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翠花盛了兩碗豆腐腦上來, 說:“來,公子, 阿蠻。”


    布滿大大小小洞隙的豆腐皺起皮, 和江南的豆腐相比, 西埠關的簡直稱得上粗糙。


    二十捧起碗,拿起湯勺挖一口,笑著向張翠花點了點頭。


    張翠花跟著笑:“我們的豆腐腦和江南的不一樣,我們是大漠土生土長的,喜歡這粗曠豪爽的口味。”


    大東上前:“娘,你別說了。”大東怕張翠花說的越多,慕錦的臉色越僵凝。


    豆腐坊開了這麽久,京城富貴人家極少光顧, 可見不合口味。這種豆腐比江南的便宜, 普通人家經濟拮據,不追求口感。豆腐坊做的是平民生意。


    “哎,是, 是。”張翠花說:“你們吃。”


    慕錦一臉貴氣相,坐在這裏就是活生生的招牌。連貴人都愛吃的東西, 肯定有其獨特之處。


    張翠花忙著招呼客人去了。


    二十剛才吃了小籠包子, 已經飽了。不過, 盛情難卻, 她一口一口,慢慢地吃。


    慕錦沒有食欲,眼睛向著她。她長得嬌小, 刺繡又是江南姑娘的愛好。粗曠豪爽這般形容,放在她的身上格格不入。


    他想起他的娘親,個性大大咧咧,不在乎男女授受不親,和林意致成了異性知己。


    皇上無法理解她和林意致之間的情感,嫉恨夾雜,於是下令把林意致束縛在上鼎城。


    皇上曾說過,甄月山天生神經粗,懷了孩子之後,心思才細膩起來。然而,越細膩,也就離他越遠了。


    慕錦覺得,二十也有些粗神經。也許是西埠關的水土問題。


    小東對二十瞟了好多眼。他拉了一張凳子,坐到二十旁邊。


    這也是個神經大條的西埠關人,渾然不覺慕錦眼底的凜冽,向著二十直笑:“徐阿蠻,你弟弟長得高,去年就比我還高了。”小東站起來,伸出手臂比了一個高度。


    聞言,二十心喜,臉上堆滿笑意。如花兒一般向小東綻放。


    慕錦陰狠地盯住眼前的男女。一個平平姿色的女人,怎麽這些男人一個個跟沒見過女人似的。


    小東回憶說:“你妹妹也長大了,越大,跟你就越像。好多人上門說親呢。”說到這裏,小東低下頭,有些不好意思,“我本來也想……前去說親的。”


    慕錦手上緊緊捏住勺子,撥著碗中的豆腐。本就坑坑窪窪的豆腐,碎成一小塊一小塊,再被他翻起。大碗中間那幾塊豆腐,徹底被剁成了渣。要娶妹妹就娶妹妹,對著姐姐笑得這麽蕩漾。三心二意,見異思遷,朝秦暮楚,喜新厭舊。


    二十和小東,沉浸在老鄉見老鄉的喜悅中,顧不上二公子。


    小東繼續說:“你去當雜役的那幾年,你家日子好起來了。聽你爹說,你幹活勤快,不到半年就漲工錢了。後來有一天,你爹垂頭喪氣地回來,說不知道你被賣到哪兒去了。他找到原來那戶人家,想細問,卻被揍了一頓。”


    二十緊張,比劃了一陣。


    “你生病了就好好休息,怎一場風寒,咳得嗓子也沙啞了。”小東笑著安慰:“放心,你爹傷勢不重,休息了半個月恢複了。你家少了你的工錢,你妹妹想出來幹活,你爹怕又丟二女兒,不讓她去了。前年,你弟弟去當了挑山工。”


