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慕錦逗弄二十,無非閑著沒事尋個樂子。


    二十說的那些所謂秘密,他自然是不信的。他再糊塗,再醉酒,也不會將底細全盤托出。


    慕錦假裝成相信的樣子,恐嚇她,威脅她,見她驚慌得跟小白兔一樣,他就暢快不已。偶爾覺得,這女人挺能逗他樂的,留著她也無妨。


    有趣的興致,建立在二十不知他秘密的條件下,一旦情勢逆轉 ,慕錦則厭惡這種無法掌控的局麵。


    眼前的女人是一個大騙子。


    畫舫著火,他和扈盈盈往外跑的時候,二十的眼睛一直追隨他。他以為她想求助,他沒管她,她鬼點子多,死不了。


    後來她跳江,不是為了逃命,而是過來拉他。當時扈盈盈在呼救,他沒有。二十卻直奔他而來。


    慕二公子沒有被除寸奔以外的人救過,誰對他施以援手,他反而生疑。尤其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更加蹊蹺。


    慕錦不善泅水。隻有少數人知道,他的鼻子隻要灌水,就會悶疼腫脹,久了無法呼吸。大夫說這是先天鼽嚏。慕錦的娘親亦是如此。


    如果二十連這一弱點都知道,那麽酒醉那晚,他也許泄密更多。


    慕錦的酒量極好,唯獨喝不了“翌日方歇”。然而,京城的生辰宴,備酒都是這個。


    數十年前,大霽京城建在素有“酒泉宴客”之稱的江州。


    那年,當今皇上十四歲,剛被冊封為太子。


    一位官員糊塗獻錯了禮,將一壺民間窨酒呈給了生辰宴上的太子。等他發現,為時已晚。


    大霽果酒香氣重,醉意輕。而這壺窨酒,釀酒人學了東周的蒸餾術,口感清甜,後勁濃烈。太子抿了一小口,被甜果般的香味吸引,不知不覺喝了大半壺,之後睡足了一天一夜。


    於是此酒得名:“翌日方歇”。


    也並非所有人都會休息兩天,因個人體質而異。譬如二公子,醉一晚上也足夠了。


    生辰宴那天,慕大公子說:“一年到頭也就一個晚上,醉了也就醉了。”


    慕錦當時也這般想。無非就是找寸奔嘮叨幾句罷了。


    二公子醉了會講胡話,這是寸奔說的。


    二十還沒到慕家的那年,慕錦醉倒在寸奔旁邊,嘀嘀咕咕一晚上。


    那時的慕錦,講的都是些無傷大雅的小毛病,其他事情守口如瓶。因此,前年的生辰宴,寸奔沒有陪在二公子身邊。


    二十就遭了殃。


    無論醉酒說過什麽,第二日醒來,慕錦全然不知。正如他記不得臘月二十那晚說的話,見的人。


    “你還知道什麽?”慕錦輕問,極有禮貌。


    二十搖頭。


    “你除了搖頭還會做什麽?”他站定在她的麵前。


    他的黑影又寬又長,宛如殺人利器。先前,二十存了一絲僥幸。若是她對二公子有救命之恩,或許能逃過一劫,她終究天真了。她不敢仰頭直視他,緊緊抓住濕漉的衣裙。鮮豔的海棠花,在她掌心皺成一團。


    慕錦低腰,捏起她的下顎,“你和誰說過我的事?”


    她連連搖頭,給十個膽子她也不敢。她做了一個跪拜的手勢,哀求開恩。他會殺了她,這一刻,她相信他會。


    慕錦看她好半晌,涼涼一笑,“你還有什麽用處?”


    二十抖了抖手。她沒有,她和他除了上床,什麽關係都沒有。而且,床上關係也不和諧。


    他說:“你除了是個啞巴,一無是處了。”


    她明白,所以才必須當一個啞巴,一句不許吭聲。她在無聲地發誓,他和她說過的話,她至死也不會泄漏。這已經是她最後的示弱。她在掩日樓寡言少語,從不與人道是非。


    慕錦眼底陰霾密布,手指滑到她的脖子,柔聲說:“你早該死了。”


    二十驚慌。


    他越收越緊,“不殺你,難消我心頭之恨。”


    她的呼吸仿佛被橫斬成片,臉漲成了豬紅色,艱難張嘴。空氣越來越稀薄,她使勁向前抓住了他濕透的衣袖。


    他問:“有什麽遺言要說嗎?”


    窒息的時刻,她還想著搖頭。


    他看著她,“沒話要說嗎?”


