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娘的事確是早就同秀娘說好,可她這時候提出來,秀娘便有些疑心她為著算盤納了妾,她一直不允,可算盤一直等著,這回不等了,倒把前言坐實,難保她心中不酸。雅*文*言*情*首*發


    算盤是王四郎身邊第一等得力的人,他既張口說了那話,秀娘也隻得把那個妾叫進來,看了一回說了些話,又給兩匹絹。


    原還當算盤是作給玉娘看的,等人進了門,秀娘便知不是,細條條的人兒,白淨的皮子,低眉順眼話也不敢多說,半坐了椅子,秀娘問她一句,她才答上一句,聲音軟糯糯,連眼睛都不敢抬,瞧著並不是個伶俐的。


    細問方知是算盤在路上買來的,這姑娘家裏遭了難,抱了包袱坐船頭,一船適齡的女娘,算盤


    坐船過去,眼睛從這些個女娘身上溜過,看見她凍得麵色發白身子打顫,一眼相中了她。


    算盤的身契早早就還了他,還領著去官府消了契,自此便是清白人,連著玉娘也是一般模樣,早在秀娘許她綢機時,便是答應還她自由身了。


    王四郎還盤了間茶鋪後頭的小院子,給了算盤住,一應事物都是全的,既是正經的房裏人了,算盤還擺了一桌,請夥計們吃飯。


    也怪不得玉娘要走,那個姑娘低了頭和順的模樣兒,倒有六七分像她,宅子裏這些個丫頭婆子明麵上隻作瞧不出來,暗地裏哪會不說,玉娘自家心裏明白,便是這個雙娘,心裏隻怕也是有數的。


    一個住在茶鋪後頭的小院裏,一個住在王家大宅,兩個雖碰不到麵,哪裏又會不別扭,算盤這一記惹了秀娘生氣,她不好說,便在王四郎跟前抱怨:“怎麽這般行事,往常瞧著是個老成的,卻把玉娘擺在哪裏。”


    哪知道王四郎混不當回子事兒:“這有甚,納個妾嘛,外頭那些不說小妾丫頭,到一地兒置上一房,家裏的正頭娘子哪裏知道,等死在外頭了,七八房人家一處爭產。”


    秀娘一聽立時怒了,站起來就去拎王四郎的耳朵:“怎麽的,你也想著納妾!”


    他喝了酒,口裏一噴就是酒氣,身上發熱,襖都穿不住,解了衣裳臥在羅漢床上,大著舌頭說完呼哧呼哧就要睡,吃這一下到醒了醒神,把手一摟:“手勁倒沒小,我這點子東西俱要留給茂哥兒,置房子納妾還要顧吃喝衣裳,嘖,賠本兒。”


    說完便倒頭睡過去,秀娘笑不是惱不是,抱了床被子過來給他從頭罩到腳,拿熱巾子擦了臉,脫了鞋襪,吹了蠟燭自個兒睡到床上去,心裏還記掛著這事兒。


    都說水滴石穿,算盤這是等不得了,他早早就到了年紀,可既等不得,又作甚不正經討個娘子,非要納這麽個妾。等玉娘再來尋她,秀娘便歎了氣許了她,冬天行船不便,叫她等了春日再走。


    又把算盤叫過來,拿了八十兩銀子出來:“下回再去濼水,尋摸著買個小院子,屋子幹淨些寬敞些,小門小戶倒不要緊,要緊的是兩邊住的人老實。”玉娘跟了她一場,又把蓉姐兒帶到這麽大,按秀娘的意思是再買兩個小丫頭跟著侍候她,總算這些年的情分有報償。


    算盤接了銀子還奇:“太太,這房子是給誰住?”沈家早早就賃了新宅子,因著住的習慣了,還是在老街上,隻把左近陳家的房子買了來打通,又把後頭空著的院兒一並賃下來,加蓋起來,前邊五間鋪麵,到底三層,建了個三進的宅子。


    他才說完便怔住了,心裏立時明白過來,除了玉娘,這個家裏哪個還要太太幫著賃房子。秀娘端了茶盅,去了浮沫啜一口:“是給玉娘,若是在大柳枝巷子裏頭能賃著最好,靠著我娘家,也好看顧她。”


