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邊的腳步聲一直縈繞在他耳中,卻始終沒有在他麵前停下,在他附近搜尋一通,並無所獲,橫沒有發現苟延殘喘的他,那人已經轉過了身,慢慢地走遠,離開了他附近。


    腳步聲漸行漸遠,耳邊再次死寂下來,望著那群象征死亡的黑色烏鴉,他心裏產生的那一點點希望被現實無情地澆滅。


    自發大水以後,突如其來失去了雙親,失去了家,殘酷的現實讓他措手不及,他卻自欺欺人地覺得這一切都好像是假的,可是現在,他又要失去他的性命了,一種難以言說的委屈感湧上來,讓他想起來,他現在還是個孩子。


    像是心愛的玩具被莫名其妙地搶走,他覺得很委屈,他做錯了什麽了嗎?


    他有些想哭,卻覺得不止喉嚨裏幹,眼眶也幹涸得可怕,拚盡全力想哭出聲,好發泄一下心中的情緒,卻隻能如同被獵人用弓箭射下來的鳥,淒涼的急促的哀嚎一聲,然後聲音像是斷了氣一樣啞下去。


    心存期待嗎?


    真傻啊。


    沒人會來救他。


    他的爹娘真傻啊。


    奮不顧身死死把他舉高自己卻被淹死了,想讓他能活下去,卻忘記了,他一個人是活不下去的。


    真是太傻了。


    他絕望地閉上眼睛,躺在屍體堆裏的這兩天,因為擔驚受怕一直不敢闔眼,現在最後的希望也沒了,那種濃重的困倦感忽然湧上來。


    好累啊,他想睡一會。


    希望下次醒過來的時候,這個噩夢也會跟著醒過來。


    “孩子……孩子?醒醒!快醒醒!”


    是夢嗎?


    難得還做了一個夢,夢裏的感覺似乎格外真實,他夢到自己被人從屍體堆裏找到,然後抱了起來。


    “啪。”


    臉頰再次被重重拍打了一下,那聲音又響起來。


    “孩子,醒醒!”


    又是一下打在臉上。


    臉頰實在痛得厲害,他氣若遊絲地睜開眼睛,倏地睜大了眼睛,他竟然真的被人抱在懷裏。


    他呆呆望著麵前這個陌生的年輕男子,因為常年風吹日曬而變得黝黑的皮膚,一身冰冷的鎧甲一點也不溫柔,隻帶來撲麵而來的肅殺氣息,就是這麽一個人卻把他從一地屍體裏找出來,抱起來,怕這孱弱的孩子醒不過來,拍著他的臉,力道有些重,拍得他臉生疼,一雙眼睛亮得不像話。


    真是,一點也不溫柔。


    他忽然有了力氣,捂著臉大哭起來。


    清晨的陽光似乎也被洪水洗得發白,蒼白而無力,一點也不暖和,他一個人乖乖坐在避難所的角落,不遠處人來人往,在排隊領吃食,他卻隻是小口小口喝著手裏的水,神色凝重肅穆,像是在品嚐什麽美酒佳釀。


    他被救了。


    他能喝上幹淨的清水了。


    這感覺,這活著的感覺,真是太好了。


    眼前忽然多了一隻手,因為與劍為伴食指上帶著一層厚厚的老繭,那隻手


    遞過來半個糙麵饅頭。糙麵做的饅頭微微發黃,冒著熱氣,口感比不上細膩柔軟的白麵饅頭,是這臨時搭建的避難所裏免費供應的食物,卻結結實實能充饑,在這劫難後還能吃上一口,已經叫人心裏踏實得想流淚。


    “小娃娃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別隻喝水,喏,吃點饅頭。”


    抬起頭,救下他的那個年輕男子不知何時走到了他跟前,他知道的,這個人每天都親自在避難所裏巡邏,早中晚各一次,一次不少。


    瞧見他一個人坐在角落,自然而然地把手裏咬了一口的饅頭撕了大半個遞給他。


    熱呼呼的,冒著蕎麥麵粉特有的香氣。


    他小心翼翼地接過那半個饅頭,看著那人溫和笑起來,衝淡了身上披著的盔甲帶來的肅殺之氣,手掌順勢拍了拍他的肩膀,這才直起身,咬著剩下的半個饅頭繼續巡邏。


    腰側別著一把長劍,背影高大如山,光是看著就覺得安心。


    猶記得昨日這人在屍體堆裏找到他的時候,還問責了那位搜尋不認真的下屬,因為下屬的疏忽,他差點就死了。


    而現在,他能跑能跳能說話,已經是蒼天的眷顧,命比紙薄,然而,還是要好好地活著。


    他低下頭張開嘴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手裏的糙麵饅頭,在嘴裏咀嚼了一會,然後開始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明明是以往每天都能吃到的普通饅頭,甚至以往阿娘在家裏做的是比這個更白更細膩的白麵饅頭,他卻第一次覺得糙麵饅頭的味道特別香。


