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虐在沙漠裏的渡鴉,灰色的羽翼帶來一種叫做死亡的頹敗氣息。


    說實話,城樓上坐著的那人,他的眼神叫榮達打心底覺得不舒服,非要描述的話,就像是某種蟄居潛伏在草叢中,陰冷滑膩的動物,若是不慎闖入它的領地,等待的便是帶著劇毒的鋒利獠牙。


    從初時的驚愕中,榮達很快就回過神來,提起刀指著渡鴉大聲發問,“你……你是誰?”


    他在腦海中搜尋良久,並不記得朝月軍中還有這樣一位……陰冷乖覺的人物。


    第一印象就不像是好人。


    “問老子是誰?”渡鴉痞裏痞氣的勾了勾嘴角,接著啐了一口,“你們這幫烏合之眾的玩意兒也配知道老子的名號?”


    是了,這群忘恩負義的匈奴人也是害了將軍的幫凶!


    他怎麽可能還會有好臉色,再說了,他堂堂一方土匪之首,素來撒野慣了,嘴上沒個把門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對罵他還沒有怕過誰。


    短短一句話,就把整個匈奴罵了個遍。


    榮達雖然算不得是位正人君子,但到底還是位有頭有臉的將軍,對於身份這種東西好歹持有幾分矜持,總不能受了渡鴉的辱罵,就跟罵街的潑婦一樣毫無顧忌地破口大罵,因此,雖是被渡鴉損了一通,他卻悻悻地轉移話題,“……逐安呢?他為何不來見本將?難道是嚇破膽溜了?就算是他不來,戰場乃是將與將之間的博弈,你這無名小卒也配得上跟本將說話!去,叫你們掌事的出來回話!”


    “也是,”聞言,渡鴉也沒惱怒,狀似隨意揮砍了兩下手裏的馬刀,慢悠悠地從牆墩上站了起來,顯得越發的高。


    天光將傾,他俯視著匈奴眾人,輕蔑地掃了一眼。


    “老子可從來不斬無名之輩!就你?一個屁大點的軍銜,也就送死趕得快一點。”


    “你!”榮達被羞辱了一通,臉色猛然漲紅,指著渡鴉半天沒說出點什麽找回顏麵的話。


    “你什麽你?難道老子哪句話說的不對?你鐵甲裏捆著的是什麽?你身旁士兵身上捆著的是什麽?帶著這麽多危險東西來塢城又是幹嘛?成天不思進取,日子過不下去了,腆著個臉眼巴巴地來別人的家裏搶東西!好生不害臊!”


    榮達被罵的臉紅脖子粗,他扭過頭,怒喝道:“人呢?來人,快,弓箭手給我把他射下來!快!放箭!”


    弓弦顫動,箭雨漱漱,襲向渡鴉,還不待他拔刀,一道白色劍光閃過,利落地截下了箭雨。


    逐安收了劍,身形出現在渡鴉身旁,淡淡反問,“榮達將軍,他說的可是有哪裏不對?”


    “……”榮達臉色黑得跟鍋底似的,嘴唇囁嚅著卻回不上話,好像確實無法……反駁。


    渡鴉卻對逐安說:“欸,這點小事,還不用勞煩你,我來就行!”


    渡鴉繼續毫無顧忌大肆耍了一通流氓,反正,該罵的已經罵了,該挑撥的也挑撥了,言語交涉破裂的後果,似乎隻剩下一條路了。


    匈奴眾人皆被撥撩得怒火攻心,榮達不再妄圖在言語方麵能找回點顏麵,開始整隊列陣欲圖發動攻擊。


    “好家夥!說不過就動手,真是不要臉!怪不得蠻子要派你這種小角色來了!當真該被炸成灰!”


    “……”


    ○


    逐安就在渡鴉身旁看著,也沒阻止渡鴉插科打諢耍嘴皮子,他知道渡鴉心裏有怨氣,隻不過聽著聽著,覺得有些落寞。


    他的身旁似乎太空了。


    若是沒有那場意外,他的身旁本該站著一個人,同他指點江山,同他庇佑一方,那個無論怎樣都會陪著他的人。


    清晨的風猶帶幾分寒氣,零星落了幾點雨下來,砸在臉頰上像是苦澀的淺吻。


    他想起了織夢,亦或是,織夢從未曾離開過他的心裏半刻,他沒法不想她。


    他在這樣的時候仍是放不下她。


    他不合時宜地想起初到西北時,在鋪天蓋地傷他肺腑的沙堆下的一吻。


    那是他第一次嚐到織夢的滋味,太過滾燙……他滿腔的情意,像是泛濫成災的長河終於衝潰了堤壩,流淌而出的是,能毀天滅地的溫柔,心髒一聲一聲,跳躍不歇,相濡以沫的是唇齒交纏間那股狼狽不堪的血腥氣。


