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他看什麽?


    榮達聞言睜開眼睛,見逐安根本沒在看他,便吃力地撐著地麵坐了起來,順著逐安的視線看去。


    一時間,榮達錯愕地睜著眼睛,一股酸澀湧上心頭。


    ……這裏是修羅場嗎?


    身後不遠處的塢城城牆附近還陷在一片濃煙火海之中,無數屍體跟著劈裏啪啦燒了起來。


    眼前,同他朝夕相處血脈同宗的匈奴士兵們在重重包圍下腹背受敵,身處煉獄,同一群國土被入侵同樣在水深火熱之中的朝月士兵自相殘殺,若是不拚命隻能被殺,然後不斷有人倒下,他們陷入瘋狂,不停廝殺著,慘叫著,將痛苦強加給彼此,到處都是死亡。


    屍骨遍地,血流不止,像要以血肉鋪滿這片土地。


    人們都是這樣自相殘殺的嗎?


    可是,讓人崩潰的是,他忽然刻骨銘心地意識到,這一切慘劇都是因為戰爭,而引發戰爭的,讓匈奴子民陷入這般境地的,正是他自己,正是他們這些掌權者!


    這樣做真的對嗎?


    ……


    榮達突然歇斯底裏地慘叫一聲,像是困獸的哀鳴,崩潰地將臉埋進掌心,斷斷續續嗚咽起來。


    等到一切塵埃落定時,匈奴士兵已經全都沒了聲息靜靜倒在他的身邊,他也沒了力氣,沉默地躺在這片被血染紅的陌生土地上,等著咽氣。


    渡鴉收好馬刀走過來,拍了拍逐安的肩膀,“肖兒,走吧。”


    逐安點點頭,轉身剛要走,榮達卻忽然驚恐地尖叫起來。


    “……遲了,都遲了……”


    逐安停下來俯視著他,神色複雜。


    榮達眼神癲狂死死盯著上空,也不知道在看什麽,靜了片刻又自顧自地往下說,割裂的喉嚨像是破舊的風箱。


    “遲了,哈哈,塢城的火藥真是明亮……好像煙花一樣啊……一陣陣轟上天,嘭……全……全都炸個粉碎……那是進攻的信號,匈奴大軍就要……到了,怎麽可能停得下來呢……”


    “……哈哈,戰爭……停不下來了……”


    “你在說什麽?”渡鴉蹙起眉頭,踢了踢榮達。


    榮達卻閉上了嘴,什麽都沒有再說。


    逐安一瞬間就聽懂了榮達的意思,心下一沉。


    匈奴計劃以死士屠城,一旦火藥爆炸,衝上雲霄,匈奴大軍就會收到信號,立即發動全麵攻擊,占領塢城後,西北淪陷,便長驅直入,直接入駐中原大地,攻陷每一座城。


    雖然他們的火藥沒炸到什麽塢城百姓,可是仍是為了出城全都放光了,也就是說,匈奴那邊已經得了進攻的信號。


    逐安扭頭往遠處看去,想努力看到點什麽,可是他什麽也沒看到。


    榮達狀若瘋癲,又吃吃笑起來,手指虛虛地比劃著什麽,奮力將視線投向故土的方向,最後低低呢喃一句。


    “死……死亡……就要來了!”


    而後沒了聲息,最後的笑意卻永遠凝固在了他臉上,比哭還難看。


    ○


    匈奴大部隊來得比想象的還要快,應當是其中的先行部隊,聲勢浩大,遠遠的就能從地平線上看到一陣黑鴉鴉的影子壓過來。


    渡鴉眺望著遠處,估摸著戰力,“肖兒,現在當如何?”


    逐安沉默了片刻,看著聚攏到他身邊的朝月軍跟沙匪,每個人都信任地看著他,逐安隻覺得心裏壓了一塊石頭,這些人,他們的明天呢?


    可是,能逃到哪裏去呢?


    他們不做些什麽的話,後方的人們怎麽辦?


    雖是一個問句,可是哪有第二個選擇呢?


    這該是他的宿命。


    逐安定了定心神,深吸了口氣,沉聲說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咱們同匈奴必有一戰,所以,沒有退路也沒得選了。我,逐安,本是護國大將軍林景芝之子,林肖,往日父親以年歲葬河山,今日我願與諸位袍澤共進退!”


