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然談及年齡這個比較尷尬的話題, 寧莞扯著嘴角勉強笑了笑, 沒再出聲,低著頭吃了兩粒蓮子。


    林間有風, 柴堆裏的火苗子四下搖曳, 寧莞聽著那撲簌簌的聲響, 不由想起半月穀裏纏綿病榻的師父, 雖說何六明麵兒上不會虧待她, 焉知背地裏不會下手。


    隻能盼五夫人和溫素多多照看。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頭頂的一方黑夜裏懸著星河璀璨, 寧莞背抵著樹幹, 仰頭細看, 繼續昨晚未琢磨透的星象


    沒有師父在旁,她隻能更加努力,爭取早早離開。時間拖得長了, 芸枝他們那裏也實在放心不下。


    她一動不動,也沒聲音,裴中鈺差點以為她睡著了, 轉目看去, 樹下的女子微抬著頭,似正正望著星辰閃爍。


    繁繁青絲間脖頸修長, 半明半暗的火光裏,秀致的麵容更顯柔和,像那畫中描摹的湖上煙水,溶溶泄泄。


    裴中鈺又想起六年前的那個晚上。


    在半月穀藥園子裏的那棵樹下, 看到她的時候,他是有點兒驚訝的。


    依稀記得,當時藥園子隻有一個坐在草叢裏八風不動看星星的華霜序。


    她是突然出現的,悄無聲息,就在距離不過一步遠的地方,起風時,甚至能清晰地嗅到衣衫裙襦上的淡淡清香。


    他五感敏銳,聽覺視覺更是絕佳,卻愣是沒發現這人是如何靠近的。


    要不是見她摸索前行,小心謹慎,險些就以為是哪位武學臻至化境的不出世高人。


    很奇怪,裏裏外外都透著幾分古怪。


    但她確實又跟普通姑娘沒什麽兩樣,沒有一點兒武功底子,甚至連何六的那幾個手下都奈何不了,說是手無縛雞之力也不為過。


    這其中關竅實在想不明白,裴中鈺慢慢轉過頭來,輕抿了抿唇。


    寧莞望天沒多久就有些撐不住了,昨天晚上沒怎麽休息,白日又走了一天的路,確實疲憊,裹著披風歪了歪頭,很快就靠著樹沉沉睡去。


    翌日晨時,待她清醒過來,裴中鈺已經練完劍回來,手裏還拎了半袋野果子。


    寧莞在就近的小溪邊簡單收拾了一番,兩人才一起離開。


    有人同行,哪怕話不多,也覺得這路好走了不少。


    裴中鈺十歲便在江湖小有名氣,這些年更是名聲大噪,隱隱已經有了未來九州一劍的名頭,再加上他模樣生得俊俏,最是好辨認不過,無論走哪兒,人人都忌憚兩分。


    避在林間的流匪暗中觀察,看到那處身影,別說出去找事兒了,就是大氣都不敢出,生怕步上他老大哥的後塵,直接被送上西天。


    這一路走得相當順利,待出了密林邊緣,才將將正午時分。


    外頭是一條兩側長滿了半人高荒草的泥路,地上有不少腳印和幾道車轍壓過的痕跡,遠遠還能看見肩頭挑擔頭戴草帽的行人。


    見到人跡,寧莞舒了一口氣,鄭重地向裴中鈺致謝,她也沒什麽東西,便硬塞給他一瓶子解毒丸,以此聊表心意。


    裴中鈺捏著小瓷瓶,望著遠處微微笑著衝他揮了揮手的人,靜立片刻,方才舉步離開。


    寧莞和裴中鈺分開後,向路人詢問了方向,緊趕慢趕,終是在日落前到了最近的水河縣城。


    在離開半月穀的時候,溫素曾塞給她一疊銀票,不過路上匆忙,走得太急,也不知道在哪裏落下了,僅剩下皺巴巴的一百兩。


    不算多也不算少,卻也暫時夠用了。


    因為惦記著華霜序,寧莞也不想走得太遠,幹脆就在水河縣城裏買了一座小宅子,不大,足足花了她七十兩,過後添些零碎日用之物,又雇了洗衣做飯的婦人,手裏頭的銀子便所剩無幾,顯得有些捉襟見肘。


