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城中, 門口四個大紅燈籠高高掛著, 豎有一高杆,杆上立旗:九館。


    “九”是小九的九。


    一行人早上到了酒館。


    周覓海將幾人領至偏廳, 說:“二公子,你就在這候著。商隊都是中午過來。不過, 視情況有時也會前後相差兩刻鍾。”


    “嗯, 多謝了。”慕錦難得道一聲謝。


    周覓海笑了:“二公子客氣了。”


    徐阿蠻的眼睛在慕錦和周覓海之間溜了兩圈,接著定在窗外飄揚的旗子上。


    周覓海順著看了旗子一眼:“對了,二公子, 我這兒釀的酒,可是一品香。我盛幾壺過來,給你在路上解解饞。”


    “謝謝了。”慕錦話不多, 說的都是客氣話。


    徐阿蠻伺候了他那麽久, 沒聽過他一句謝意。她跟著周覓海到了酒窖。


    前天, 周覓海沒有找到和徐阿蠻獨處的機會,這時她才問起:“你和二公子, 事要成了?”


    徐阿蠻搖頭:“還沒成。”就是嘴上說成了, 提親的事也是要以後安定了才能成。


    “我離開花苑的時候,二公子就獨寵你一人。如今, 我已經成家立業了,陪在二公子身邊的還是你。”周覓海走向裏邊的酒壇子,“你呀, 是二公子身邊受寵時間最長的人了。”


    酒壇口飄出濃辣的酒香。


    徐阿蠻問:“你對二公子還有餘情嗎?”


    “如果恩情也算情的話, 那是有的。男女之間的嘛……我已經有相公了。”周覓海抬起酒壇到桌上:“你也見到了我相公, 很高峻的男子,十分疼我。我能將酒館開起來,多虧了二公子。但要經營下去,就是我相公的功勞了。”


    “嗯。”徐阿蠻笑了笑:“上回你給小六捎了信,小六把你和你相公的事,跟我們說了。”


    周覓海一邊舀酒,一邊回憶:“給你們捎信時,我剛新婚。離開慕府,回到江州,我就開了酒館。可一個姑娘家做生意,總要被欺負。我偶然碰見了他。我相公曾在百隨經商,知道很多生意上的竅門,我請他給幫忙。一來二去,我們就相中了。”


    “他不計較你的過去,又願意助二公子離開,可見是一個心胸寬闊之人。”話雖如此,這位周相公也避開了和二公子的見麵。


    周覓海:“我和他講過自己和二公子的事。百隨男子不大介意伴侶的過去,和大霽民風不一樣。”


    徐阿蠻點了點頭,“嗯。”


    “來,這是一壺。”周覓海聞聞壺口,“希望二公子滿意。”


    除了‘翌日方歇’,其餘美酒二公子都喜愛。


    周覓海又問:“對了,你跟著二公子去了百隨,小六她們怎麽辦?”


    “跟著二公子比較凶險,小六幾個回慕府了。”徐阿蠻咬下唇,悄悄地說:“有件事,我想問一問你。”


    “說呀。”周覓海笑起來:“酒窖就你和我,有話大膽講。”


    徐阿蠻還是輕聲:“你從前和其他姑娘吵架,是因為喜歡二公子嗎?”


    周覓海搖酒的動作頓了頓,她也壓低了聲音:“我有那麽一段時間,喜歡過二公子。”


    徐阿蠻淡然:“二公子他有什麽值得姑娘家傾心的。”


    周覓海眉眼彎彎:“是了,你以前在掩日樓對二公子避之不及,不知道二公子多受歡迎吧。”


    徐阿蠻以前巴不得別人將他二公子搶了去。


    “拿我來說,要不是二公子將我接進慕府,我這條命早就沒了。”周覓海說:“我家就住在江州杏花巷,我還是遠近聞名的酒館西施。可是,被江州惡霸給相中了,他害死了我爹娘,還想將我搶去做妾。他糟蹋過好多姑娘,被逼死在他家,更無處申冤了。我當然不從,他在大街上把我扇了幾掌。是二公子救下了我。後來,我上縣衙告狀,得罪了惡霸一家。我待在這裏也遭罪,就跟著二公子回了慕府。”


