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的事,瞞不過昭文帝。


    何況這等大事。


    聽過袁忠的回稟,昭文帝感歎,“皇後已深諳權謀之要。”


    大內總管袁忠不敢開口。


    昭文帝先去了慈寧宮,方太後令人將那封告狀的信交給昭文帝,歎道,“好端端的立太子的當口發生這種事,皇後避嫌未看,哀家近年來精神頭兒短了,皇帝看著辦吧。”


    昭文帝命手下人接了信,並沒有立刻拆開來看,反是對方太後一番噓寒問暖,看老娘沒啥事,便道,“朕去看看皇後。”抬腳走了,去鳳儀宮的路上命人將永安宮上上下下的圍了,宮人內侍無一幸免,都入監察司受審。


    說起監察司,規模不大,剛建立不久,不過,名聲卻極臭。無他,監察司的作用與什麽錦衣衛、東西廠差不離。


    昭文帝登基多年,手中密探肯定有一些,但,卻從未這般大張旗鼓的設立特務監察機構。如今弄個監察司,也很好理解,吃一塹長一智,都是四皇子逼宮之事鬧的。


    雖然設立特務機構的帝王,一般曆史上都會給史官不陰不陽的提一筆,不過,名聲再重要也沒性命重要啊。昭文帝死活要設立監察司,朝臣死活攔不住,也隻好隨君王去了。


    監察司的頭領是昭文帝心腹中的心腹,姓林,名隨;性別,男。


    其他的,一無所知。


    就是宋榮也不大知曉林隨是從哪兒旮旯裏蹦出來的,但,若非帝王心腹,昭文帝怎會令他統領監察司?


    昭文帝到鳳儀宮後,宋嘉言剛剛練完劍,額間微汗,雙眸湛然,頰生紅暈,英氣勃勃。身旁一兒一女都跟著瞎比劃,正玩兒的熱鬧,見到父親,都跑過去行禮問安。


    “陛下來了。”宋嘉言一身勁裝,將寶劍交予一旁宮人,拱拱手,算是行禮了。


    昭文帝含笑打量一二,打趣道,“這是誰家少年郎,好生俊俏。”


    不待母親說話,五兒已瞪大眼睛,驚訝道,“父皇,這是母親啊,你不認得母親啦。”


    聽著這童言稚語,昭文帝與宋嘉言俱大笑起來,小九兒瞧妹妹一眼,心說,這胖丫兒肯定又鬧笑話啦。雖然他也覺著父皇認不出母親這件事挺不可思議的。他可是一眼就認出母親的。


    宋嘉言直接去內室換了尋常的衣衫,又洗漱過後,方出來陪昭文帝說話。


    昭文帝道,“德妃的事朕已經交給監察司去查了。”


    宋嘉言點點頭,“我已經告誡後宮妃嬪,事情未有結論前,不準她們多加議論,省得傳出什麽沒邊際的話出來,叫八皇子聽到,豈不是令孩子多心麽。”


    昭文帝表示滿意。


    宋嘉言又有些不好意思,“我一時生氣,就把陛下昨兒說的立太子的話,說出去了。”


    昭文帝笑,“朕也沒打算瞞著,說就說吧。”昨晚宋嘉言還一口一個“小九兒年紀尚小,遲幾年也無妨”,今早就把立太子的話放了出去。這等說話不算話的本事,完全不顧及皇後身份……故而,昭文帝才感歎,宋嘉言深諳權謀之術。


    權謀之術的精髓是什麽?


    讓昭文帝說,四個字:皮厚,心黑。


    其中,皮厚,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敢出爾反爾。


    這當然不是什麽美好的品質,不過,卻是重要的必備的品質。


    見昭文帝沒生氣,宋嘉言放下心來,“我一直擔心陛下不悅。”


    昭文帝一笑,吩咐宮人去傳早膳,對宋嘉言道,“朕當時說的時候,並未令宮人禁口,就是打算叫人知道的。隻是,你這個時候說出來,前朝定有人拿德妃之事做文章。”


    宋嘉言直言道,“事無不可對人言,我並無虧心之處。那些人若是拿德妃之事做文章阻礙立儲,小九兒還小,沒人會說他什麽,衝也是衝我來。我向來不怕人說的。”


