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郢穿過林木, 停駐在星星點點的斑駁光影裏。


    木柴堆上跳躍著火焰, 寧莞輕揉了揉發酸的眼角,逐一給地上的人點穴。


    未避免添亂, 弄得礙手礙腳的, 她也沒跟著楚郢過去, 隻留出七分心神關注林中的動靜。


    側臉一看, 微蹙的柳眉一鬆, 兩靨染上幾縷輕快。


    楚郢緊繃的脊背也往下落了落, 沉甸甸的累累積壓, 悶堵在心口許多日夜裏的沉鬱一掃而空, 不由舒了舒冷厲的眉峰。


    他輕輕攬住她的肩, 說道:“她死了。”


    “沒事了……”


    重來一世,於他而言最大的遺憾,終於了了。


    風起雲湧的長夜終又歸於一片蟲鳴鳥叫裏的沉寂。


    此處離京都城有一段距離, 深更半夜的,寧莞也不想忙著往回趕,左右大概估計著, 王大人那邊明日一早該是就能找過來的。


    林中倒了一片黑衣人, 無處落腳,寧莞便和楚郢去了淺溪邊, 坐在岸邊長了簇簇野花的草地上,水中盛著明月與碎碎星河,平靜又耀眼。


    最近幾日睡得並不大好,如今水風嵐之事告一段落, 精神懈弛,不過坐了小會兒,便來了睡意。


    寧莞歪著頭往他肩上靠了靠,楚郢扶著她,將人抱在懷裏。


    挨得這樣近,溫熱的呼吸就落在脖頸間,癢癢的,叫他下意識收了收力氣。


    隱約聽見幾聲夢中囈語,楚郢低下頭,仿佛聽見一聲裴字。


    他闔了闔眼簾,長睫蹀躞。


    良久轉目,視線穿過火光漸歇的樹林,遠望著水風嵐那處,默然片刻才抬起手來,動作輕緩地撫著她的長發。


    你再等等,他很快就回來了。


    ……


    寧莞睡了一個好覺,直至天光大亮,朝霞凝露。


    她從鋪展的黑色披風上坐起身來,搖搖有些發酸的脖子,到溪邊掬了一捧水,做簡單的收拾。


    待徹底清醒過來,她才循著聲,找到正在練劍的楚郢。


    她也不近去打擾,就立在一邊,抵著樹,微歪歪頭,含笑看著。


    楚郢頓了頓,還是收劍過來。


    太陽漸漸升起,照在身上也是熱得很,兩人另尋了個陰涼處,坐在一起吃了些新鮮的野果子飽腹。


    水風嵐手下的那群的黑衣人盡數都已經醒了,不過被點了穴,動彈不得,寧莞也不理會他們,閑得無聊,便拉著楚郢到處走走。


    四周沒有住戶,不聞人聲,亦無雞鳴犬吠,隻有溪水嘩嘩,鳥雀啁啾。


    這樣的,倒是安寧極了。


    寧莞合住了他的手,彎腰摘了一朵野花,楚郢接過,猶豫了一瞬,別在她發髻上。


    寧莞笑著,又握住他的手。


    展著透明薄翅,狀似蜻蜓的飛蟲穩穩停落月白色的裙角上,她也沒注意,反是突然聽見動靜的楚郢往右邊看了一眼。


    王大人一晚上沒睡,國師被人半路截了道的消息一傳到大理寺,他就盯著那小蟲子盯了半晚上。


    及至中夜時分果然生出了翅膀,撲棱撲棱地就要往外飛。


    先不說一旁的衛世子和魏公子諸人如何拍桌驚奇,王大人他倒是習以為常了,反正寧大夫那裏稀奇古怪的蟲多的是,他還見過會吐絲的毒蟾蜍呢,也不至於看見隻小蜻蜓兒,就在麵兒上失了顏色。


    蟲子出來了,本當時就可以出來尋人的,然夜裏黑燈瞎火,打著燈籠連人都看不清楚,就莫說一條蟲啊,隻能熬啊熬,等到天際泛白,才一路找來。


    王大人一馬當先,衝在最前麵,第一個鑽進離京都城幾裏地的一片郊野深林裏,領了夷安長公主囑咐的魏黎成緊隨其後。


    一轉過去,臨近小溪,剛從繁盛的林葉中出去,就正正好看見手牽手靠在一起的兩人,站在高樹落下的陰影裏,身後是粼粼波光。


    王大人:“!!”這麽悠閑是怎麽回事?事態不是應該很緊急,很要命的嗎?