    二十聚精會神地聽著。這幾年日子過得再苦,她也沒有忘記家人。剛剛被賣到京城的時候,她托一個識字的丫鬟幫忙寫信。這封信石沉大海。又或者,收到回信時,她又被轉賣了。


    到了慕家這裏,三小姐為人和善。而且,三小姐的丫鬟要是有了姻緣,三小姐也同意讓丫鬟出嫁離府。二十那時有了盼頭。當然,後來的二公子又斷了她的盼頭。


    天無絕人之路,今天遇上大東小東,得知她家人平平安安,雖然日子過得拮據,可二十已經心滿意足。


    慕錦那碗豆腐,已經被他剁成了水狀,他看著二十彎起的唇角。


    這女人對誰都笑容滿麵,就是轉向他的時候,跟沒了情緒一樣。他放下了手中的勺子,瓷勺碰上瓷碗,發出了一聲“吭哐”響聲。


    二十這才回神,看向他,淺笑變成了乖順。


    日光火辣,辣得二公子心煩氣躁。


    ----


    結了賬,慕錦走出棚子。


    張翠花拍拍二十的肩,說:“你這孩子,小小年紀就跟家裏斷了聯係,在外吃了不少苦吧。”


    二十笑著搖頭。


    “好在,大戶人家的丫鬟日子不錯。”張翠花說:“這公子,挺喜歡你的,對你著急得很。”


    後麵這話,不是張翠花看出了什麽,而是順口而出的客套話而已。


    二十笑意一頓。


    正要走出門,小東上前來,一口白牙亮得發光,“徐阿蠻,有空常來啊。”


    二十微笑。豆腐腦的口感不及江南的,但這才是西埠關獨有的味道。接著,她的腦袋被慕錦給推了回去。


    “走了。”陰陰涼涼的二公子在豔陽下自我降溫。


    她跟著上前。


    剛才怕拂了張翠花的麵子,二十把慕錦的那一碗豆腐渣也吃了小半碗,撐得不得了,她撫了撫肚子。


    慕錦目視前方,大掌往她的小肚子貼了一下,“吃成個球了。”


    還不是二公子害的。他從不顧及禮儀,不喜歡吃的東西就不吃,不會體諒別人的好意。


    二十打了一個飽嗝。雖然肚子脹,但是她可以給親人傳信了。她心花怒放,對著二公子,也眉開眼笑了。


    二十臉上醞釀起嬌意,慕錦滾起一陣燥熱。


    他將二十推到一小巷,旁若無人之際,狠狠地將她抱住,低聲在她耳畔說,“什麽時候學會勾引男人了?”


    她眨眨眼,她還想問,她什麽時候勾引過男人?


    慕錦慢慢吐字:“再對別人這麽笑,我就咬死你。”


    二十何其無辜,迅速斂起笑意。


    “那個叫小東的,滿嘴胡話。說什麽想和你妹妹提親嗎?結果對著你笑個沒停。一間豆腐坊,沒見過幾個女人,以為你這樣的就是大美人了。”


    二公子說二公子的,二十左耳進,右耳出。


    見她一句話不回,慕錦說:“你這人怎麽這麽討厭呢?”


    二十也想說,二公子怎麽這麽討厭呢?