    她拚著最後一絲力氣,指指自己喉嚨。


    慕錦冷下臉,這種臨死都還在算計的女人怎麽能留?


    二十離鬼門關隻剩一步,隻需片刻,她就能見閻王了。她後悔莫及,一滴水珠滑出了她的眼角。


    這是慕錦第一次見她落淚。他以前無論如何戲弄她,她隻會楚楚可憐地求饒,從不流淚。明明是倔脾氣的女人,偏愛裝出聽話的樣子,他越看越來氣,氣得他放開了她。


    新鮮的氣息衝進二十的喉間,她跪著劇烈地喘氣,舌頭發麻。


    慕錦居高臨下,看她喘得背脊直抖,他說:“我很好奇,那天晚上,和你說了多少?”


    他對她掏心掏肺了一晚,醒來後,她握著他的心肝兒,他無從防備。她這個人,是肯定要殺的。留著她,他後患無窮。然而,每每起了殺心,每每又再放下。


    二十順過一陣氣,又卑微地跪在他的腳邊。


    見她那毫無血色的蒼白臉頰,他哼笑了下。


    她真的聰明,時時表明,她絕不會對外透露半句。


    也是,她連死都記得自己是個啞巴,又怎會到處閑話他人是非。


    ----


    溺水時,扈盈盈倉皇失措,隻剩瀕臨死亡的驚恐。她無從分辨慕錦拉她下水的原因。


    慕二公子水性不佳,不是大事。


    其原因才是關鍵。而這,扈盈盈永遠猜不到。扈盈盈對慕錦構不成威脅。


    寸奔送走扈盈盈,往回返。


    從前,二公子再生氣,對二十也沒有太強烈的殺心。


    今天不一樣。二公子放她,是因為她甘願在慕家當一個啞巴。一旦她成為不可控,二公子不會留她活口。


    遠遠看見慕錦和二十的身影,寸奔斂起所有情緒,躍至慕錦身邊。“二公子,扈姑娘安全回去了。”


    慕錦說:“嗯,回程。”


    湖水阻擋了畫舫的混亂,岸上草叢靜悄悄的。


    回到崩山居,慕錦先是沐浴,換衣,然後和寸奔說起萬碧湖的大火。


    慕錦問:“那艘畫舫是如何起火的?”當時的火勢不太尋常。肥重男子跳過來時,慕錦斂起功力,偽裝成一個普通人,順勢跌倒。


    寸奔答:“二公子,此事確是有人故意縱火。”


    這個答案在慕錦的意料之中。“知道是誰嗎?”


    “濃煙乍起的時候,我見到一個黑衣人從蘭姑娘的畫舫飛出來,我追過去,到了對岸。與此同時,和我一起追人的,還有光顧蘭姑娘畫舫的張公子。”


    寸奔遲來,不是護主不力。他那時正在追黑衣人。


    這事,巧合就巧合在,慕錦落水是故意的,等待寸奔的救援即可。可先救人的是二十,她的舉動令慕錦生疑,懷疑她知道他鼽嚏的疾病。


    “張公子?”慕錦也不知這張公子是哪家姓張的,隨口一問:“他湊什麽熱鬧?”


    “二公子,此事是因張公子而起。”


    “嗯?”


    “黑衣人和張公子有過節,縱火燒的是張公子所在的畫舫。我追過去,黑衣人很是驚訝,以為我也是張公子的仆人。”寸奔說:“我詢問張公子。張公子承認,這黑衣人是跟他爭搶蘭姑娘的。他把黑衣人帶走了。”


    “我原以為我慕二又擋誰的道了。”慕錦搖了搖扇。“不是衝我而來,極好。太平日子過得舒服,我無心戀戰了。”


    “聽扈姑娘說,蘭姑娘在十天前,曾允諾給一武林人士彈琴兩個時辰,定的日子就是今天。可是,張公子砸了三倍的銀兩,贏得了蘭姑娘。”


    “嗯。”慕錦懶得理會別人的恩怨情仇,說:“縱火雖然是誤會,我卻有另外的收獲。”


    寸奔明白慕錦在說誰。


    慕錦倚在長椅,“寸奔。”


    “在。”


    “讓馬總管過來講清楚,這個女人到慕家是做什麽的?”