    說完這一段,周覓海又浮出了笑意:“二公子長得玉樹臨風,對我又有救命之恩,說沒有心動過,那是假的。”


    說話間,又盛滿了一壺酒。


    徐阿蠻蓋上了壺蓋。“我也不知道,我和二公子的事將來能不能成。要成了,又能不能成一輩子。雖然他說,以後就我一個了,但他……”


    “我明白。”周覓海經曆過慕錦,當然知曉女兒家的心思。“二公子尤其喜愛收留命苦的姑娘,你擔心他將來見異思遷。但二公子從來沒有給過我們承諾,他隻是給我們一個安定的生活。我想,二公子的那一聲承諾,不是對誰都講得出口的。”


    徐阿蠻:“這兩天我一直在想,沒覺得他有多好。”


    周覓海:“他不愛我們,但別的該關照的,也都關照了。在慕府時,覺得他喜怒無常,經常嚇得我們膽戰心驚,但我後來想了想,二公子很少真正傷害我們。十五是青樓女子,在青樓差點被恩客鞭打至死,她求二公子救命,外邊的男人都譏笑二公子,說滿大街是他的連襟。十五何嚐不難過,但二公子也沒理會風言風語,給十五贖了身。後來二公子動怒,是因為十五給二公子下套。”


    徐阿蠻歎聲:“我遭罪,也是因為犯了他的大忌。”


    周覓海:“二公子不是真正的大好人,做善事,講好話,大約是不能了。但他也不是大惡人,像江州惡霸那樣,逼良為娼的事,二公子也不會做。”


    “你這麽一說,我想明白了。”李琢石對慕錦不大了解,曾經的花苑姑娘,才真正點醒了徐阿蠻。


    周覓海:“我進府的時候,二公子說過,隻要我的心沒有變壞,他就保我後半生吃穿不愁。我想,二公子招進來的姑娘,一定都不是壞心腸的。”


    “這幾壺酒啊。”周覓海蓋上了酒壇子口:“祝你和二公子百年好合。”


    ----


    宮中一切井然有序。


    新帝日理萬機,日子和從前沒有什麽不一樣。


    要說不同的,就是他成了皇帝反而獨自入眠。但這是因為女子不可夜宿龍床,而非因為李琢石的離開。


    至於蕭展睡夢中有沒有呼喚誰的名字,隻有清流知道。


    清流從不作聲。


    蕭展也不詢問。


    真的,日子和從前沒有什麽不一樣。最多就是天灰了,雲薄了,風也淡了。宮簷外一片秋意。


    秋意,免不了蕭瑟。


    一片毒已經解了。明明登基沒有多久,蕭展的太子時期,似乎已經是上一世的事情。


    他極少想起李琢石。除了朱文棟偶爾回報:“皇上,沒有找到皇妃。”


    “嗯。”蕭展大多隻是應一聲,低頭翻奏折。連帶的,他忙得沒時間回想和慕錦的恩怨。


    朱文棟偶爾回報:“皇上,沒有慕錦的蹤影。”


    “嗯。”蕭展不覺得失落,找不到就找不到吧。一個窮途末路的人,還能造反翻天不成。


    蕭展年少的夢就是天子之位,心願達成了,想象中的欣喜若狂沒有發生。或是因為,他早知自己一定稱帝為王,於是十分平淡。尋常日子罷了。


    有一日,蕭展給皇太後請安。


    皇太後問,皇妃何時才能過來請安,是病得不行了?還是借故推脫宮中禮儀。


    這時,蕭展才像想起了李琢石,笑:“太後,琢石纏綿病榻。朕也有些時日沒見到了,待朕今晚前去探望。”


    皇太後心中盼著,李琢石最好一輩子都在病榻上過了。請不請安是其次的,她隻是不想李琢石好過而已。


    蕭展走了。皇太後招來清流,問:“皇上可曾仔細翻閱送去的姑娘畫像?”


