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微杜說他收了錦鯉做通房。


    一時間不要說陸蕪菱呆住了,連羅暮雪都忍不住驚訝。


    錦鯉本是他的丫鬟。


    雖然以羅暮雪的性格,實不會看重一個丫鬟。但是錦鯉頗具特色,又跟了他幾年,他還是印象頗深的。


    他沒有認真看過錦鯉模樣,也沒覺得她醜,自然也沒覺得她漂亮。


    沒知道她是四皇子的探子之前,他覺得這是個頗為真實,比較省心的丫鬟。


    知道之後,他沒去派人殺她,也不過因為她隻是個小角色。


    誰也想不到她會跟了方微杜,還做了他的通房。


    方微杜何許人才,何等風姿,從來沒收過通房侍妾,第一次收通房,竟然就收了這麽個眾人看來隻是粗鄙的丫頭。


    兩人一處,方微杜麵目俊美,瑩白如玉,眉如墨柳,唇似塗朱,氣度高華自不待言。而錦鯉雖然沒以前那麽黑,卻最多也隻能算五官勉強端正而已,更何況那脫不了的貧賤之人粗鄙之氣。


    一如雲,一似泥。


    錦鯉給陸蕪菱磕頭,態度謙卑冷靜,“羅夫人,以往多有得罪。如今婢子不再跟隨四殿下,隻是方公子的人了。婢子一心愛慕公子,願意為他肝腦塗地。”


    方微杜在一邊微微一笑,道:“錦鯉於亂世中兩度救了我,說起來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她雖是年輕女子,卻會幾手功夫,性子也頗為豪爽,甚得我心。錦鯉,你起來吧。”


    陸蕪菱和羅暮雪自然難以揣度他們兩人之間的互動。


    也不知道他們是如何相互萌動了些情愫的。


    錦鯉得了方微杜的話,也沒有立刻起身,而是抬頭期盼地看著陸蕪菱。


    陸蕪菱一笑,心道自己又不是她的主母,她又何必定要自己的認同。


    又想,她和方微杜如此不同,就似自己和羅暮雪一般,也許相互間格外有些吸引力吧,若是如自己和方微杜那般相似,就反倒隻是知己了。


    隻是便是相愛,將來卻不知如何。


    方微杜放話讓她起來,自然是心疼她的,卻又隻是收作通房,連個妾的地位都沒給……


    雖然在世俗看來,錦鯉就是做方微杜的通房,也是不夠格的。


    陸蕪菱也不知道自己有什麽立場能對錦鯉說什麽,隻好微微笑道:“過去事情就不必提了,隻要你是真心跟隨方公子,不再與四殿下有所牽扯,自然隻有盼你好的。”


    錦鯉朝她又磕了個頭,起身退到方微杜身後站立,低首斂眉,極為規矩。


    陸蕪菱看到這樣,不知為何心裏覺得有些淒茫。


    錦鯉現在的言行,絕非她本來模樣,她是為了愛慕方微杜才這樣做的罷……


    可是方微杜也隻肯讓她做個通房……


    若是自己,原本不是尚書府的千金,隻是個鄉下貧女,也是去做個丫鬟,不知道羅暮雪肯娶她嗎?


    要說自己本也是已經淪落官奴,他並不曾嫌棄。


    可是,如果自己原本就隻是個奴婢呢?


    這時達觀大師已經來了。


    陸蕪菱自然也就不再多想。


    她遇到了羅暮雪,他對她一心一意,他們彼此相悅,已經殊為不易。


    達觀大師是個六十七八歲年紀,十分詼諧的僧人,並不是慈眉善目,須白勝雪。僧袍甚至有些邋遢破爛,和方微杜那一身不染塵埃的潔白,羅暮雪華貴而內斂的黑色錦袍,全然不同。


    方微杜卻一點兒也不嫌棄,對著他笑容滿麵,絲毫不以為忤。


    因是有僧人,這一餐就是素宴。


    不過還是和方微杜一貫風格一致,精致同野趣並重。


    有豆腐皮香菇筍的素包子,有八寶山藥羹,有清炒猴頭菇,也有山中自己出產的,醃製的野菜,黃粟米蒸大棗等。


    達觀大師以前見過陸蕪菱一次,那時候她還小,才十二歲,還是垂髫少女。


    如今再見,真是已經滄海桑田。


    時局變換,貴賤相移。


    陸蕪菱也是跌落塵埃又再次貴為二品夫人,已經是一位成熟的年輕貴婦,為□,也即將為人母。


    達觀大師自然是感慨了幾句。


    又道:“恭喜陸施主,貴賤生死,本心不移,佛性已具。”