    她不就高興了一會兒,他就不樂意了。他就是不想讓她舒坦,隻要她一高興,他肯定發脾氣。


    畢竟在巷道,慕錦沒再多說,泄憤地捏一下她的臉,放開了她。


    ----


    南喜廟的簷梠高高地飛起,兩座圓睜雙目的威武雄獅俯瞰世間。一支支大紅高香,寄托了世間凡人的憧憬。虔誠的信徒跪在白煙繚繞的香壇前,閉眼祈福。


    慕錦候在廟外一株槐樹下。他不信神明,換言之,他也不信血咒。


    今日二公子心情惡劣,不過臉色再冷,五官的俊俏擺在那裏。前來燒香拜佛的姑娘家,免不了向他投去幾眼,再羞怯而笑。


    若是以往,二公子也回之一笑,輕佻挑逗,撥亂不知幾家姑娘的心湖。今日,他一個也不理會。


    仔細想想,陪二十出來,二公子就沒有順心的一天。


    想他從前,左擁右抱,閑情雅致。自從這女人出現,他三天兩頭地大動肝火。一個女人居然能如此可惡。


    二十對小東的微笑,仍然印在二公子的腦海,慕錦輕輕地搖扇?,將這畫麵扇走。


    遠遠見到二十的身影。她拎了拎裙擺,慢慢走下台階。


    慕錦這時又發現,她發上的是翡翠簪,綠得招眼。


    二十抬眼向樹下,手裏拿著兩道符,走近了比劃說:“二公子,這是給你的平安符。”


    前一刻,二公子正想,一定要懲罰這個不聽話的女人。看到平安符的時候,怒氣跑了大半。


    長長方方的平安符攤在她的掌心,大約半巴掌大小,紙符由一個鮮黃小布袋包裹。布袋的正麵和背麵各寫兩字,“平安”。


    他拿起這一個輕的不能再輕的布袋,漫不經心地問,“你另一隻手上的呢?”


    二十解釋:“這是為我爹娘、弟弟妹妹求的。”


    既然是她的家人,他就不與她計較了。慕錦收起這個平安符,又再提醒二十說:“記得把早上給你擦嘴的帕子洗幹淨,一定還我。”


    二十點頭。


    “對了,剛才聽那些女人說,這座廟求姻緣很靈。”


    二十點頭。十一在廟裏求過和屠夫的事,二人結局皆大歡喜,也算靈驗了。


    “你和十一常來南喜廟,求的什麽符?”


    “平安符。”


    “沒別的?”


    二十搖頭。


    慕錦以扇點住她的心口,“為了表達你的心甘情願,去,在佛祖麵前立個誓,求個簽。我就信你心裏對我忠心耿耿,死心塌地。”


    二十比劃說:“二公子不是不相信簽文嗎?”


    “讓你去就去,教你手語是讓你說廢話的嗎?”這女人怎麽回事?每次給她台階下,她都能一腳淩空。


    二十看他一眼,聽話地去了。就是不知,這種強迫求來的符文作不作數。


    姻緣簽的袋子是紅的,在二公子眼裏,比成親那日的燈籠更花紅。得了一個平安符,得了一個姻緣符。二公子掃去今日不快。


    二十看著慕錦收起姻緣符,想起張翠花的話。


    二十見過丫鬟和長工相互愛慕的情懷,而且在向陽城聽了那麽多戲。哪個男的喜歡一個姑娘,是像二公子這般的?


    就連不喜歡李家小姐的那位官人,見到李家小姐時,也要裝作情深意切。


    二十仔細地打量二公子,喜歡的情愫,不外乎羞澀、溫和,再不然就是思念。


    羞澀和溫和……二公子這拽上天的姿態,肯定不是。思念的話,二公子兩天沒有見她,有思念嗎?


    曾聽十一說,真喜歡了一個人,見不著想,見著了也想。二十沒有膽子問二公子,“你有思念我嗎?”


    二十換了一句話試探,“二公子,我對你心甘情願。”


    這突如其來的話,讓慕錦眉峰一緊,“無端示好,非奸即詐。你的眼珠子轉得這麽快,在想什麽鬼點子?”


    她搖了搖頭,“二公子,我不會背叛你的。”


    “哦。”慕錦擺明了不信。


    張大嬸是不了解二公子。二公子眼高於頂,喜歡的是他自己。他要是會喜歡女人,才稀奇了。


    若是喜歡,不是應該有求必應嗎?可他整日欺負她,訓責她。


    她就笑了那麽一笑,他就拉起臭臉。


    不過,二公子性情古怪,會不會喜歡的方式,也異於常人?二十無從理解二公子生氣的行徑,不過滿懷憧憬。


    二十偷偷祈求神明,早些讓二公子喜歡上她吧,她這條小命全憑二公子喜怒定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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