多這樣的小房間,被木板羊毛氈分割開來。畢述在火爐邊熱喝的,空閑之餘拿著輪轉開始默念著什麽。


    她們沒有說話,好像是無話可說,又像是本該如此。在畢述充滿探究性的目光移過來之前她收回了思緒,在畢述眼中,她似乎隻是在發呆,這令她琢磨不清她究竟在想什麽。


    “阿月來。”她這樣叫她,始終是像一個沒有感情的符號,好像誰都能借用這個名字,畢述認同的是這個名字的擁有者,而非她本身。


    她點點頭,沒有展現自己對這個名字的抗拒,她隱隱知道自己的名字並不是這個。畢述端了一碗熱好的羊奶給她,她垂眼吹了吹表麵漂浮的滾燙奶皮,小心的喝完了羊奶。期間她知道畢述一直在看著自己,但她已經能在這種目光中坦然自若了。自從她醒來那天起,這種探尋的視線中包含著質疑與敵意,一直環繞在她的周圍。


    畢述說:“等會去主帳聽巫師們誦讀新的經文,前天教你的那篇你還記得嗎?”


    她點了點頭,但沒有開口。畢述拉過她的手,中指在她眉心一點,捏了個奇怪的手印,從她眉心順著鼻梁滑到嘴巴。她紋絲不動,隻是靜靜的看著她的動作。


    “你今天為什麽不說話?”畢述疑惑道。


    “.......”


    她學著畢述的手印捏了一個類似的,從她眉心按住用力滑到嘴巴,畢述困惑地看著她天真的眼睛,沒有阻攔她的動作,她此時好像是個孩童,對一切都充滿了好奇,感受到眼皮上被戳了一下,畢述閉上眼睛,手放在她的頭上揉了揉,道:“走吧,阿月來。”


    她不願起來,隻是仰頭望著她,這讓畢述想起了自己曾養的一隻小羊,她伸手去拽她,她便閃躲開來。畢述拉著她的手,她推拒的力道頑皮而柔軟,如同一隻真正的小羊般。畢述把她拉起來,帶著她去主帳。


    主帳裏的人見到她來了紛紛行禮,畢述後麵拖著個不情願的尾巴,點了點頭尋了個蒲團,將她領到那裏坐下。


    有巫師過來擺好經書,畢述本想阻止,但她已經自然而然地伸手拿過了。縱使一個字也不認識,她仍是看的津津有味。畢述看著她一身嶄新的半身袍,她不曾在祭神禮上被大法師承認,始終不能如她一般穿特質的神袍,她心中有些可惜,又伸手揉了揉她的發頂,隻說了句:“阿月來,別讓我等太久。”


    畢述安置好她後便去了大法師的帳中做早課,近日來她來的有些遲,法師坐在毛氈上,閉目誦經,聽聞聲響也不睜眼,隻道:“你又遲了。”


    畢述向她行禮,道:“帶阿月來去聽巫師們誦經了。”


    法師手中轉輪不歇,畢述自己坐下冥想,忽然聽她道:“.......你這般篤定認定她便是阿月來,要知道這一百五十年來,卻無一人能在祭神禮中令天眼再啟。”


    畢述睜開眼睛,側頭注視著帳門縫隙中明亮刺眼的光,道:“金帳要一個真正的阿月來,才能在祭神禮上讓各族的長老們都閉上嘴巴,讓北方的王庭帶著供奉前來朝拜。西戎諸族結盟不過百年,但金帳早就在草原上立足千年,最初代的巫師們把護柱插|進土地劃分好領地時,王庭在哪裏?前代畢述法師在極北苦寒之地從雪山中傳播教義時,王庭在哪裏?三百年前代國軍隊攻入後方,王庭又在哪裏?”


