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掩日樓。


    二十和十一沉默,各自進屋。


    靜坐片刻,二十聽見室外無聲無響,再開門出來。


    銀月輕晃,紅牆外一株白花成了僅有的點綴。這裏走一人,便冷清一個夜晚。連潑辣的十四都斂避熄燈了。


    二十舉步往外走。


    崩山居和女眷們的院落,以深潭相隔。


    此潭有一名:逝潭。古時,一對深情男女在此殉情,世人惋惜,起名紀念。


    傳說當然是美好的。不過,居住在此的,是無情無心的二公子。


    逝潭通行之路,唯有一座木橋。十四曾戲說:“我水性好,可以遊過去呀。”說歸說,誰也沒有膽量去。


    二十行至橋邊。


    橋上把守的兩名護衛,有一個站了出來。他掃一眼她的腰牌:“二公子在休息,姑娘,請回吧。”


    “請問……你見過十五嗎?”二十兩頰蒼白,定定望著護衛。


    小六說,二公子是尚書之子力保才脫身。


    可二公子身邊有寸奔。慕老爺曾言,寸奔武功深厚,罕有對手。


    二公子不是顧不上十五,分明是丟棄了她。


    主子的風流債,哪能過問。護衛不答,隻說:“姑娘,請回吧。”


    二十從繡袋裏掏出碎銀,懇切道:“麻煩你通報一聲,我是臘月二十的晚上,伺候過二公子的。”


    護衛搖搖頭,還是那句話:“姑娘,請回吧。”


    “麻煩你通報一聲。”二十躬了躬腰:“二公子生氣與否,後果由我承擔,不會讓你為難。”她把繡袋反過來,銀子全部倒在手中,再雙手捧到護衛麵前。


    護衛在月光下打量她。二公子的妾侍美貌如花,眼前這麽普通的,還是第一次見。莫不是……真和二公子有更深的因由?


    思及此,護衛不敢怠慢,和同伴分了銀子,返身上橋。


    他報給了寸奔。


    寸奔漠然,搖頭。


    護衛退了回來,以同樣的冷漠拒絕二十。


    二十看著護衛麵無表情的臉,道謝離開。


    途中,她眼角餘光掃了一眼逝潭,憶起兒時,爹爹帶她和弟弟、妹妹去河邊戲水的情景。她慢慢移動步子,身子藏在樹影裏。見那兩名護衛並未注意,她蹲下身,伸指探了探水溫。


    寒涼如春夜。


    她仰望崩山居的樓閣。


    燈火通明的窗邊有一道身影,似在欣賞夜景。


    十五危在旦夕,她顧不得那麽多了。


    ----


    慕錦的眼睛,輕飄飄地落在潭水對岸的樹下。“寸奔。”


    “在。”


    “東西二財有多久沒喂食了?”


    “兩天。”寸奔沉靜地回答。


    “省了撈屍的麻煩。”慕錦淺淺而笑,倚在窗欄。


    東西二財是慕錦飼養的兩條食人魚。逝潭不是無人遊,人過魚食罷了。


    寸奔向外看去。對岸樹下黑影重重,他目力驚人,自然見到了那個試探的身影。東西二財隻要尋得她的氣味,必定緊咬不放。


    寸奔看了慕錦一眼。


    慕錦悠然自得。“她要是死在這裏,也應了逝潭二字了。”


    二十脫了鞋襪,半身落在水中。她水性不錯,隻要受得住潭水的寒冷,就可以遊過對岸。


    遊離不遠,二十被水下的什麽東西絆住了。潛入水中細看,原來是一條麻繩。


    她伸手拉開,忽然辨得繩子另一端栓著的……像是一個人。


    此時,月光推雲而出。


    她清晰見到,水中浮動的男人四肢殘缺,右肩上有兩隻小圓生物在滾動……不,應該是撕咬。


    二十心中大駭,立即浮出水麵,匆匆回到岸邊。


    撲騰的水聲引來護衛的注意。


    護衛衝過來,見到濕透的她,不禁繃直了唇。


    二十無聲笑笑,這下就能見到二公子了吧。


    果然,護衛將她帶去了崩山居。


    她先見到的是寸奔。


    從前服侍慕三小姐時,她知道寸奔。他生得英挺,不少丫鬟議論他的長相。仆人也有階級,寸奔位居在上。


    寸奔揮退護衛,給她扔了條手巾。他沉靜的臉上,沒有表情。“擦擦。”她一路滴著水,跪立的腳下濕嗒嗒的。


    “謝謝。”二十輕輕擦拭頭發上的水珠,輕聲說:“寸奔公子――”


    寸奔打斷她的話:“我不是公子。”


    她抬眼,“麻煩通報二公子一聲,我想見他。”


    寸奔沒有回答,問:“為什麽下水?”


