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現,一夜的大雨總算停歇,清晨的空氣裏仍是嗅得到濃重的濕氣。


    被暴雨摧殘過得庭院有些慘淡,卻仍有一株花苞從一片慘淡中,桀驁的綻開了花瓣,迎風獨立。


    靈堂外早早便聚了許多容家外姓門生,他們被殿外濃重逼人的血跡所驚嚇,遲遲不敢踏入殿中。


    良久,那大殿的門終於還是打開了,可是,這群宗族門生,論誰也沒有想到,從那扇門後走出來的人會是容憐。


    那個十幾歲大的孩子。


    族中諸位長老一同謀劃奪權之事,他們雖是門生,未有直接參與,但也能捕風捉影到一些蛛絲馬跡,按照勢力強弱而言,容憐獨身一人,毫無族中扶持,而他的母親關楹杉根本構不成一絲威脅,所以他們理所當然的以為,會是那樣的……


    然而容憐,此刻就站在那石階之上,渾身浴血,如同地獄裏爬出來的修羅,身後的殿內,是滿地數不清的屍首,濃厚的血腥幾乎都凝固在地板上了,無一幸免。


    容憐親手屠盡了整個容氏。


    他的眼中,帶著一股睥睨四野的凶狠決絕。


    “如你們所見,現在,我,是容家新的主人。若有不忠不服者,便是與他們同樣的下場。”


    他分明仍是那個瘦弱的孩子,可是現在卻像是哪裏都不同了,帶著一種叫人呼吸都得小心翼翼的壓迫感。


    殿外聚集的人群鴉雀無聲,沒人敢出言反駁,皆被震懾。


    不到一刻,通通單膝下跪,大聲宣誓效從之心。


    “唯遵公子之命。”


    無一人不從,畢竟容憐已經用實力與事實說話,在生死麵前,才有絕對的服從。


    他便以這般鐵血手段,橫掃了青城山莊,容氏門生再無異心。


    而後,江湖傳聞裏,便有了之前那個流傳最廣的傳說——青城山莊原來的家主容尋,在現任家主容憐十四歲的時候因練功走火入魔,暴斃而亡,隻留下容憐這麽一個孤零零的稚子,緊接著山莊裏又傳出內亂,宗族謀反,試圖從嫡係奪權,世人都以為青城山莊要垮台了,畢竟青城那麽富庶的一座大城,整個江湖都在觀望好參與分一杯羹,局勢頗為劍拔弩張。


    可是年僅十四的容憐接替了家主之位,雷厲風行的整肅了宗門,不僅沒垮台,反而像一把尖刀,強悍而鋒利的破開亂局,勢如破竹的橫掃四方,勢力發展迅速,不僅在青城,乃至青城附近大大小小的十幾座城都歸屬到了青城山莊的勢力下。


    就如同江南柳家一樣,青城山莊指的不止是那一座城而已。至此,江湖勢力最大的三世家,江南柳家,濟南慕家,青城容家形成了三足鼎立的格局。


    容憐做到了,他仍是憑著殺戮,獨自站上了頂端,十五歲的容憐就已經名動天下,成了江湖裏最神秘的傳說。


    ○


    容憐覺得自己陷入了一種永遠折磨糾纏,循環往複的執念中去了,他像是已經自己掙紮著踏出了泥沼,又好像從來沒有走出去過那片泥沼,越陷越深。


    他變得越發孤僻起來,風光無人共享。


    他差人將青城山莊外建,所有外姓門生皆搬入外莊所居,起居飲食,修習練武,皆在此處,沒有召令不得踏入內莊。


    偌大的容家,隻剩他一人。


    他像是一隻清冷的鬼魂,在長廊下遊蕩。後來身邊多了兩團影子,碧落黃泉,內莊才稍微有了幾分人氣。


    然而他身子的頑疾日益虧損,容憐越發不怎麽愛出門了。外人對這個中原因並不知情,久而久之,青城山莊的主人不喜出門這事的原因,還成了江湖熱議良久的未解之謎。


    直到有一天,閑暇的碧落在容尋的書房內無意中發現了,記述幻花宮之謎的筆記。


    她將筆記呈給了容憐。筆記中記載了幻花寶藏的所來,藏於何處,如何找尋,批注繁多,愈近愈詳細。也就是,在容家世代不懈的努力下,竟幾乎算是已經窺得全貌,破解了幻花宮之謎。


    那巨大的寶藏,令人目眩神迷。


    想必若是世人知曉其存在,少不了要掀起諸多驚濤駭浪。


    而容尋便是利用了朔月,幾乎已經成了最為接近寶藏的外人,卻害死了朔月的師傅,怪不得朔月要來殺他。


    容憐便想通了所有,容尋拋妻棄子,就是為了得到這份巨大的寶藏,重振家業。


    他說不清是個什麽滋味,隻覺得實在嘲諷——容尋不遺餘力,千方百計的去接近朔月,將他的妻兒拋之腦後,費盡心機,可是最後人財兩空,什麽都沒有得到,連命也一塊丟了。


    容憐本想一把火燒了這筆記,卻無意從字裏行間裏知曉,巨大的財富並不是這座幻花寶藏最為獨特之處,深藏其中的往生花才是。


    那是一種神奇至極的花,根據史書記載,從前北澤之地,有一國,名為幻花國,生長著一種奇花,手掌大小,花瓣纖細如發,層層疊疊,顏色碧綠,被稱為往生花,寓意為重獲新生,有生肌活膚,修補容顏的奇效,又被稱為幻花。無論是先天麵目醜陋還是後天容顏受損都能用它修補完好。