    “是。”寸奔轉身離去。


    ----


    馬總管負責府裏大大小小的事務,二十的來曆,他知道大概,卻不詳細。怕被二公子刁難,馬總管拉上了陳副管家,一起來到崩山居。


    “二公子,二十姑娘的事,由陳副管家給你詳細敘說。”馬總管和陳副管家不知二十犯了什麽事,這事會不會波及他兩,心中忐忑,戰戰兢兢地站在慕錦麵前。


    “嗯。”慕錦此時已經從溺水的陰影中走出來,品著上好的毛尖,吹著徐徐的涼風,懶洋洋倚在躺椅上。“說吧。”


    陳副管家說:“二十姑娘本是劉府的丫鬟。劉家欠了慕家三個月的糧票。他們一家遷離京城,準備遣散一些奴仆。慕老爺加建了東南書房,又正缺奴仆。我和劉府管家說好,送幾個幹活利索,手腳幹淨的過來抵消糧票。劉府管家挑了三個長工、兩個丫鬟,二十姑娘正是其中之一。”


    聽到“幹活利索,手腳幹淨”這幾個字,慕錦抬了眼。


    陳副管家看不穿二公子的眼神,擦了擦汗,繼續說:“這五名新進的奴仆,我一一詢問過。進劉府之前,二十姑娘在李府裏當丫鬟。本來要跟著李府小姐陪嫁。但是……”陳副管家頓了頓,不知該不該說。


    慕錦又瞟來一眼,“說。”


    “李府小姐嫁的那位官人,指名要二十姑娘陪嫁。後來不知怎麽的,陪嫁丫鬟換了個人,李府把二十姑娘轉賣給劉府了。”接著,陳副管家的話順暢了些,“我們招了二十姑娘,安放在裁縫房。她幹了有三個多月,幫著裁縫府裏護衛的衣服。”


    因話中的某些字眼,慕錦挑了挑眉。


    “二十姑娘手藝巧,三小姐特別喜歡她的刺繡。三小姐的丫鬟尋了好人家,出嫁以後,三小姐就收了二十姑娘當貼身丫鬟。然後,就這麽……就這麽……”陳副管家又開始語塞。從徐阿蠻到二十的過程,就不便多說了。


    “嗯。”慕錦的心思,好像沒在陳副管家的話上。他轉頭向窗外,看著逝潭中上躥下跳的東西二財。


    不知是不是二公子也有食人魚的氣場,東西二財嗅著他的味道,格外活躍。


    他揮了揮手,“下去吧。”


    “是。”馬總管和陳副管家如釋重負,連忙退下了。


    半刻鍾過後,慕錦端著一盤血紅的腥肉,走到逝潭邊。


    聞到生鮮的血腥味,東西二財的利齒咧了半臉,一躍飛出潭水。


    慕錦丟了一片肉下去。


    東西二財以尖牙相迎,相互撕扯、咬合。


    慕錦看著飛濺的血肉,說:“寸奔,我問你一件事。”


    寸奔不明所以。不過,二公子莫名其妙是常態,寸奔也習以為常。


    慕錦看了一眼寸奔的玄色勁裝。“那女人當丫鬟的時候,你見過嗎?”


    慕家護衛的衣服都是量身定做的。有些人懶,報尺寸給裁縫房,有些則親自過去,讓裁縫丈量。


    “在三小姐身邊見過幾回。”寸奔回答。


    慕錦再丟一片肉,“你倆有無交情?”


    “沒有。”寸奔目光炯炯,不曾逃避追問。


    慕錦和善地笑了笑,“你對她印象如何?”


    寸奔看著慕錦,“屬下不明白二公子的意思。”


    “她是怎樣的一個女人。”慕錦的眼睛停在藍空、青山、綠潭。


    “屬下聽三小姐說,二十姑娘心靈手巧。”


    慕錦把盤中的生肉丟完了,東西二財也潛下水中剔牙。


    給足了時間,寸奔卻隻答了這麽一句。


    慕錦問:“沒了?”


    “三小姐說的其他詞句,屬下不記得了。”


    “心靈手巧?”慕錦看著逝潭如鏡的綠水,“冬寧對哪個丫鬟不是讚不絕口,府裏就不存在她沒誇過的丫鬟。什麽心靈手巧,明明就是城府深,心機重。別看那女人柔膚弱體,一陣風就能吹倒的樣子,其實,山壓下來,她都扛得住。”末了的聲調像是卷起了寒風。


    “二公子是在懷疑二十姑娘?”


    “她知道太多了,我心難安。”慕錦說,“不過,既然她已經成了啞巴,就暫且饒她一命。日後斬草除根之時,切記不可婦人之仁。”


    “是。”寸奔的回答一如往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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