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是白發蒼蒼, 這人卻還是年輕的模樣。


    接到孫女兒和瑗送來的信時, 他是有些錯愕的,但又隱約覺得理所當然, 能在一夕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本就不同於常人不是嗎?


    明衷皇帝心中突然湧出一股莫名的情緒來, 像是在醋裏滾了一遭, 又在水裏轉了一轉, 說不清到底是個什麽感覺。


    當年他尚天真純稚, 執拗地告訴所有人, 師翡翡是有一個大徒弟的, 長得高高的, 頭發長長的,他在貴母妃宮裏見過,他真的見過。


    可是沒人信他, 就連師翡翡也堅定地搖了搖頭,宮人說他睡糊塗魘著了,兄長笑他小小年紀就傻了, 就連他的母親景安皇後也覺得是他撞了邪, 惶惶不安不顧身體地日夜抄寫佛經。


    不怪他記得那樣牢實,蓋因那是大半輩子裏第一次也是唯一次麵對所有人的否定與質疑, 沒有一個人相信他說的話,看過來的眼神讓他委屈難過的同時失落又頹然,說是深受打擊也不為過。


    那也是第一回,他開始丟下少年心性裏特有的執拗和堅持, 學著去順與大眾,徹底將其掩藏在心底,成為一個不能說的秘密。


    明衷皇帝不由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兒,上麵的那道擦傷的痕跡早就愈合不見了影子,真的已然好多年了。


    可惜母後他們都已經不在,他也沒辦法拉著人告訴他們:你們看,是你們不記得,不是我糊塗了也不是傻了,更不是撞了邪。


    想到這裏,他徐徐吐出一口濁氣,再抬了抬眼凝視著亭中人,這一瞬竟覺得前所未有的暢快。


    他道:“孤說過,孤一定會記得你的。”


    寧莞循聲側頭,落在說話的人身上,目光頓了頓,眼角餘光又自宣平侯身上輕輕掃過。


    她是沒想到今日楚郢也會跟著來,作為前宣平侯府的表小姐,裝起來還是有些壓力的。


    捏著袖子暗歎了一聲,斂裙坐在前方的長案邊,散去無關心緒,微微一笑道:“殿下記性這樣好,實在出乎民女的意料。”


    一個自稱孤,一個叫著殿下,坐在一邊的太上皇略含著探究的視線在他二人打了個轉。


    明衷皇帝瞥過一眼,他立時正襟危坐。


    寧莞:“不知道此行來,所為何事呢?”


    師老爺子摸了兩把胡須搶答道:“就是來看看師姐的。”他最近忙著事兒,都好久沒來找他師姐了,正巧明衷皇帝要過來,就隨行一道了。


    明衷皇帝亦說道:“朕也是來看看的,當年翠微宮裏一別七十餘載,朕有些事情實在好奇。”


    他初初當政的那些年,大約是為了證明什麽,也曾使人去查過她的蹤跡,可惜皆是一無所獲,就真的像是憑空消失,不留下一絲痕跡。


    如今陡然出現,自然不可能什麽都不做。


    在昨日抵達京都時,就已經有人將探查到的事情呈於案上了。


    從幾十年前的師翡翡大徒弟,到現如今盛州寧家十幾歲的長女,更有在宣平侯府的那些荒唐之事兒,其中種種實在難以想象。


    明衷皇帝看著坐在對麵慢條斯理端盞飲茶的女子,諸多的疑問與感慨在心頭繞了一圈又一圈,最後隻化作一句,“那些年朕總在想你究竟是個什麽人又是個什麽身份呢?”


