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前樹影婆娑。


    慕錦突發善心, 生怕二十摔跤,提醒說:“小心點, 門檻高。”


    二十高高地一抬腿, 邁過門檻。


    又是十幾日沒有劈柴, 難免有些抗拒。銅燈映上她的臉,這份抗拒暴露無遺。


    她連忙收斂,害怕被他發現。


    慕錦看穿了她,“你這膽小如鼠的樣子,騙寸奔還行。在我麵前就省省了。”


    寡言穩重的寸奔,無論如何看,也比慵懶散漫的二公子利索。她騙誰,也沒有騙寸奔。


    二十伺候慕錦解衣。


    剛解完就被推到床上。她不情不願地躺下, 熟練地用帕子蓋住眼睛。


    她的自覺沒有得到慕錦的讚賞, 他說:“坐起來。”


    她正襟危坐,眼睛盯著銅燈的燈芯,就是不看二公子。


    慕錦不屑地說 :“跟幹屍一樣。”


    嫌棄的同時, 他往她手裏塞了兩個茶杯。“握著。”


    二十覺得莫名其妙。


    慕錦說:“西埠關小調,跟上回一樣茶杯敲。”


    上回可不是什麽美好的回憶。


    二十雙手敲了一段。


    “嗯, 是這調子。”


    二公子對西埠關小調尤其執著, 回請戲班子過來也是表演當年的戰樂。


    茶杯磕磕碰碰, 發出清脆的聲響。長長短短, 沒有音律。


    慕錦卻聽得入耳。躺下,頭枕在她的大腿。大剌剌地把她當枕頭。


    二十大腿上的肉明顯抖了抖。這又是玩的哪一出?


    他說:“你敲你的,我睡我的。”說完, 真的閉上眼了。


    二十僵著身子,輕輕地碰杯,一下一下。


    過了好一會兒,她移眸在慕錦臉上。


    他蹙著眉,轉了個身,臉貼近她的身子,嘴上呼出的熱氣像是要把她燙傷了。


    二公子行事作風,無人能解。她做足了侍寢的準備,卻被慕錦晾在床邊。


    她放下了杯子,直盯著前方的屏風。屏風有些年月了,木色沉澱著滄桑的色澤。


    撐了半個時辰,二十禁不住打盹了。頭點下去,猛然驚醒。她揉揉眼睛,打起精神。


    慕錦放鬆地睡著了,臉上不見詭譎的表情。他轉了一個身,變成仰臥。


    月牙高掛,房裏靜悄悄的。隻有銀光透過窗戶,瞧瞧這一對男女在幹什麽。


    二十困極,偏頭靠在木柱上。混沌中,又想起這人的喜怒無常,趕緊睜大眼睛。


    她沒有仔細打量過慕錦,隻知他乖戾,不自覺也將他五官描成了譏誚的模樣。這時放鬆下來,二公子當真配得上京城四絕的稱號。


    眉飛鬢,鼻若懸膽,唇薄泛刀鋒。不過這性情……一言難盡。


    今天是二公子娘親的生辰和忌日。


    臘月二十那一晚,二公子曾經講起他的娘親。


    他說,他的娘親聰明一時,糊塗一時。這輩子做過最蠢的事,便是愛上了一個壞男人。


    這個壞男人風流多情,妻妾成群,偏偏生得一副世間罕有的好相貌,巧舌如簧,將她騙了去。從此,她便走上了不歸路。


    慕錦講完娘親的悲慘史,更勸告二十:莫因男子俊俏就失了芳心,品行端正才稱得上是如意郎君。


    說這話時,二公子那一張也是世間罕有的俊臉堵在她的眼前,明明白白地暗示她,這男人,萬萬不可托付終生。


    二十雖沒有幻想過夫婿的樣貌,品行卻是心中有數。仗義、善良,疼愛她,嗬護她。大霽國男少女多,一心一意的郎君恐怕難尋。她無心爭鬥,隻盼未來夫婿的妻妾,別跟二公子一樣多。