    這倒是,宋嘉言不是那種特別愛惜名聲的性子。


    昭文帝無奈,“阿離……”也不能太不把名聲當回事啊。


    宋嘉言笑,“在家從父,出嫁從夫,以前都是爹爹護著我。現在我就指望陛下了,有陛下在,我什麽都不怕。”


    這話,倒是很讓昭文帝龍心愉悅。


    一家子痛痛快快的用了早膳,昭文帝便去禦書房議事了。


    果不其然。


    不要看大臣住在宮外,他們的消息也是極其靈通的。


    何況,是立太子這樣的大事!


    朝臣們向來認為,天子無私事。換句話說,他們覺著,天子的事就是他們的事。


    立太子啥的,朝臣們倒是雙手讚成。


    對九皇子,也沒啥意見,畢竟是嫡出皇子。


    有嫡立嫡,無嫡立長。


    這是士人階層普遍的認知。


    嫡皇子的身份完全符合士人階層對於皇儲的期待,就是,士人對皇儲的娘意見比較大。


    前朝對婦人的約束極其嚴厲,到今朝民風逐漸開放,女人的地位日漸提高,雖然遠不足與男人相比,起碼比起前朝那種“足不出戶、麵不外露”的情形要好許多。


    但,也遠未到可以有夫之婦勾引皇帝,繼而嫁做中宮的事。宋嘉言此舉,非但士大夫清流階層難以接受,還給了他們無限的想像力。


    今德妃之事一出,雖然是後宮之事,且尚未有個子醜寅卯,前朝便有人將此聯係起來,經過一天的醞釀,第二日大朝會上本,話裏話外的說中宮不慈。


    昭文帝正要立太子,有人上這種奏章,不要說昭文帝,就是重新上朝許久的彭老相爺都想抽死那幾個沒長眼的愣頭青。


    彭老相爺做首輔十來年,當初也是死看不上宋嘉言,若不是被親孫子彭彥容背後下了黑手、捅了一刀、吃裏爬外的去支持宋嘉言,以至於彭老相爺氣個好歹,無力再管朝中之事。否則,彭老相爺是寧可血濺金殿,也不能叫宋嘉言如了意。事已至此,如今宋嘉言都做皇後好幾年了,關鍵是,兒女都生了。生個女兒不稀奇,無非就是個公主,哪怕嫡出公主,無非就是得寵些,以後多陪送些嫁妝。關鍵是,人家還生出了嫡皇子。


    嫡皇子隻要正常,日後必是太子,是皇帝。


    何況,如今昭文帝這把年紀,想早日立儲,也是跟內閣通過氣的,彭老相爺雙手支持。他也不喜歡宋嘉言,可是,嫡皇子要做儲君,那麽,生母身上便不能有任何道德暇疵。這不是為了宋嘉言,這完全是為了東穆國下一任皇帝的體麵!


    一般來說,禦史進言這種小事,不用彭老相爺直接出麵,直接一個禮部侍郎就能彈壓住這幾個小禦史。不過,深諳政治鬥爭的彭老相爺很明白,此刻他表態方能震懾住許多想混水摸魚的小人,以免事情搞大,耽擱立儲之事。於是,彭老相爺聲色俱厲,痛斥道,“目無君父的東西!皇後離宮為太後祈福一年有餘,天下至孝之人!如今為一賤婢汙蔑,爾等不問青紅皂白便詆毀國母,是何居心?”


    彭老相爺乍然開口,倒把朝中官員驚了個好歹,尤其彭老相爺讚宋嘉言的那一句“天下至孝之人”,唉喲,簡直叫人不敢相信,還以為幻聽呢?心說怎麽這老家夥突然轉了風向,跟皇後一條心了啦。彭老相爺一表態,立刻有人附和,說起皇後種種賢德之事。


    當然,也有人有不同意見。左都禦史鄭博見大家把自己手下禦史罵的死狗一般,頓時心頭火起,大聲道,“皇後德行有無暇疵,自有公論!不是說皇後生了嫡皇子,便是道德聖人!臣知陛下立儲在即,嫡皇子乃中宮所出,身份尊貴,立為儲君乃天經地義之事!但,皇後德行,天下有目共睹,且累及陛下聲譽,實乃邀妲己、褒姒之妖媚,行呂後、武曌之手段,惺惺作態,勃勃野心,陛下不可不防!”


