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州城外


    朔月坐在蒲州城外路邊的一棵歪脖子樹上,樹下有個小茶攤,熱熱鬧鬧坐了不少人,但是沒人發現頭頂樹上也有個人。


    她半個月前背著師傅偷偷跑出了幻花宮,雖然已經留了字條,期許了一下希望師傅不要生氣之類的話,但是很明顯不會有什麽用,她完全可以想象出師傅暴跳如雷的模樣,畢竟師傅一直格外反對她離開幻花宮。


    不過橫豎都是要生氣的,索性再多玩幾天好了。


    外麵真是太好玩了!


    就這半個月,她已經跑了七八座城了。


    見到過野地裏的滿天星火璀璨,也見到過城中高樓放飛的千盞明燈生輝;住過金碧輝煌的華美高樓,也住過破敗漏風的矮垛草房;遇見過萬丈豪情的江湖劍客,也遇見過克己規矩的世家門生;還有那些吃不完的美食小吃,第一口辣得不行的烈酒……一切的一切,都讓她覺得好新鮮!怎麽看都覺得比幻花宮那個空蕩蕩的破石頭殿有意思多了!


    她不想那麽早就回去,或者說她幾乎不太想回去。


    幻花宮裏十幾年如一日的枯燥乏味,最重要的是師傅真是太囉嗦啦!她都十八歲了,還把她當小孩子,什麽都要管,又愛念叨,真是有點煩人。但是煩不代表她討厭師傅,因為師傅是這個世界上對她最好的人,好到無可挑剔,就是師傅太能嘮叨了。


    師傅撿到她的時候,她還隻是個不過半歲的棄嬰,被直接丟在了路邊。彼時,她師傅也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妙齡少女,上一任的幻花宮宮主剛去世不久,抱她回去的時候,幻花宮空無一人,像座巨大的墳墓,她從小就不太喜歡這裏,總覺得像是被關起來了一樣,隻看得見後院裏那一角天空,但是她的師傅不這麽想,總是笑眯眯地抱著她指著幻花宮對她說:“阿月啊,這是我們的家哦。”


    雖然那時師傅也才不過十五歲,但還是於不忍心她在路邊自生自滅,將她撿了回去,又一個人含辛茹苦將她養大。話本裏說,江湖嘛最多的就是癡男怨女愛恨情仇,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的原因,師傅很少外出,也沒有喜歡過什麽人,到現在都沒有婚配。也是,帶著她一起嫁人的話,她就是個累贅,她師傅怎麽會忍心讓她變成寄人籬下的孩子呢?


    整個身心幾乎都在她身上,


    就像她後來對花奈說的那樣,“以前我師傅也是這麽抱我的。”


    師傅以前經常抱她。師傅身材嬌小瘦弱,開始抱著她還能輕輕鬆鬆的抱住,後來她長大了一些,兩隻手抱她都有點吃力,但是師傅還是穩穩當當的抱著她,在幻花宮後院裏散步,


    她漸漸長大,出落得十分高挑,比她師傅還高出一個頭,再也不需要師傅像小時候那樣抱她了。


    畢竟,她已經不再是小孩子了,她有了自己的想法,開始覺得師傅變嘮叨了。


    她想證明給師傅看,她可以自己做決定了,不用再不放心她了。


    她厭倦了被管束。


    好在,現在她隻覺得無拘無束,就像離開鐵籠的小鳥,整個江湖都是她的天空,她可以盡情地去翱翔。


    這感覺,真自由啊!


    ○


    茶攤上圍了一群人在看熱鬧,看的是一場圍棋比試。


    不得不說,朔月這個觀看位置得天獨厚,在樹上看下去比試一覽無餘,連底下人群麵上的細微神色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一張粗糙的木桌坑坑窪窪,放著一副製作簡陋的圍棋,很是艱苦的條件。


    桌邊對坐著兩個人比試,賭注是一錠金子。


    一邊是一位看上去就很文縐縐能酸掉牙的書生,他穿的不算華麗,但是收拾的很幹淨齊整,連袖口都仔仔細細地熨燙過,頭發更是梳的一絲不苟,油光發亮。一身白衣沒有穿出翩翩君子的灑脫,反倒叫他穿出一種擰巴的感覺,滿口的之乎者也叫人聽得頭腦發脹。他身旁還圍著一群同伴,有人手裏還揣著兩三本書,似乎是這附近的學堂剛下學的學子。