    同現在一樣,都是這樣生死咫尺的距離,不知道下一刻是否會如約到來,也許跨過了生死的陰霾還能再相逢,也許所有諾言被風腐蝕再沒了明日,可是,不管他也好還是織夢也好,從來都沒有怕過,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那時,她在。


    情難自已,吻她的時候,他的心跳得快要裂開,直到現在,也沒有治愈。


    彼時,大敵當前,城門臨難,他甚至覺得自己看見了無情的戰火沿著高聳的城牆一點一點的燒起來,四處飄零的火星餘燼,最後大約隻會徒留無窮無盡的悲傷,可是他……還是很想再見織夢一麵。


    並非是因為困於風花雪月裏的那點不上不下的纏綿溫情,他隻知道,就算山河破碎,家國凋敝,他再沒了明日可期,他仍是想要見到織夢……這樣的感覺就像是心裏燒起了一團仿佛能毀天滅地的野火,跳躍著,破壞著,轟轟烈烈燒著,卻被拘泥於他凡人的軀體之中,幾欲破出,席卷過國破家亡的今朝與明日。


    念著織夢名字,牽過的那雙手,同行走過的路,每一刻似乎都有百世百代那麽長,又似乎連一個眨眼的工夫也沒有,已經匆匆擦肩。


    拋卻山高水遠與重重枷鎖,絕境下的灼灼深情能否傳達到不知所蹤的織夢那裏,令她動容?


    倘若他準備好了死於城牆上,死於這場無法避免的戰爭,死於朝月飄搖的山河間,那麽這一生中最後一刻的深情,能讓他在黃泉路上走得毫無牽掛些麽?


    這樣的自我安慰也能算是慰藉麽?亦或是……會讓他啼笑皆非?


    他閉上眼睛,掉了一滴淚。


    飛快消失不見。


    那一刻,大概沒有人能從逐安的神色上窺到一點端倪。


    ○


    渡鴉也沒注意到,他仍在不餘遺力地挑釁著榮達。


    並非無故挑釁,他們要做的就是激怒榮達,好阻擋他們出城去。


    榮達想盡快出城去,他們偏偏不能讓榮達如願。


    估摸著雙方的戰力,懸殊的差距無法忽視,逐安臉色談不上多輕鬆,倒也不是怕死,隻是覺得他到底能力不足,他無法保證留下來的這些人都安好無恙。


    渡鴉歪著頭,察覺到逐安的沉重臉色,看著他笑道:“怕了?”


    逐安搖了搖頭,淡淡一哂,“怎麽會,隻是覺得稍微有些遺憾罷了。”


    “遺憾?”


    “憑己之力,無法徹底阻止整個匈奴軍入侵的戰火。”


    其實,換誰來都沒辦法做到這樣的事,他該懂的,隻不過,他頗為苦澀地察覺到個中微妙的改變。


    以前的時候,他從來不會抱有不切實際的希望,總秉持著凡事隻要能做到力所能及問心無愧的淡然,然今日不同往昔,他現在竟也開始奢望起了不可能的事。


    察覺到他的意思,渡鴉笑起來,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是寬慰。


    “肖兒,打起精神來,你知道你父親,大將軍以前同我怎麽說的嗎?”


    “怎麽說?”


    渡鴉提著刀,望著腳下的敵人,像是要看清楚他們每個人的臉,好將今日這份沉痛國恨牢牢刻進心裏。


    匈奴士兵的長弓攜帶著火藥已經喧囂地衝上半空,朝著城牆頭襲來,殺伐聲起,戰事待發,渡鴉一字一句說的鏗鏘有力,盡數落在逐安耳中,竟顯得有些悲愴。


    逐安心神一定,像是漂浮的心思終歸塵埃落定,他舒了口氣,將長情取出握在手中,跟著輕聲念起來。


    宛若某種遙遠而莊重的宣誓,亦或是千百年來,所有為家國安危奔波賣命的將士們的心聲。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裏長征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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