    但無論如何,寧莞還是在水河縣安穩定下。


    正式落腳的第一個晚上,她便搬了張躺椅,掛好驅蚊香囊,在院子照例辨別各處星雲布相。


    之後每天更是安排得滿滿當當,抽不出什麽空閑。


    早上琢磨新藥,順便試著做些具有藥用、能淡痕除疤的香膏維持日常家用,午後則是歇息,睡約莫三個時辰,起身用完飯便看手劄觀星象一直到淩晨。


    冬去春來,杏雨梨雲,迎春爭豔,轉眼又是兩個年頭。


    除了聽不見華霜序的消息,一切都算順利,新藥的進展尤為喜人。


    院中梨花堆積如雪,壓滿枝頭,寧莞坐在藤椅上,晃了晃瓶中經過反複提純後得到的白色藥粉,想著該怎麽試試效用。


    按理論來說這東西絕對可以不知不覺地將人撂倒,但到底威力如何,還得經過實踐證明才能放心得下。


    隻是一時半會兒的,確實找不到合適的實驗對象。


    正巧張嬸兒燒完熱水出來,給看門的兩條大黑狗喂食,說道:“主家近日還是警醒些,今早我去集市買菜,聽聞城中出了賊人,盜了好幾家,就連縣太爺府上都失了不少好東西。”


    寧莞輕揚了揚眉,“竊賊?”


    張嬸兒點頭,“是呢。”


    寧莞不覺得那賊會盯上她這一個小院子,但她也留了個心眼兒,每天晚上都會在屋中和庭院裏點一爐香,順便往裏加一兩勺新弄出來的藥粉。


    萬一來了呢,正好試試效果。


    她抱著這樣的念頭,倒沒想到還真有情況,在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迷倒了逃跑路過,暫在她院中歇腳的賊人。


    穿著夜行衣的人和一包古玩珠寶砰地砸在地上時,寧莞正在屋裏的喝茶,聞聲出來,驚訝之餘更心喜於新藥的威力。


    和張嬸兒將賊人送到官府,縣太爺笑得滿臉褶子,還大方地從自己荷包裏掏了幾十兩作賞銀。


    新藥相當成功,且無明顯副作用,效果堪稱半步倒,寧莞便不在這頭花費任何時間,十分心力盡數放在星命相術上。


    焚膏繼晷,窮日落月,終於在到這個世界的第十個年頭,感受了時空的細微排斥。


    至此,她長舒一口氣,緊繃的那根弦也慢慢鬆緩下來。


    有時候也出去走走,或行醫或看相,也不拘什麽人,不收什麽銀錢,有緣了碰上,便當做日常實踐鞏固練習,在水河縣多數百姓那裏倒是混了個眼熟。


    張嬸兒買菜回來總是春風得意,笑得燦爛,在她耳邊念道:“每日出去啊,總有人拉著我塞東西,這個一籠白菜,那個一捧菌菇,銀子都使不出,我不收吧,他們還鬧,個個都說謝謝您呢。”


    寧莞坐在格窗邊看書,聞言也隻是抿唇一笑。


    張嬸兒見她這樣,心中感慨愈深,這主家也不知是從哪兒來的,那模樣氣質,整個縣城都找不出來一個比得上的。


    這半年城裏媒人把門檻兒都踏破了,數得上名的公子哥兒們使了不知道多少招,任其萬分殷勤,這位也是巋然不動,眼皮子都不眨一下,大有孤身一人過下去的架勢。


    要不是每日照常吃喝,她都懷疑這是哪方神仙下來曆劫的,指不定什麽時候就飛天上去了。


    門前的大黑狗嗷嗷叫喚了兩聲,拉回了張嬸兒發散得有些遠的思緒,笑著將灌好熱水的瓷壺放在桌上,今日是正月十五,她是要回家去的,路挺遠的,不好耽誤。


    張嬸兒說了幾句吉祥話,又回廚房去煨好雞湯,這才拎著包袱,揣著銀子,跟寧莞打了招呼後匆匆離開。


    寧莞看了一個下午的書,及至夜色襲來,她才揉了揉眼睛,洗把臉稍稍清醒。


    院子裏空蕩蕩的,連大黑狗都趴在自己的窩裏避著冬日寒風,懶洋洋的不出聲兒。


    寧莞幹脆披上厚絨披風,鎖好門,也循著人聲鼎沸的熱鬧去。


    元宵燈會是水河縣城裏一年到頭來最大的盛事。


    寧莞這幾年忙得生不出閑心,這還是頭一回置身燈會。


    火樹銀花,燈月相映,街頭小販連聲吆喝,三五行人結伴調樂。


    寧莞也應景兒地買了一盞花燈,綾絹糊的麵兒,上頭繡著春江蓮葉,清荷亭亭。


    一個人提著燈走在熙熙攘攘的長街上,倒也染上幾分旁人的喜悅。


    她看著小攤子上的糖人,難得生出些小興致來,挑了一支嫦娥奔月,指尖捏著葦杆,抿了一口,甜滋滋的。


    身穿霜色外衫的年輕劍客站在喧嚷來往的人群裏,輕輕瞥過,目光一頓。


    他摘下剛剛戴上的青紅斑駁的麵具,愣了愣神。


    寧莞含著糖人兒,似有所感地抬了抬眸子,看著對麵掛著花燈的枯樹下的人影,訝異了一瞬。


    她動了動唇,片刻後還是握著燈穿過人群,眼中含著燈光燭影,笑意款款,“裴公子?好久不見了,你怎麽會在水河縣,是過來辦什麽事?”