    算盤站定了說不出話來,半晌應了一聲:“是。”


    秀娘又追了一聲:“隻說是玉娘托你的,別叫人知道。”萬不能叫那幾個姑子知道,一個個的原就惦記著房子,要是知道秀娘給個下人還買了院子,怎麽肯幹休。


    杏娘才送了信來,一個個扮著孝女賢婿,要過來金陵看望王老爺,那信上說辭恨不能幫著生病,可隔了一個城雪娘,也不過來瞧了兩回,留下些毛豆芋頭雞蛋再加三斤紅糖,到要秀娘回她五兩銀子的禮。


    算盤再不說什麽,垂了頭出去,這樁事怕是這麽揭了過去,秀娘可著勁的給玉娘塞東西,人心都肉長的,她幫了這許多,還叫她孤伶伶一個人家去,說起來便紅了眼圈。


    玉娘反倒安慰她:“太太安心,我是打定主意的,似我這般,嫁個差的侍候他湯水犯不著,嫁個好的伏低作小還自家心虛,倒不如獨個兒過活。”前半輩子受了這些苦楚,再不想仰人鼻息過活。


    蓉姐兒知道玉娘要走,隻磨了她不肯,可往常對她千依百順的玉娘,卻怎麽都不鬆口了,蓉姐兒趴在她身上:“玉娘,我離不得你,不是你在,我連回禮都繡不出來。”


    男方給聘禮彩金,女家自然要回禮,裏頭最要緊的便是沒過門的媳婦做鞋做襪,盛在盒裏抬回去給男家,蓉姐兒手慢,親事又定的急,鞋襪都是有尺寸的,哪裏來得及做。


    吳家給幾個尺寸,除開徐禮那一身,從頭到腳是她自個兒做的,給繼婆婆張氏的那一份卻是玉娘趕出來的,蓉姐兒的針線俱是她教的,怎麽下針針角如何,再沒有比她更清楚的,做出來放在一堆也分出來。


    “姐兒若是定了性子,同我也不差什麽。”玉娘摸了她的頭發,蓉姐兒見這個說不動她,又指了茂哥兒:“你走了,茂哥兒要鬧的。”


    玉娘便又笑:“小人兒忘性大,我走了三五日也就好了。”


    “可我不是小人兒了,我忘性不大。”不論她怎麽纏,玉娘隻是不應,蓉姐兒哭了一場,後頭這些日子日日纏了她,連茂哥兒都似明白玉娘要走了,早晨起來先去玉娘屋裏看著她還在,這才肯吃飯。


    算盤那兒隔得一月送了契紙過來,他果然在大柳枝巷子裏頭賃到了房子,單門獨院,契紙上寫明了共有十間屋子,一個天井,有樹有井,除開這些,他還在濼水鄉下給玉娘買了十畝地。


    秀娘不過給了八十兩銀子,哪裏夠置下地來,問他,他咬死了便說這是從八十兩裏頭出的,因著別個急等銀子用,這才把價壓低了。


    秀娘見他這付模樣倒不知說些什麽好,肚裏又歎一回,把兩銀契紙給了玉娘,瞞下了不提,她卻知道玉娘的心意,若算盤真個等下去,說不得玉娘就肯了,如今這番,倒不如不知。


    等二月春風吹上柳梢,玉娘便坐上了去濼水的船,帶隊的就是算盤,來時兩個結伴,走時,一前一後兩條船。


    蓉姐兒在屋子裏哭的頭疼,甘露蘭針怎麽勸都不肯用飯,大白跳到枕頭邊,拿舌頭去舔蓉姐兒腮上的淚珠兒,秀娘又是勸又是拍,許給她一箱子一箱子的衣裳首飾,蓉姐兒還隻哭,她曉得不該埋怨,還是忍不住:“作什麽把身契還給她,還給了她,她就走了。”