    既然最後隻能留在這片戰場上,也該留下個全名,也好告慰他死去的爹娘。


    渡鴉從容一笑,上前一步站在了他身旁,“既是袍澤,自當共進退!”


    眾人早已視死如歸,紛紛大聲附和,沒人退縮,他們並肩站在一起,堅定得像是一座永遠不會倒塌的城牆。


    做好準備,同匈奴大軍的先行軍正麵撞上。


    渡鴉揮了揮手裏的馬刀,眯著眼認認真真看了一眼逐安,而後大聲說道:“弟兄們,該咱們上啦!”


    “殺殺殺!”


    日頭升高,沒再有什麽彎彎繞繞,逐安一行人直接撲進了匈奴軍中。


    隻剩下瘋狂殺戮!


    戰火肆虐,漫天濃厚的殺伐聲裏,已經分不清誰是誰,帶著一股一往直前破釜沉舟的氣勢,他們這小支隊伍異常凶狠,瞬間在匈奴士兵中撕開一大片口子,匈奴士兵接連倒下,竟有所向披靡之勢。


    越戰越酣,殺伐不絕,廝殺之下,格外膠著,整整打到了日頭欲落。


    但匈奴人多勢眾,像是殺不絕的蝗蟲,畢竟是人,總歸漸感辛苦。


    耳邊忽然響起了斷斷續續的歌聲,逐安隻覺得異常耳熟,一時卻想不起名字來。


    那聲音像是渡鴉的,逐安擦了擦臉上的血,扭過頭,手一僵。


    渡鴉半跪著,哼著歌,手裏不知道從哪搶了一麵旗子過來,扔掉了匈奴的狼頭旗,換上了他懷裏揣著的,林家軍的軍旗。


    他就杵著軍旗強撐著,胸口破了碗大一個血洞,奄奄一息。


    大大的林字,染著血。


    ○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這是年幼時渡鴉在私塾課本裏記住的為數不多的幾句話。


    一場洪水讓他成了孤兒,林景芝部署下的一所私塾收留了他。


    日子過得不算太輕鬆,他卻覺得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參了軍後,第一次上戰場的時候,他其實也是有些害怕不安的。


    看著廝殺的昏天暗地的戰場,刀光劍影裏血流成河,一個又一個敵人或者同伴倒下,他隻覺得心裏發寒。


    然而,在刀尖上過日子久了,他就習慣了。


    他總是會想起在散發著苦澀墨香書本的那句話。


    仰望著大將軍,他也有了一些自己的理解,他幻想著自己能成就一世無雙的國士,可追隨大將軍一起,戎馬倥傯,保家衛國,保邊境太平,再無戰事,力抗江山萬萬年。


    他甚至同大胡子開過一個玩笑話——“固守一家一國,成一世名將,指不定百年後老百姓會給他封神官立宗祠,也給他奉上一捧香火。”


    那時,他可就是國士無雙,光宗耀祖。


    然而,大將軍身死,他忽然從安穩的美夢中驚醒,縱有千秋功名垂青史,來日也不過是塊蒙了灰的牌匾。


    又能留下些什麽呢?


    渾渾噩噩活了那麽久,眼下,他才敢將那一點期望再從蒙了塵的心底挖出來擺在眼前。


    但願共存忠義於心,同著功勳於國,替天行道,保境安民。


    這是他想要的,也是大將軍想要的吧。


    那他可有做到?


    他隻想記得一句話,那就是——大將軍一生,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就是死,渡鴉也覺得心裏格外平靜。


    他的大將軍啊,他終於可以帶著最後一分悔恨來謝罪的。


    視線似乎有些模糊……


    林肖,大將軍,忘愁夫人,大胡子,阿飛……還有很多很多人的臉,像走馬燈一樣從他眼前一點一點走過,遠去。


    大胡子還對著他抬起了手,微笑著呼喚他,“快來啊,刀哥!”


    那個十幾年都沒人再記得的綽號,又一次從大胡子嘴裏喊出來,是不是代表已經原諒了他?


    大將軍同忘愁夫人並肩而立,微笑著看著他,同他招了招手,他忽然覺得自己又成了當年那個因為體會到溫柔而嚎啕大哭的孩子。


    他的期望,好像真的做到了呢。


    他是在戰場上倒下的。


    他馬上就來找他們了。


    渡鴉緩緩抬起手,努力去抓住那抹虛影,微笑著低語。


    “……末將……幸未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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