    自打那年在密林外分開,這還是頭一回碰上。


    裴中鈺卻搖搖頭,“不久。”


    這是他第一百次到水河縣來。


    也是第一百次見到她。


    兩天前他坐在河邊瓦肆喝酒,她在青牆倒影裏給人診脈,那是第九十九次。


    他的聲音已經褪去了當年的一分稚軟,愈加清冷平緩,時光磨礪裏,少年的意氣亦所剩無幾,眉眼間冷淡而澹漠,鋒芒盡斂,是西山徐徐而過的風,攜著北地紛紛泠泠的雪。


    寧莞恍惚了一瞬,不解於他話裏的意思,疑惑地輕咦了一聲。


    裴中鈺低低頭,闐黑的眸子落在她手裏的糖人兒上,“好巧。”


    寧莞含笑應聲,“是難得碰見你呢。”


    裴中鈺嗯了一聲,將手裏的小黑布袋子遞給她。


    寧莞接過一看,先是頓了頓,旋即恍然,這位大俠是又去半月穀摘蓮子了,難怪會出現在這裏。


    說到半月穀,不免想起華霜序,她猶豫問道:“公子此番去半月穀,可有見著我師父?”


    他點點頭,垂眸回道:“尚好。”


    寧莞舒了一口氣,又盈盈笑道:“何六爺這回該是又要慪得肝腸寸斷了。”


    裴中鈺嘴角微揚了揚,“他蠢。”


    這位年齡越大,越惜字如金,寧莞心想這裴家難道修的無情劍道吧。


    一個兩個的,都這樣。


    湊巧碰見,兩人又都是孤身,便一道遊了回燈會。


    河邊槳聲燈影裏雜花生樹,入眼是勾欄瓦肆林立,麗人水邊放花燈,擠在一處合手祈福。


    寧莞左右看著,有身穿短衣布裙的大娘挎著裝有小蓮花燈的竹籃子走近,熱情道:“兩位可要放燈?二十文一盞,可便宜嘞,誠心祈求河神保佑,叫你們家中富貴安康,人和安寧,叫你們二人修緣修滿,歲歲同心,。”


    她指著河邊的男男女女,“你看看,你看看,那手裏的都是我家的河燈,這蒲河十三家裏,就數我家的最靈,河神啊最給麵子。”


    寧莞聽得尷尬,擺擺手忙是拒絕。


    大娘一聽沒得生意做,扭頭就走,邊走還邊嘀咕著什麽。


    寧莞扯了扯嘴角,大娘你這也走得太幹脆了,我還沒解釋完呢。


    她側過頭,見裴中鈺似看著滿河花燈出神,便也沒再出聲兒。


    兩人又在街市轉了轉,裴中鈺有事,將她送到家門口就轉身離開了。


    寧莞掩上門,將花燈和蓮子放在桌上,準備收拾收拾上床歇息。


    她剛從廚房打了熱水往屋裏去,剛走至房門,鋪天蓋地的時空排斥突然而至,叫她身形微微一晃,直接回到了十四巷的畫室。


    站在摘星閣的畫像前,耳邊還回蕩著銅盆落地的哐當聲和受驚的犬吠。


    她揉了揉眉心,捂著頭半晌才稍緩過來。


    …………


    元宵燈會一夜不歇,裴中鈺清晨辦完事回來,從河上石橋路過,賣燈的大娘都還在拉著路過的人親親熱熱地叫姑娘,一口一個福順安康。


    那姑娘聽得高興,笑著兩頰微紅。


    他扶著橋欄,定定看了一眼,摸出銀子,走過去也買了一盞。


    握著劍穿過長街小巷,立了會兒還是抬手叩響了木門。


    久久不聞人聲,裴中鈺眉眼間掠過一絲莫名,輕輕一躍,悄然落地,連門前的大黑狗都毫無所覺。


    地上銅盆倒扣,上覆了一層薄薄的冷霜,他微怔了怔,大步進去,屋中空蕩而冷寂,槅窗半開著,庭院裏湧來的冷風吹得床幔揚起層層漣漪,隻有木桌上的冰蓮子,和一盞火燭燃盡花燈。


    是出事兒了?


    裴中鈺微冷了冷臉,神色微凜,轉身出去。


    光陰流水裏,他找了好幾年,卻遍地毫無蹤跡。


    他想,她應該死了,在他不知道的哪個角落裏。


    星光燦爛的夜晚裏,坐在高閣屋頂上,看著手裏的荷花燈,他垂了垂眼。


    本來想送給她做新年禮的,可惜沒送出去。


    第一百零一次的相遇,是遙遙無期。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精神不大好,晚上有點兒熬不住〒_〒,小天使看以後都差不多白天這個時間更新可行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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