    人是長大了,可哭起來還跟小時候一模一樣,一抽一抽,吸不上氣的模樣,仰了臉也不怕別個看,可等茂哥兒踩著塌腳爬到床上來,蓉姐兒就把臉別過去。


    茂哥兒皺著眉頭,猶豫著爬過去,小手軟綿綿的拍在蓉姐兒身上:“姐姐,哇哇。”聲音壓在喉嚨口,吐絲似的憋著,隻當蓉姐兒挨著碰著了,這才哭成這樣,小心翼翼的模樣把蓉姐兒惹得想笑,眉頭還會舒展開,就又抽起來。


    茂哥兒果然跟玉娘說的那樣,前五日還找,後來就知道她不在了,也不再找她,很快忘到了腦後,蓉姐兒就氣他是個小沒良心的,茂哥兒挨了訓還不知為甚。


    花朝前,吳家送了帖子過來請宴,卻是吳少爺從總旗,升到了百戶,這卻是世襲的軍職,吳家臉上立時風光起來,大肆宴請,把金陵城裏頭的富戶一半兒都叫了過去,便是徐家也送了禮,徐三老爺原該去的,他卻覺著升個武官沒什麽風光,隻順了禮,人不肯到。


    吳少爺升的這樣快,卻是為著剿匪得力,金陵邊上挨著許多渡口,將近年關水匪俱湧了出來,由個獨眼的作首腦,晝伏夜出,專隻掠搶過路商船,雪雖化了,天還寒著,夜裏風急水大,專撿了一處窄峽,鐵鎖橫在江麵,看見官船便放了過去,看見商船,就拉起來鐵鏈來,等著撞毀船隻搶奪物品,張了魚網在水下撈貨,也不管死了多少人,隻截了貨物便走。


    這夥水匪狡猾的很,兩邊都人有收風,知道混了官兵便不出來,俱是商人才拉起鐵鏈,等著船散貨入水。


    那一片水麵立時不再有船隻敢行,既是在接壤處,兩地俱派了人手過去,吳策訥便是其中之一,這燙手的山芋別個推還不及,他偏攬在身上,也不同家裏說明,隻說要出去幾日,瞞得風雨不透,挑了二十多個手下,裝作行商模樣。


    這事他看慣了,還會打得一手好算盤,穿了吳老爺的衣裳,戴了皮帽兒,別幾個扮作擔貨的腳夫,在碼頭便一樣樣的打算盤,又作出十萬火急的模樣,逼得船老大說出走近路,再喬模喬樣的請兩個兵來,掛上官船的旗。


    那幫子水匪早早就得了信,哪知是個計中計,船裏人裝著吃酒劃拳,一到了峽口卻忽的滅了燈火,那幫水匪點起火把尋船,隻見得淺水處跳下人來,雖沒抓著獨眼首腦,卻殺了十來個人,又活捉了二十來人。


    破了水匪,還順藤摸瓜尋到水寨,裏頭還有些商人家眷,一並兒全求了回來,繳得的貨物金銀裝了三四船,上峰立時把他補了百戶的缺,自此便是從六品的官兒。


    家來時叫吳夫人抱了就哭,吳老爺雖氣兒子一氣不吭出去行這險事,卻也老懷安慰,等那官服官印送了門,立時操辦起宴席來。


    王四郎怎會不喜,徐禮如今還是秀才,可他嫡親舅家卻出了個百戶,早早帶了人去賀,有知道王家與吳家是拐了彎的親家,俱都打量起蓉姐兒來,她雖大方,卻沒心緒交際,尋了柳氏有意想問問怎麽殺的水匪,柳氏卻隻尷尬一笑,招呼起客人來。


    蓉姐兒見沒人理她,又不耐煩去尋那些小娘子說話,吳家來得這樣熟,自己帶了丫頭,讓吳夫人身邊的巧兒惠兒領著躲到暖閣裏去。


    她坐著無聊,大開了窗戶,看見外頭種的芭蕉綠油油,香繡球白團團的喜人,走到院裏摘了一大朵香繡球,拋起來提腳當毽子踢,她腳上靈活,左右互換著踢起來,一個轉身仰頭正等著繡球落下來換一隻腳去踢,就看見徐禮隔月洞門站在對麵。


    蓉姐兒一頓,那香繡球掉了個空,一路滾到徐禮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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