    若是別人敢當朝說出這種話,那十有j□j是個瘋子、活夠了。但,此話自鄭博之口說出,大家就不覺奇怪了,因為,此人本就是個瘋子。


    鄭博出身晉中洪洞縣某村,都說洪洞縣內沒好人,人空鄭博鄭禦史就是難得的好人。非但人好,且官聲清廉到喪心病狂的程度。貴為正三品左都禦史,現在還跟老婆孩子租貧民區的房子住呢。先時,昭文帝聽說他家中貧寒,本想賞他座宅子,鄭博直接拒絕了,道,“陛下賞了大宅子,臣家貧,買不起仆婢打理,倒白瞎了好宅子。”昭文帝想連下人一並賞,鄭博又道,“有仆婢,臣囊中羞澀,出不起月錢。”


    他從不宴請,從不收禮,與人交往也就是三個核桃兩個棗之類,就靠著那些俸祿過日子。鄭博就是這樣的異類。當然,在鄭博的帶領下,禦史台湧現出一幫子又窮又硬的禦史。


    前番宋嘉言立後時,鄭博還遠在甘肅做知府,立後這種檔次的事情,他插不上嘴。不過,鄭博向來認為食君之祿,耽君之憂,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如今,耽君之憂很久的鄭博終於有了發言的機會及地位。那滿肚子的意見,自然噴勃而出。


    甭說是彭老相爺的麵子,就是昭文帝的麵子,鄭博也沒有顧及分毫啊!


    昭文帝的當下便沉了臉,他對宋嘉言並無不滿之處,怎能容人這樣指責宋嘉言?何況,沒哪個帝王聽到鄭博這些話會心情愉悅的。


    昭文帝並未開口,因為秦崢先開口了,秦崢高聲質問,“鄭大人將皇後娘娘比作妲己、褒姒,難道鄭大人視陛下為殷紂王、周幽王之流嗎?鄭大人深受皇恩,不思回報,反汙蔑君上,該當何罪!”


    秦崢張嘴就是殺招,朝中有人就好奇了,也不知這秦家小子像誰?想當初他祖父秦老尚書可是再和氣不過的人了,八麵逢源的脾性。如今秦崢,當然也不是不和氣,隻是,這小子經常突然性的放殺招,叫人好難招架則個。就像現在,你一個五品兵部郎中,若不是大朝會,根本連上朝都沒資格。人家禦史幹你什麽事兒啊?


    秦崢直接要把鄭博往死裏整,鄭博自覺全憑一片忠君愛國之心方有此諫言,鄭博做了多年官,也不是愣頭青,自然知道上此諫言,是有風險的。昭文帝一直是個和氣人,但,昭文帝畢竟是皇帝。


    他愛國忠君之心豈容秦崢扭曲,頓時雙目圓瞪,怒喝,“秦安臣!”秦崢,字安臣。鄭博喝道,“秦安臣!我一片忠心赤誠,豈容爾等小人隨意汙蔑!陛下自登基以來,以孝治國,以仁撫民,天下百姓無不稱頌聖明!皆因一時耽於狐媚女色,而隕陛下一世英名!朝中百官,難道是瞎的嗎?我等食朝廷俸祿,怎不知侍君勸君之道!至使陛下聲名蒙塵!臣實在愧死了!”說著,鄭博心下大慟,雙眼一紅,方方正正的一張臉上,竟滾下淚來!可見實在是對宋嘉言之事恨到極致!


    能在這朝中有一席之地的,都不是簡單人物。秦崢朗聲道,“鄭大人,難道陛下是賢是愚取決於皇後娘娘嗎?似殷紂、周幽之昏庸,哪怕沒有妲己、褒姒,照樣亡國!鄭大人未曾與皇後娘娘蒙麵,怎知皇後是忠是奸是賢是愚呢?如今又因一些流言蜚語,就聽風就是雨的對皇後大不敬!鄭大人,我素聽聞大人有清廉名聲,此時也不禁懷疑,大人是否受人指使,刻意汙蔑皇後,以達到不可告人之目地呢?”