    陸蕪菱起身朝他合十行禮。


    羅暮雪本來想請這位高僧給算算子嗣,或者捐些銀兩做香火錢,做個焰口之類的。


    但他很聰明地發覺似乎同氣氛不十分相符,就閉口未言。


    也幸虧他未曾開口,佛教其實是很反對算命的,那些廟裏求簽解字的勾當,往往不過是媚俗斂財之舉,而達觀大師本身,就對此極為反感。


    至於說焰口之類,那斂財的意思就更切了,達觀大師就連信徒布施,也隻受衣食而已。


    素菜也不大合羅暮雪的口味,但是他正了肩膀,斂著神色,默默用餐。


    現在的他,有強壯的身體,強大的武力,很高的地位和頗為不小的權力。


    他本可以不樂意,便將麵前的方微杜和這個老僧置若塵土。


    他本可以不來吃這不合口味的素菜。


    他本可以不默默看著妻子和他們談些自己不太能聽懂的話。


    就算方微杜名聲再大,他也隻是個舉人和前任閣老的兒子。


    隻是個有名的才子。


    而僧侶更不必言。


    而他羅暮雪就算徹底不假辭色,也頂多被人說他不知求賢納士。


    就算他在此默默做聽客,也未必會有人說他下士。


    因為他什麽姿態都沒有做出來。


    他隻是個陪伴妻子的丈夫。


    他之所以來,其實也不僅僅為了怕愛妻失望。


    他接觸著同自己迥異的東西,默默旁觀,細細觀察著他們。


    他如果僅僅是個勇武自傲的男人,將來有一天,也隻會因功勞而驕橫跋扈或對聖上奴顏婢膝。


    他從來都願意和能夠觀察別人。


    他不但自信,也自省。


    不但有勇氣麵對敵人,也有勇氣麵對自己的不足。


    某種意義上,陸蕪菱是他的向往的一切的凝結。


    可是他也不會被她輕易改變。


    以前,他之所以融入京中如此之快,不僅僅因為他聰明,更不是別人所傳的,因為他“天生血統高貴”。


    而是他願意做一個這樣沉默的旁觀者。


    他細致入微地觀察,高效地判斷,哪些是對他有用,可以吸收的,哪些是無用的。


    就如此刻,他觀察著方微杜的言行,一邊判斷出果然陸蕪菱對方微杜無意,甚至方微杜對陸蕪菱也確實不是男女之思。


    一邊留心到方微杜言行舉止細微之處透露的行雲流水般的優雅,裏麵有沒有一二處可以給自己借鑒。


    他聽著他們的交談,即使是他聽不懂的又完全無用的,他也沒有不耐煩,他保留著審慎的尊重和好奇心。


    這時候陸蕪菱在桌下伸手偷偷攥住他衣袖。


    他判斷出這是愛妻怕他無聊,對他的安撫。


    她心裏很在意他。


    於是他微笑了,伸出手將她的纖纖五指握在手心裏。


    陸蕪菱有些意外又帶了些甜蜜地回首超他一笑。


    夕陽西下,他們驅車回城時,都覺得這是相當美好的一天。


    羅暮雪沒再騎馬,而是和妻子共乘一車。


    他突然想起來長盛王找他時,苦口婆心地勸說他那些話。


    於是他決定,今晚要努力,讓妻子度過比白天更美好的夜晚,最好能順利為他生個孩子。


    他覺得自己早已做好當父親的準備。


    而陸蕪菱也已經可以做個母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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