    至於其他的,選一個和二公子相反的就對了。


    ----


    給二公子枕到大半夜。


    二十仰躺著,上身勉強側了側。雙腿不止麻了,簡直跟廢了一樣。


    見他睡著了,她坐起來,輕輕托住他的頭,邊留意他的動靜。


    慕錦的睫毛忽然動了動。


    二十僵著不敢動。就這麽輕托他的頭,過了好一會兒,見他睡得安穩,她才抬起他的頭。


    她用力縮回雙腿,再小心翼翼地把他的頭擱在錦被上。


    確定沒有驚醒他,她揉揉酸麻僵直的腿。這種境況,不比在床上劈柴輕鬆。


    二公子睡覺就是折騰人。


    白月光停在窗框。每見月光,倍感思鄉。尤其慕錦拿家人威脅她,她更加無法離府。


    家鄉的天氣、風雨,停在心上,揉成思念的粘稠。


    揉完腿,累死了。


    再看一眼慕錦。二十雙手做出一個掐人的動作,在他脖子上虛虛地示意。她要能這麽掐死他……


    這時,他的眼睫毛顫了下。


    她嚇得收回手,使勁瞪他。見他沒有動靜,才鬆了一口氣。


    她安靜地躺下。


    慕錦占了床沿,她便縮在另一邊。


    他側臉向外。


    她翻身向內。


    兩人中間橫著一張錦被。


    二十累了,閉上眼沒一會兒就睡著了。困乏之際,她懶得再管二公子會不會生氣了。哪怕知道明天他又得發一頓脾氣,她也撐不住眼皮了。她抱著枕頭睡得深沉。


    慕錦猛地睜開了眼睛。一轉眼,他睡在了床沿,直接擱在薄被上,極為不適。再轉眼,那個女人背對他,弓著背,臉幾乎縮在了枕頭上。


    以前瘦過頭,現在長了些肉,背上的弧都比以前好看。


    不過,慕錦的眼裏,好看的女人從來不稀罕。


    他坐起,戳戳她的背。


    二十正在美夢中,縮了縮,躲避他的手指。


    慕錦不耐煩,“你睡得比我還香?”他的睡眠較淺,夜晚時,寸奔離得遠遠的,就怕驚動慕錦。


    二十瞬間醒了,把所有的驚嚇壓下,她轉過身來,乖乖地起來,跪坐。她抬眼看他。


    他挑挑眉。


    她趕緊伸直雙腿,呈現出枕頭的自覺。


    慕錦拍拍她的大腿,“沒幾兩肉。”


    嫌她胖的是他,嫌她瘦的也是他。


    二公子嘛,說的話就是走走過場。一旦把他的話當耳邊風,她就左耳聽右耳出了。


    慕錦搶過二十的枕頭,“睡覺。”他自顧自在床上躺下。


    二十僵著沒動。


    直到他睡著了,她才察覺詭異。他就這麽睡了?不可思議,驚喜降臨。她悄悄地爬起,跨過他,就要下床。


    慕錦突然橫腿過來,仍閉著眼,說:“去哪?”


    她拉拉自己的衣衫,聞了聞,再用手掌扇了扇,做了一個皺鼻子的動作。


    她幹了一天活,好臭。掐不死他,就臭死他。


    慕錦如她所願,“你沒洗澡,臭死了。”


    二十連連點頭。最好臭得他受不了,把她趕跑。


    他說:“洗澡。”


    二公子一聲令下,護衛不一會兒抬了大桶進來。溫熱地冒著水氣。


    慕錦懶洋洋地說:“我洗過了,你自己洗,洗幹淨上床來。”


    二十攏著領口,沒有動。


    他挑了眉,“你是不是敬酒不喝,喝罰酒?”


    她趕緊跳下床。到了浴桶邊,回頭看他。


    他直勾勾地盯著,“又不是沒見過。”不過,沒見過她自己剝的。


    二十咬咬牙。她快速脫衣,挽起頭發,躲到了浴桶。


    慕錦笑一聲,翻身過去。“記住啊,洗完了上床來。要是我醒來發現你不在,別等我殺你,自己去廚房拿把菜刀抹脖子吧。”


    二十靜悄悄洗完,慕錦已經睡了。她不敢跑,乖乖地上床,和他隔了距離,她才躺下。


    ----


    二十再次醒來,慕錦依舊沉睡。一張俊臉橫在眼前,搶奪她的呼吸。她大呼一口氣,往後退了退。目光向外望去。


    月夜褪了,天色灰白。不到辰時吧。


    起晚了……


    再看看旁邊這位,給她餘下的空間,不足讓她翻身起床。她唯有這麽幹躺著。


    她微微縮了縮腿。


    慕錦的大掌迅速擒住了她,模糊一句:“去哪?”


    二十戰戰兢兢,生怕他的手碾碎她的細骨。清醒的二公子能聽她忽悠幾句,睡著的可聽不到,看不到。


    半天沒聽到回應,慕錦這才睜眼,“又忘了,你是啞巴。”他退了退。


    二十這才可以伸手。保持一個睡姿太久,她的手腳僵硬,緩慢地在他身邊爬起。她悄悄看他,出於畏懼感,不自覺背靠牆。


    慕錦餘光掃到她的動作,忽然揚起手。


    二十以為他要打她,連肩膀也往後躲。


    他笑了,把臉湊上來,“這麽怕我啊?”