    鄭博赤誠忠心,哪禁的起此話,頓時就要駁斥秦崢。不過,秦崢深諳朝中諫言之道,那就是一字——快,且不能間斷,一旦被人打斷,你要說的話就要被斷章取義了。故此,秦崢絲毫不給鄭博插嘴的機會,繼續迅疾而高聲道,“天下皆知,陛下要立嫡皇子為儲,在此關頭,忽然就暴出德妃之事來!恕我直言,德妃與皇後乃親生姐妹!再者,後宮中尚有太後娘娘坐鎮,德妃身為四妃之一,但有冤情,不論是麵陳太後,還是禦前直書?都比這樣死了之後再讓宮人死諫的好吧!畢竟,什麽樣的冤情能比得上性命重要!別忘了,德妃先時是孕有皇嗣在身的!此事疑點甚多!爾等直言皇後是非,到底所為何來!”


    “陛下剛要立太子,就有人誣蔑皇後清明,我倒要問問,此人是何居心!”秦崢冷冷道,“如今陛下四位皇子,嫡皇子為皇後所出,有人構陷皇後,無非是不希望嫡皇子立儲!”


    “鄭大人!我請問你,若你對皇後立後之事有異議,你做左都禦史也有一年的時間,怎麽早不說晚不說,偏要這時候說!若你對德妃之死有疑異,此事事涉後宮,陛下已將此事交予監察司查辦,監察司尚未有結論,你不分青紅皂白的扣在皇後頭上,是何道理!”秦崢喝問,“都說鄭大人清廉耿直,行事公允,如今看來,不過人雲亦雲、目光短淺、不明是非之輩而已!”


    鄭博兩眼通紅,恨不能一口咬死秦崢,不過,他也不是沒腦子的人,怒道,“皇後因何立後,天下皆知!聖君之名因一婦人蒙塵,本是事實!這樣心機深沉的婦人竊君後位,實非聖君之福!這話,我放在哪兒都是這樣說!”


    緩一口氣,鄭博道,“但,德妃之死的確疑點甚多!臣不敢因此而懷疑皇後娘娘,請陛下徹查此事,是清是濁都給天下一個交待!”


    秦崢瞥鄭博一眼,轉身正對禦座,正色道,“皇後娘娘光明磊落、胸襟坦蕩、侍君至誠、垂範天下,如今有人竊取儲君之位而構陷皇後娘娘,請陛下徹查此事,還天下一個公道、還皇後一個清名。”


    一番唇槍舌劍之後,鄭博暫且偃旗息鼓,秦崢也做了總結,朝中也得以片刻安寧。


    宋榮方緩緩的開口,他悲痛萬分,一字一句道,“臣的女兒,臣很了解。德妃身居德妃之位,後宮之中,自皇後起,戚貴妃之下就是她了。皇後不會去刻薄自己的親妹妹,太後也很喜歡她,德妃身邊一直有太後娘娘派去的嬤嬤照顧她的起居。再者,德妃有皇嗣在身,若有冤情,不論怎樣,都有直陳冤情的機會。”


    “皇後是光風霽月之人,德妃早有八皇子在膝下,並非不穩重之人。德妃一死,冤情方出,本身就可疑的很。”宋榮提出更大膽的猜測,道,“臣以為,定是有人設計害了德妃,進而構陷皇後,阻礙立儲。如今,德妃已逝,請陛下還死者一個清白吧。”如今,宋家貴為後族,宋榮愈發的愛惜名聲。宋嘉語的性子,他很了解,若是往日,憋憋屈屈的死了,也有可能。但,此時非同往日,別忘了,死前,宋嘉語是有孕在身的。一個懷孕的女人,怎麽可能明知有人陷害而慷慨就死?就算不為自己,還有腹中孩子呢?


    宋嘉語的死,哪怕是有人刻意為之,她先前也絕不知道,更不會寫下什麽鬼書信來!


    馬上就要立太子了,宋榮,是絕不允許這盆汙水潑到自家頭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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