    往後也一直停留在他的味蕾記憶裏,一輩子都沒忘掉的味道。


    哪怕後來可以吃到的食物比它美味比它昂貴,他卻永遠記得那半隻饅頭的味道。


    因為是這個人分給他的。


    他好像跟以往那些文縐縐的官員不一樣。


    光是打扮得就很不同,明明生了一張清秀俊美的臉,雖然黑了點,穿得卻不是精致的官袍,一身冰冷的盔甲是他最常見的打扮,盔甲下的素衣有些發舊,卻洗得很幹淨,看著很簡樸。


    而且他這個人不笑的時候實在很有壓迫感,帶著一種殺伐果斷的氣場,跟那些滿臉虛情假意笑意盈盈的文官不一樣。


    他的確是不同的。


    不過短短幾天,他的事跡已經傳遍了整個避難所,還有江南東部地區,不難想象再過幾天就會傳遍整個天下,盡人皆知。


    在避難所裏隨便找個人堆裏一蹲,就能聽到人們都在議論著他的事,就這樣交口相傳,想不知道都很難,而他每次聽到有人在討論他,總是忍不住停下來站著聽完。


    他猜的不錯,一如往常一樣,一發生洪澇就上報到了朝廷,皇帝十分憂心這裏的災情立刻撥了賑災的錢糧下來,隻不過與以往不一樣的是,這位將軍被欽點,跟在賑災的錢糧後麵到了災區,一路走一路查,一路查一路殺。


    鐵麵無私,絕不姑息,是對他最多的評價。


    他出行的消息被隱蔽地壓下,以往官官相護的情況沒在再出現,沒有朝廷那邊的人


    及時的通風報信,毫不知情的地方官仍是如往常一般行事,暴露出最真實的貪婪。


    撥下來賑災的錢糧數目,每一分他都記錄得很清楚,但凡有膽大包天的官員私自扣下了賑災的錢糧,這位將軍手腕鐵血,直接當場懲治這些蛀蟲,壓下所有風聲,將私扣的錢糧收到手裏,隻是做下明細記錄,並不著急放回去,很多下層官員見數目不對才敢跟著克扣,像是貪官汙吏間彼此心知肚明的暗號,越來越少的數目告訴他們,沒事,可以拿,上麵的人都已經拿過了,很安全。


    而將軍就若無其事地跟在一直被私吞掉一部分的錢糧後麵繼續追查,以賑災款為敲門磚,後麵跟著他這尊鐵麵的殺神,既護送賑災物資又查辦連賑災款都敢私吞的貪官,一石二鳥,在眾人都沒反應過來時,已經雷厲風行地查辦了一眾貪贓枉法的蛀蟲官員,等他人到達災區後,撥下來的賑災款竟然一分不差,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的情況。


    對待貪官汙吏冷血得近乎無情,對他們這些受災受難的普通百姓卻一點架子都沒有,很快就同百姓們打成一片,雖然是此次賑災真正的欽差大臣,卻跟災區的百姓所受待遇別無二致,除了帶著妻子所以單獨搭了一間帳篷入住,卻也是搭在避難所的角落裏,很樸素的一小間,連擺設都簡單得不行,吃的更無特別,每天避難所會做大鍋飯,免費分發給災民們,災民們吃什麽,將軍就跟著吃什麽,從未聽過一句抱怨不滿。除了每天定時定點巡邏避難所,還經常幫著醫術高超的妻子處理傷患,親自帶著人去修理被洪水衝毀的堤壩,徹底清查出了以前草草完工了事粗製濫造的堤壩……等等,都是災民們議論最多的故事。


    這個人分明是位雷霆手腕的將軍,卻像是帶著叫人心悅臣服的魔力,他的名字帶著英雄的色彩,迅速被災民們傳頌開來。


    說起來,他也見過將軍的夫人,那位夫人一身素衣,眉眼明麗,周身帶著安撫人心的溫和,耐心地輾轉於受傷的災民群裏。


    洪水泛濫,受得傷千奇百怪,有的在水裏泡久了身體浮腫不消,有的高燒腹瀉,有些被洪水裹挾來的各種東西襲擊砸傷,傷口又被汙濁的水一泡,很容易就會腐爛,發出濃鬱的惡臭……那位夫人談笑自若,不管麵對什麽樣的病症,溫柔又細致,沒有一絲不耐的神色,叫這些災民們心裏感動,見到她都很熱情。而且洪水過後正是疫情高發的時候,她每天都要仔細檢查一遍避難所裏搭設給災民暫住的休息棚,以避免更多人染病。


    用醫者最直接最溫柔的方式守護著大家。


    這樣一位夫人,比起那天突然闖進他視線裏,大力拍著他臉頰的將軍溫柔太多。


    幫他檢查身體的時候,他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心幾乎快要跳出嗓子眼,這位夫人真是好溫柔,眉眼帶笑,神色宛如少女並不沉悶,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麽見到自己如此緊張,還是主動找話題同他聊天,緩解了他的局促。


    甚至將他內心裏的委屈不安也一並安撫了。


    像是在摔倒的時候,被溫柔地揉了一把腦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撿個魔女闖江湖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青蘿團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青蘿團子並收藏撿個魔女闖江湖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