    她咽咽口水。怕被打。


    “看你以後還敢不敢跑。”


    她搖搖頭,跪下要磕頭。


    慕錦一手攔住了她的額頭。“與其亡羊補牢,不如居安思危。”


    他的手掌涼涼的,貼在她的額上,像一片利器。


    思危,她正是思危才想逃離。


    慕錦收回手,“你能說話,我把你毒啞。你要學會了手語,你猜我會拿你什麽部位開刀?”


    二十顫顫地抬頭,用黑亮的眼睛祈求他。


    “手指有十隻,我要是一隻一隻玩,十天半月玩一回,你啊,光手指就能讓我樂上幾個月。”


    他唇薄,眼涼,她不懷疑他話裏的真實性。她拉拉他的衣角,伏在他麵前。


    慕錦拍拍她的背,“趕緊學手語,一聲不吭的悶死個人。”


    她不知此時點頭還是搖頭。學了,他要剁她手指。不學,沒人陪說話,他無聊。於是她不作任何回應。


    二十隻著中衣。他手指沿著她的脊背走了一圈,手指掐住她的脊骨。


    她一動不動。


    自匪窩回來,二十聽小十講起一事。


    前些年,大公子和二公子,隨慕老爺南下,遇上一群攔路惡匪。那群惡匪的屍首都是頸骨碎裂。


    誰殺的?小十說:“不知道。”


    當時聽著的眾人,無一不是猜測二公子。眾人也都能想象二公子殺人時的模樣。


    定是笑得煞是迷人。


    二十閉上眼。她不知道二公子武功如何。他是她的鬼門關,如若她能闖破這一詭陣,她就信了算命先生的話,她是福相之人。


    慕錦收回了威脅她背脊的手。“我爹那邊應付完了,你明天不用去廚房,回掩日樓。”


    果真如三小姐所言,快樂的日子,眨眨眼就沒了。


    他托起二十的下巴,笑得惡意又輕薄。“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腦袋瓜子想什麽。你如果見著我爹,肯定感激涕零,連滾帶爬逃出慕府,對不對?”


    的確。二十擔心慕錦找她家人的麻煩。如果慕老爺放她走,那麽,二公子多多少少有所忌憚。她走得放心些。


    “我爹發話了,過兩天,我把麻煩精接回來。小六幾個搬去掩日樓,花苑騰給麻煩精。你詭計多端,我的女人們就交給你照顧了。”慕錦說:“早知這麽麻煩,這門親事就該推給大哥。蘇什麽,長得俗不可耐。”


    二十終於明白,為何二公子說她醜。連蘇燕箐這樣的大美人,在他眼裏都俗不可耐。二十這張清秀臉,更加排不上號了。


    ----


    小六愛好賞花,到了光禿禿的掩日樓,她沮喪起來,隻能賞天賞地了。


    這日,她坐在外園,一手托腮,喃喃道:“還是小九走的時機最恰當。有一輩子花不完的銀兩,還嫁了新夫婿。”她重重地歎了一聲氣。“我以後就要在這裏受二夫人的氣了。”


    十一走出來,披上一件緋紅外衣,笑了。“我和二十去南喜廟祈福,你要不要一塊?跟佛祖說說,給你一馬車黃金。”


    “求佛祖,還不如直接求二公子更快。你們去吧。”小六另一隻手也托起腮,仰望那朵稀薄的白雲,“我就在這兒,等天下掉餡餅。”


    十一和二十並肩而走。


    小六忽然起身,跑去看那兩人離去的背影。


    二十的細絲白裙,襯得十一的煙霞外衣鮮豔若夏花。


    小六嘀咕:“十一穿衣越來越花俏,也不見二公子多看她一眼啊。”


    南喜廟前有一算命先生,曾言,二十日後必將大富大貴。


    起初,十一不信。


    可如今,二十得到了慕二公子的獨寵,不正是大富大貴了嗎?


    十一攥緊手中的簽文,猶豫不前。


    這時,有一名女子,身穿水藍對襟比甲,腰係月藍綢帶,颯然而至。她攤開簽文,問:“老先生,這簽文如何?”


    算命先生的目光在她的掌紋處停留片刻,才接過簽文。他捋了捋長須,抬頭反問:“姑娘是問姻緣嗎?”


    “不,我問官運。”那女子說。


    二十追隨十一走來,聽到“官”字,不免轉眼看向女子。


    女子英氣逼人,眉宇間的浩然氣魄不輸男兒。


    算命先生眯眯小眼,眼角的皺褶有些莫測高深。他看一眼簽文,再問:“姑娘不問姻緣嗎?”


    “既成之事,順應天命。”她像是沒有女兒情長,冷清淡漠。


    算命先生右手二指夾起簽文,左手在底下拉直。“林鳥巢破無依,羅刹鬼踞關西。”


    “此乃中簽。”他看著女子,“可凶,可吉,不破不立。姑娘……或有一場酣戰。”


    “謝謝老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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