    後因為過量采摘,越來越稀有,最後隻剩下絕無僅有的三朵,但隨著幻花國的覆滅,這神奇的往生花也像是隨著幻花國一起消亡在曆史中了,再無流傳於世,後世也隻能通過一些古籍野史中窺見一二,當成傳說來聽,逐漸為世人所忘。


    然而現在看來,最後的往生花就藏於幻花宮中。


    他的心底忽然燃起了一種執念。


    他一定要找到往生花。


    後來,如逐安所言那般,他策劃了一起天衣無縫的幻花宮之亂,不費吹灰之力就取得了往生花。


    除了逐安,誰都沒有察覺到這場禍亂的起源。


    然而,令他頗為意外的事,逐安也沒有阻止他。


    大約每個人都有某種執念,成了日月無光下的斑駁星光。


    對織夢而言,她念舊時逐安的一藥之恩,同逐安比肩成了她的執念;對逐安而言,追尋父母死亡的真相成了逐安的執念;大將軍是渡鴉的執念,複仇是花奈的執念……


    可見,心中執念往往是千變萬化,各不相同的,然而,這些千人千麵的執念都有一個相似之處,那就是,一旦起了執念,往往便是窮極一生,都將去追尋這份執念。


    窮極一生,方能有知曉結果。


    所以,逐安也許不懂容憐的執念為何,可是逐安能理解。


    容憐的母親關楹杉,就是他的執念。


    他從來沒有一刻後悔過自己殺光了容家人。


    可是,他後悔自己沒有保護好關楹杉。


    他無論如何也忘不了,關楹杉在祠堂裏那決絕的眼神,他無論如何也忘不了,他心底的恨快怎樣將他撕碎。


    雖然容憐設局進了幻花地宮,可是他對地宮中藏著的那些錢財,半點興趣都沒有,他隻是想找到往生花。


    他想用往生花去治好關楹杉的臉。


    在他心裏,關楹杉應該一直美好,鬥轉星移,永世不忘。


    她的發間應當藏著星華爍爍不休,她的唇畔應當噙著春風十裏,她的眸子裏應當盛放著這人世的煙霞長河,風光璀璨。


    他的母親,本該是這天下名動四方的美人!


    何故要來人間走一遭,嚐盡了諸多心酸苦楚,抱憾匆匆而去。


    ○


    從幻花湖城回來後,他獨自走進了那座偏院,在窗楣下仍是擺著一角方凳,一如從前,就連這個屋子裏的擺設都絲毫沒變。


    她以前便是坐在這裏,日日如此,那個人卻再沒有來看她一眼。


    如今再看,她像是仍坐在那裏,這間屋子,充滿了關楹杉的氣息。


    而她,就靜靜躺在房中那口棺材之中,十幾年如一日,不腐不敗。


    容憐不忍將母親下葬在冰冷的地下,於是遍尋江湖術士,終在一道士口中求得奇法,完整的保存下來了關楹杉的遺體。


    他拿著尋來的往生花,走到關楹杉身旁,俯身輕柔的撫摸著關楹杉臉頰上的傷痕。


    “阿娘,讓憐兒替阿娘簪花可好?”


    在關楹杉麵前,不管他的手上有著多少殺孽,他仍是那個陪在關楹杉身邊放河燈的孩子。


    他取了些水,撒在了往生花上,同史書傳說記載之中一樣神奇的一幕,就這樣靜靜在他眼前發生——那如同手掌一般收攏的碧綠色的小花,在沾了水後,一點一點重新綻放,像是發絲一般的細密花瓣重新舒展開來,脫離了幹癟逐漸飽滿起來,越來越盛,最後開出一朵完整的花苞,如同剛剛采摘下來一般,根本不像是在那暗無天日的地宮裏埋葬了幾百年的模樣。


    小小的綠色的花,散發著溫和的熒光。


    容憐碾碎了兩朵,一點點仔細敷在了關楹杉臉上猙獰的傷痕處以及雪白脖頸上那道觸目驚心的勒印上。


    那往生花散發出一股甜絲絲的香氣,隻叫人覺得耳清目明,果然是不可多得的稀世珍寶。


    然而,可惜的是,這往生花能修複關楹杉的臉,卻再喚不醒她的命,關楹杉沒辦法像往生花的名字寓意的那般,重新活過來。


    她還將靜靜地繼續沉睡在這裏,沉睡在這座巨大的山莊庭院之中,看歲月蹉跎,匆匆而過,遺憾懊悔,凝結成霜。


    容憐坐在一旁,對關楹杉輕聲細語說道。


    “阿娘可還記得,以前教我寫的第一首詩。”


    “瘦影自憐秋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


    “阿娘常說,這是我名字的由來,以前總是不懂……”


    無非就是,若是沒人憐惜自己淒慘的身世,也要自己憐惜自己。


    可是,誰來憐惜她呢?


    ……


    天色逐漸暗去,容憐將最後一朵往生花簪在了關楹杉的耳畔,像是從前在花楹鎮那樣,他笑著替阿娘往發髻裏簪了一朵鮮花,美好一如從前。


    容憐站在門關處,深深回望了一眼,往生花散發著靜靜的幽光,關楹杉蒼白的臉似乎也變得鮮活起來。


    他靜靜掩門而去。


    她的故事就停留在這裏,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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