    還有,侯爺怎麽在這裏?


    不對,這好像都不是重點,重點是這倆人為什麽……


    寧大夫,說好的你和他有過節呢?咱能不能說話算數?!


    王大人是真的很怵宣平侯,抖了抖腿,抱著長鐧默默往後退了退。


    魏黎成不自在地摸了摸額上的汗,也別過頭,舒了一口氣。


    左右沒事就好。


    不過,這個情況……他回去是不是應該給遠在齊州的外曾祖父傳個信?


    寧莞這才發現他們,側了側身,不慌不忙笑道:“你們可算是來了,這日頭可曬人的很。”


    她拉著楚郢過去,指了個方向,“人都在那邊,接下來就看王大人你善後了。”


    王大人頂著楚郢看過來輕飄飄的視線,哈哈幹笑了兩聲,“應該的,應該的。”


    說完,寧莞還沒來得及再說什麽,他忙不迭地就帶著人飛快地跑了。


    魏黎成衝了寧莞做了個禮,清瘦的麵容上溢著和煦的笑意。


    餘下的事情便與寧莞沒多大相幹了,臨走前,她將寧沛交給她的那枚玉佩扔進了河水裏。


    她不是寧家人,如何處置都不妥當,就遂了寧沛的願,扔了它吧。


    回程的路上,寧莞一人坐的馬車,楚郢則騎得馬。外人太多,又沒有名正言順的夫妻名義,到底有些禮節桎梏架著。


    路上無事,寧莞便撐頭考量起以後的事來。


    北岐來使已經在路上,郗耀深最多一個月就會離開,以後也估計沒有什麽機會越過大靖邊線,十有八|九也見不著了。


    水風嵐已死,寧家滅門之事落下帷幕。


    也沒有什麽特別緊要的了。


    現在似乎也就剩下一個楚郢的記憶問題。


    到底還是希望他能想起來的。


    寧莞扯著帕子擦了擦桌幾上翻倒的茶水,皺了皺眉頭,但……她確實沒找到病因,暫時也無從對症下藥。


    隻能慢慢來了。


    馬車直接到了十四巷,寧莞一進門,聽了王大人的話,一直等在海棠花樹邊的芸枝又驚又喜,她兩眼紅澀澀的,裏頭轉著淚,眼下也是一片疲乏的青黑,顯然一整夜都提心吊膽的,沒怎麽睡覺。


    “你可嚇壞我了!”


    寧莞給她擦了擦眼淚,溫言安撫,催促她快去好好休息,旋即自己也回房沐浴另梳洗了一番。


    廚房熬了老雞湯,簡單就著下了一碗麵,這才算舒服妥當了。


    十四巷裏一片歡喜安寧,宣平侯府可是出了大事。


    楚郢回到涼星院,將進了院門,就聽見一陣一陣的哭聲。


    廊簷下立著不少下人,正門前的屏風撤去了,一眼就能看見坐在上首正位,身穿繡團花暗青長衣的老夫人,和左側伏在桌幾上大哭,最是顯眼的楚二夫人蘇氏。


    侍女喚了聲侯爺,楚二夫人頓時住了哭聲扭過頭。


    什麽穩重,什麽儀度,早拋諸於後了。


    一雙紅腫的眼睛又怒又恨地瞪著他,騰地一躥,衝了上來,什麽也顧不得了,竟似要拚命的。


    繁葉和水竹忙拉住人。


    楚郢到上首左主位坐下,垂目抿了一口新上來的茶。


    楚老夫人歎了口氣,斥道:“行了,鬧嚷嚷的像什麽樣!”


    楚二夫人蘇氏又倒在椅子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楚郢他今日若不給個說法,我不止要鬧!我還要嚷到王府去,求側妃做主,到宮裏去,求陛下和娘娘做主!”