    “回太後。”清流恭敬地回答:“皇上說,待登基大典結束再做商議。”


    這像是蕭展的妥協。於是,皇太後欣慰一笑:“皇上既是有意,哀家就放心了。”


    這天晚上,蕭展真的去了李琢石的寢宮。


    冷冷清清的一座宮殿。在東宮時,給她安排的那間房比這裏更加溫暖。


    蕭展忽然問:“清流,皇妃生病有多久了?”


    清流答:“回皇上,皇妃是在先皇出殯那日抱恙休息。”


    蕭展看著緊閉的房門:“是,睡得不起了,才沒有出來迎接朕。”他推開了門,裏麵空空蕩蕩。他看著垂下的床幔:“讓她繼續歇息吧。”


    “是。”清流回了一聲。


    蕭展轉身走下台階,又回望了一眼。他記得,在熟悉的場景裏,她曾問他:“太子殿下,昨晚一直喃喃細語,可是做了什麽夢?”


    然而,蕭展毫無印象。哪怕她說他念到誰的名字,他也不記得自己曾經夢見過誰。


    就是從那時起,他覺得李琢石的小問題越來越多。他不耐煩女兒家的小心思。他不喜歡豪邁的女子,同時也不喜歡細膩的女子。她似乎一下子同時擁有了兩種個性,皆是他不喜的。


    蕭展收回了視線,走出了殿外。


    出了幾步,他說:“給皇妃安排幾個宮女和太監。沒人陪她說話,這裏太冷清了。”


    “是。”清流聽令,沒有多嘴。


    前幾日,朱文棟直來直去地問:“皇妃不是逃走了?怎麽是生病了?”


    因這一句話,皇上對其避而不見。清流看在眼中,關於皇妃的一切,皇上說什麽便是什麽,離宮也好,抱恙也罷。


    總而言之,皇上見不到人。


    幾天以後,朱文棟有急事稟報。


    過了一柱香的時間,蕭展才允了。


    “皇上,臣知罪。”朱文棟見到新帝,立即跪下。


    蕭展瞥他一眼:“平身。”


    “謝皇上。”朱文棟起身,卻也像清流一樣,躬了半截身子。


    “什麽事?”蕭展這幾日不想見朱文棟。自從皇上出殯那日開始。朱文棟就沒有給蕭展帶來一個好消息,一個都沒有。蕭展懶得見。


    朱文棟說:“皇上,有慕錦的消息了。”


    蕭展抬眸。比起聽到慕錦的行蹤,他更想聽另一個。但哪裏也不見她。“他在哪兒?”


    朱文棟:“據西埠關城軍回報,慕錦入了西埠關。”


    “西埠關是甄皇後的家鄉,他去那裏也不稀奇。”


    朱文棟低了頭,眉頭緊皺。他以為,皇上會在意慕錦的去向,可聽這平淡的口氣,像是對慕錦失了興趣。“皇上,是否要派刺客前去追殺?”


    “追殺則不必,追捕確實必要的。”蕭展靠在椅背。


    “是。”


    “他走火入魔一事如何了?”


    “城軍回報,慕錦的眼睛蒙有一張帕子,確有眼疾,有時也坐輪椅代步。”


    “派人將他帶回來。”蕭展笑了:“朕想問問他,當朝廷欽犯是什麽滋味兒?”


    “是。”朱文棟轉身要走。


    蕭展喚住了:“朱文棟。”


    “臣在。”


    “別把慕錦殺死了。朕近來對什麽事都缺乏興致,忽然盼著這一樂趣。待登基大典結束,朕要好好款待他。”


    “臣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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