    “我想見二公子。”她跪趴在地,一手按著手巾。


    寸奔望著她因跪趴而拱起的纖背。她一直偏瘦,不當丫鬟了,還是纖薄。


    二人靜候片刻。


    慕錦終於出來了,第一句話略有諷意:“居然沒死。”


    二十聽出他的聲音隱有惋惜,她無從分辨他的意圖,隻能額頭抵住地麵,恭敬地說:“二公子,奴婢是臘月二十伺候過你的人。”


    慕錦在圈椅落座:“進了掩日樓,就不是奴婢了。”


    “謝二公子。我是臘月二十伺候過你的人。”


    “說。”


    “十五生死未卜,我食寢難安。”


    “十五命苦,我會厚葬她的。至於你――”慕錦的目光落在二十的濕發上,見到的又是那一支步搖。掩日樓的女人不愁衣食,她卻樸素得可以。“隻能丟到水裏去喂魚了。上一個死的殘屍還在水裏泡著,你沒幾兩肉,就當給東西二財塞牙縫了。”


    “二公子,我此趟前來,是向你坦誠一件事。”


    “說。”


    “關於臘月二十的。”二十額頭被地上的水浸得一片冰涼,連帶的,說話也小心翼翼。


    慕錦瞥向寸奔。


    寸奔意會,走出房間,再關上了門。


    房裏暖意消失,二十的背脊飄起了涼風。寒意來自慕錦。她力持鎮靜:“我酒醉時,糊塗地將臘月二十的事講給十五聽。十五為了要挾我,撰寫成冊,藏於他人家中。十五若出意外,小冊即會公開。我賤命死不足惜,可是累及二公子聲譽。”


    慕錦起身,緩緩走到她的跟前。“你有何遺言,說來聽聽。你死了,我心情大好,說不定會讓你如願。”


    “此事因我而起,我罪孽深重。”二十跪趴的身子一動不動。“山匪素來不滿官商,如果十五為了保命,將二公子的私事抖落出來,山匪人多口雜,防不勝防。”


    “哦?依你之見?”也就是這時,他才正眼看了二十。


    “懇請二公子將十五救回來,追問小冊下落。”


    “知道了。”慕錦半低身子:“你跳潭水去,別累我處理屍體。”


    “二公子,我再鬥膽――”


    慕錦猛地抓起她,一把擒住她的脖頸。


    她眼裏閃過驚懼,臉色因為憋氣而轉成紫紅。


    他靠近她,低喃:“我好奇你有幾顆膽?”


    二十攀著他的手,想搖頭,轉動無力。胸間空氣越來越稀薄,他的眼神也越來越冰涼。她暈沉沉的,雙手落下。說不倉皇是假的,可是此時臉上已經表現不出情緒。


    她險些翻白眼了,慕錦才放開她。


    身子輕如紙張般跌落,她粗啞地喘著氣。


    “對了。”他問:“臘月二十那一晚,我是先解你衣衫,還是裙子?”


    二十喉嚨燒得疼,哪裏說得上話。她漲紅的臉分不清是羞還是悶。


    世人道,赤身即為坦誠相對。然而他與她,共眠幾回,也仍是陌生人。


    慕錦自問自答:“遮你這張苦臉是必然的。”說完他喚:“寸奔。”


    “在。”寸奔推門進來。


    慕錦坐回圈椅:“把十五找回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是。”寸奔領命而去。


    二十爬了起來行禮。她抬頭,隻見慕錦眉藏春光。


    他說:“東西二財吃完那具屍體,空兩天,你就自己跳下去。它們吃慣了糙漢子的臭肉,換個女的,改善一下夥食也好。”


    她道不出那一聲謝了。


    ----


    十五在第二日清晨回來,見著二十,她撲過去無聲落淚。


    二十輕撫十五,安慰說:“活著就好。”再細細打量,十五光豔的衣裳不見破碎,僅僅起了觳皺。


    過了一會,有人來報,二公子念及十五舊情,賜予其妾室名分。


    這就是說,十五要去花苑了。


    一時間,掩日樓幾人歡喜,幾人悲愁。


    十四站在連廊,與十五隔著遠遠的。她提起調子:“聽說二公子尋你花了不少力氣,伴君如伴虎,保重。”


    十五莞爾一笑,媚眼斜斜地勾起來:“我早知道,二公子不會不管我的。”


    二十有話想說,又知勸不住十五,隻能點到為止。“二公子想你自然會來,別過分主動了。”


    十五不知聽進去沒有,拉起二十的手:“最舍不得二十妹妹了,你要是也來花苑多好。”


    二十笑了笑。她想去的不是花苑,而是府外。


    ----


    十五到了花苑,除了小六對她親近些,其餘女人都看不慣她的狐媚色相。可她是唯一一個慕錦放棄又重拾的女人,眾人不敢置氣,隻得無視。


    十四翻牆去花苑,冷嘲熱諷了那群女人,吵了一番。荷花池塌了幾片葉。


    比起花苑的熱鬧,掩日樓十分安靜。


    不知是不是受了廟宇的熏陶,十一有了長伴青燈的想法,將衣裙改成了霜色,愈加沉默。


    這幾日,慕錦不曾過來。


    十四說,他去的是花苑。十四還說,掩日樓的幾個女人都失寵了。說這話時的十四,失了鮮亮的火焰,眉目如十一般,彌漫懨懨之氣。


    二十不將慕錦的恩寵放在心上。


    不過,某天晚上,她夢見逝潭那具殘屍變成了她的模樣,手腳斷了一半,頸上還有小圓球在啃噬。


    她惦記著的,是他的那幾句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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