    楚華茵暗害周淑妃之事也算是皇家醜聞,瞞得緊,楚二夫人隻知道眼睛之禍,尚還不知曉自家女兒落了大難。


    “天殺的,做叔叔的,竟一心要侄兒的命,這是個什麽樣的惡毒心腸?”蘇氏胸口劇烈起伏著,似隨時都能背過氣去。


    她心裏是直泛著苦。


    寧莞莫名其妙成了國師,推得長庭落水著了涼。


    本來在自己的住處好好養著病,涼星院也不知是個什麽想法,突然叫齊錚繁葉接了人過來住。


    這病沒養好也就罷了,待了幾日,竟大半條命都沒了,請一茬又一茬的大夫,話裏話外盡隱晦說著給她兒準備後事了!


    好好的人,也就是惹了點兒寒,咳嗽兩聲,怎麽就中毒,怎麽就沒救了?!


    這分明是楚郢早有預謀,分明是他不安好心!


    楚老夫人揉了揉眉心,擺正臉色,喝道:“胡說八道些什麽,都還沒弄清楚就憑你一張嘴定罪了?你要去王府,要去皇宮,去便是了,誰還攔著你不成?就隻會幹嚎了一張嘴,嚷嚷個什麽勁兒?”


    楚二夫人蘇氏臉色微變,到底懼於楚老夫人威嚴,壓下了聲音。


    耳邊清靜了,楚老夫人這才與楚郢說起話,“長庭中了毒,如今不大好。”


    楚郢頷首,“知道。”


    他話音一落,蘇氏又要張嘴,楚老夫人一個眼刀子掃過去,再說:“到底是個什麽原由?”


    楚郢擱下茶盞,表情淡淡,“衛國公府祖墳遭禍,八人中毒身亡,想來是同一人妄圖貪斂財物,潛進了府中,二嫂可使人報案去。”


    楚二夫人:“你……”


    楚郢並不管她,起身向老夫人點點頭,回房沐浴。


    一腳將踏出門,他停了停,背對著立在大開的門前,聲音平緩,“國師素有神醫之名,二嫂何不一試。”


    楚二夫人眼睜睜地看著他的身影遠去,瞳孔猛地縮了縮。


    臉上神色變來變去,到最後是刷白的,蒼白到幾近透明,難看至極。


    國師,國師……寧莞?去求她?要她去求她?!


    她焉在原地,緊緊攥著手裏的帕子,毫無血色的雙唇不受控製地抖了抖。


    楚郢走了沒多久,老夫人也回了自己的院子,楚二夫人到裏間去,就見楚長庭青紫的一張臉,躺在床上虛乏又無力。


    她捂了捂眩暈的額頭,問道:“少夫人呢?”


    侍女回聲,“少夫人身子不舒服,回房去了。”


    楚二夫人聞言心裏惱火,什麽不舒服,就是躲懶的借口罷了!


    ……


    寧莞做大夫的名頭可比她做國師的名頭響亮得多,楚二夫人翻來覆去想了一夜,到底還是拉不下這張臉,舍不下麵子,上趕著去找羞辱。


    第二日一早她再去找了楚郢,想著好好言說兩句,讓他去跟寧莞遞個話頭。


    誰知她一過去,繁葉便笑吟吟地攔在身前,不卑不亢道:“二夫人,侯爺要出趟遠門,早早地就走了,一時半會兒是回不來的,少則半月,多則一月,到那個時候您再過來吧。”


    楚二夫人:“什麽?”


    寧莞也是驚訝,這個時候,天色尚還早的,她也才起身沒多久。


    尚有些殘留睡意的眼眸看著過來告辭,一身簡單長袍,站在中堂的人,眉梢綴著不解,問道:“你前些日子不是告了假,怎麽還有外地的公務麽?還這般匆忙。”


    楚郢搖搖頭,垂目道:“不是公務。”


    寧莞輕輕唔了一聲,擰眉沒有說話。


    楚郢抿了抿唇,沉默須臾,還是緩緩說道:“隻是去合城辦些私事。”


    他抬起手,稍頓了片刻,還是落在發上摸了摸她的頭,沉聲道:“別擔心,很快就回來的。”


    寧莞聞言也沒再追問,輕笑著衝他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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