    他執黑子,每一次落子都要糾結半天,恨不得想上個半柱香才肯落子。


    反觀對麵,坐著個青衣少年,身量高挑,氣定神閑,執白子落得飛快又隨意,但每步都咄咄逼人,叫人忍不住暗暗喝彩。


    他甚至還悠哉地抽空喝茶吃點心,似乎一點都不擔心會輸。


    除此之外還有一群看戲的茶客,嗑著瓜子圍著兩人看熱鬧。


    朔月留心看了看那少年,比起對麵的那位滿口之乎者也的書生,他才更像是一位飽讀詩書,風采斐然的讀書人,身上帶著一股淡淡書卷氣,不得不說,在一群人中,很是顯眼。


    朔月津津有味看了半天,心裏已經有了底,那書生要輸了。


    那青衣少年沒有顯得多高興,依舊一臉風輕雲淡,似乎對勝負不甚在意。


    但有人不在意,不代表所有人都不在意。


    比如,那群書生就很在意,他們神色有些發窘,似乎沒想到推舉出來的同伴會輸。


    讀書人骨子裏都愛麵子,他們開始竊竊私語起來,朔月聽不見說了什麽,但是大概能猜到內容。


    片刻後,其中一個人,在書生要落子的時候,咳嗽了兩聲,那黑子就堪堪停了下來,書生的餘光瞥見自己的同伴比劃的手勢,手中黑子就落在了另一處。


    一步死棋就走活了。


    朔月有些想笑,所謂觀棋不語真君子,這些書生讀了那麽多書這點道理都不懂麽?


    又這麽示意了幾次,青衣少年唇邊多了一抹笑意,緊接著他微不可查的歎了口氣。


    朔月看著棋盤,白子的優勢很大,雖然黑子在苦苦掙紮,但繼續下去還是穩贏。


    不過,那少年笑過後,落子速度越發快,且亂的沒有章法,跟前麵看似隨意卻殺氣騰騰分毫不讓的下法不一樣,現在這樣,簡直是在亂下。


    黑子漸漸占了上風。


    朔月有些納悶的看著那少年,總覺得他是故意的。


    他故意想輸。


    又下了十幾步,黑子險勝。


    青衣少年丟下手中白子,往後一仰頭,毫不在意的說了句:“我輸了。”


    任由那群書生歡天喜地的拿走了賭注。


    少年這一仰頭,不經意對上了坐在樹叢間,朔月的眼睛。


    朔月從茶攤上隨手摸了一把瓜子在嗑,這麽一看倒愣住了。


    那少年有一雙很幹淨的眼睛,眼神溫和的如同晨間溪水,眉目間有種悲天憫人的暖意。


    片刻後,那少年主動移開了視線。


    不過,樹下那群圍觀的群眾倒是納悶的嚷嚷起來。


    “喂,我說,從剛才我就覺得奇怪了,天上怎麽在下瓜子殼?”


    “就是說啊,我以為是我的錯覺呢,你瞧瞧我帽子上都是瓜子殼!”


    “我怎麽感覺是這棵樹上掉下來的?”


    “……”


    朔月趕緊拍了拍手,從樹後麵悄無聲息的溜了。


    那少年輕笑了一聲。


    ○


    青衣少年的後腦勺被一把瓜子砸中,落了他一身,他停下腳步,拍掉身上的瓜子,還好不是瓜子殼,看向身後站著的罪魁禍首朔月。


    “有事?”


    “為什麽故意輸?你可以贏的。”


    朔月休息夠了準備到蒲州城裏去玩,路上又巧遇了方才那位少年,還沒想好說點啥,身體已經做出了反應,朝他丟了一把瓜子,見他看過來,她也絲毫不覺得愧疚,哈哈一笑隨口問道。


    “比試失了公平,也就沒有比下去的必要了。”


    “方才他們使詐你怎麽不說出來?”


    少年毫不在意的說:“他想贏那就讓他贏吧,贏了他也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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