    她說:“並不是我需要阿月來,是金帳需要阿月來。沒有她,王庭不會臣服於金帳,不會跪拜在神台下。”


    法師道:“我看你很喜歡她,你用命丹換了她來。若她無法在祭神禮上讓天眼再啟,平白送死,還不如讓她留在這裏多陪陪你。”


    畢述卻果斷道:“不必了,若她不是阿月來,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法師不可置否,手中轉輪再起。


    畢述卻有些恍惚。


    她又記起初來金帳的時候,到處都是年長的巫師們,她們用敬畏的眼光看著自己,高大的身軀匍匐在地上,額頭緊貼著土地,起來時沾上黃色的塵土。


    她便從她們身邊穿過,成人哪怕是跪下也比她高上許多,彎曲的背脊被暗紅色的袍子掩著,使她們看起來像一個個小山包。畢述從她們身邊自若地穿行而過,去尋找她的小羊。


    那是一隻雪白的羊羔,四蹄卻是黑色,牧民覺得它不吉利,就把它丟在草叢中,卻被她撿了回來。


    羊是長的很快的,它是她最親密的玩伴,能給在枯燥經文中求訪的她帶來一點屬於孩子的快樂。


    但那隻羊最後如何了呢?


    畢述慢慢閉上眼睛,隱約記起它似乎被什麽猛獸咬傷了腳,隻能一瘸一拐地走路。巫醫說這羊是瘸了,以後都跑不起來了。她站在羊圈外看著它,羊咩咩叫喚著,期望的看著她,然而她突然覺的無比的陌生。


    於是她問法師,瘸了的羊要如何處置呢?


    法師回答:“牧民們不需要一隻不能跑的瘸腿羊,大概會殺了吧。”


    於是羊被殺了,在她誦經完的某日,不知死在了哪把刀下。


    這些年在祭神禮中,她所見到的那些女孩或男孩,在秋陽下走過神壇,又被無情的拖了出去。她坐在座位上麵無表情的看著這一幕,很快一張新鮮的皮就會被扒下來掛在神壇邊,最後會被巫師們取下,用金筆在上麵寫滿咒文。不知為何,她每每見到這一幕,想到的卻是自己那隻不知如何死去的羊。


    它也是如同這些人般,被扒下皮,然後掛在風裏嗎?


    她倏然睜開眼睛,輕聲道:“老師,如果她死了,我能把她的皮留下來嗎?”


    而然沒人回答她。


    她知道這是法師許默許了,便繼續進入了冥想之中。


    秋天是豐收的時節,月亮從一隻彎鉤漸漸便的豐盈起來,連月光似乎都是飽滿的、如同熬煉出的羊油,流淌在夜晚的草原上。


    祭神禮是一年一次的大節,西戎諸族的長老們都會帶著自己族中挑選出的孩子來參加這個盛大的儀式。能令天眼開啟的孩子,便能得到金帳的承認,成為神侍,執掌一半的金帳。


    金帳並非單指帳篷本身,更代表西戎以南所有土地,以及數以萬計的信徒們,還有巨大的神廟,肥沃的河穀,都是金帳的所屬物。


    鳴沙湖在無盡窟邊,被群沙所環繞著,秋陽照射在沙丘上,湖水倒映著藍天,深嵌在沙丘深處,如同黃金上鑲嵌的璀璨明珠。


    沿著湖岸已經有許多搭建好的帳篷了,帳篷上繪製著家族圖騰,以此來區分彼此。


    畢述將她從馬上拉下來,帶進一個帳篷中。她肩膀有傷,騎了幾天馬就顯出體力不支來,好像要睡著一般坐在毯子上。


    畢述推了推她,問道:“已經到了鳴沙湖了。”


    她大概是不明白這其中的意義,畢述也從未和她解釋過這一切。帳篷外傳來喧嘩的人聲,有人來請她去主帳,她還來不及說什麽,隻吩咐看守的人道:“好好看著她,別讓她亂走。”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地上坐著的人手腕一動,將一把銀質小刀藏進了袖中。


    作者有話要說:  因為晚上寫的時候在電腦麵前睡著了,嗯嗯嗯,後半夜醒就繼續寫完了。。。


    我去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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