    蓮葉田田,錦鯉嬉戲間冒出頭來,坐在亭中能隱約聽見擺尾躍水的聲響。


    寧莞偏眸往凝著淺碧色的湖麵,輕抿起唇角,含笑道:“不過就是一個稍稍長命的普通人罷了。”


    太上皇咋舌道:“不止呢,還青春常駐。”看起來真比他大外孫黎成都小幾歲的樣子呢。


    寧莞道:“這話可錯了,隻是比尋常人老得慢了一些,談不上什麽青春永駐。”她過幾年就要慢慢老了,真的,不騙你。


    太上皇酸了,“這老得可真不是一般的慢。”老天爺真不公平,他怎麽就攤不上這樣的好事兒呢。


    明衷皇帝又瞥了他一眼,太上皇立馬低頭,默默吃起糕點。


    師老爺子撚著胡須,哎呀,太上皇還是這麽慫啊。


    若真是一個長命的普通人,為何找不到人尋不到蹤跡?那些失去的記憶又該如何解釋?明衷皇帝手搭在膝上,緩緩道:“也罷,你不願詳說,朕也不多問。”畢竟他自己也好旁人也罷,總是有些不能宣之於口的秘密的。


    寧莞聞言不語,他又話鋒一轉,聲音微沉,“但朕想知道,你既消失多年,走得無影無蹤,緣何又突然現世了?”


    寧莞心想可算是問到重點來了,她指尖勾了勾茶盞,淺淺笑回道:“陛下,一個人總是寂寞,呆得久了,難免會想要到處走走。”


    她斜斜側了側身子,將落在地上的荷包撿起來,“也是陰差陽錯,沒想到時隔七十餘年竟還能遇到故人。”


    輕軟如柳棉絮絮的話聲裏縈著些許惆悵,然而下一瞬又添了幾許和悅,“不過……雖有些意外,卻也是高興的,這世上的久別重逢,總是太過難得。”


    明衷皇帝目光定定,麵上並無過多神色,心中卻亦有感觸。


    即便是他,活到如今這個時候,除了一個師正和她,已然是見不到年少故人了。


    太上皇暗暗唏噓,長壽人的苦惱啊,有時候得天獨厚似乎也不見得是件好事。


    一時無人出聲,亭中漸漸安寂下來。


    習武之人耳聰目明,楚郢轉過頭久久看著右側方向。


    “侯爺在看什麽?”


    師老爺子問了一句,順著他視線也瞧了兩眼,卻隻見得青竹簾前的白玉紗伴著風掀起層層漣漪,除此之外並無什麽特別之處。


    楚郢淡聲道:“外麵有人。”


    師老爺子不甚在意,低聲回道:“許是府中下人吧。”


    楚郢搖搖頭徑直起身,寧府的下人向來知事,可不會在主家周圍躲躲藏藏的不露麵。


    他打起青竹簾,望著方亭後麵擠擠挨挨的草木叢,明衷皇帝與寧莞也看了過來,朱阿婆躲在半人高的花草枝後麵,忙忙縮成一團捂嘴屏息,不敢弄出丁點兒聲響。


    楚郢並未出聲,隻緩步過去,居高臨下垂了垂眼,正正好與七分驚慌三分尷尬的朱阿婆對上。


    冷淡的視線落在身上,朱阿婆下意識抖了抖身子,再看到他手中握著長劍,腳下更是一軟,站起身來彎腰諂笑,露出手裏拎著的一籃子嫩豆腐,“我是來給寧姑娘送東西的,沒找著芸枝姑娘,走錯了路,走錯了路,實在對不住,對不住啊。”


    楚郢不語,亭中寧莞訝異了一瞬,不禁笑道:“朱阿婆向來不屑踏足於我府上,今日好生有興致,真是稀客稀客。”


    朱阿婆被逮個正著,正正惶遽不安,訕訕道:“都是鄰裏,寧姑娘哪裏的話。”


    寧莞不知她將方才那些話聽了多少,也不怎麽放在心上,朱阿婆這張嘴,在外頭說得再多,熟知她愛瞎掰愛找事兒的那些鄰裏也隻當聽個笑話過過耳朵,說出去也沒人信她。


    “阿婆往順著窄廊走吧,芸枝該是在廚房,你這回可莫要再走錯了。”


    朱阿婆如蒙大赦,拎著籃子健步如飛,一溜煙兒就不見了影子。


    寧莞好笑,這老人家腿腳還真是利索。


    朱阿婆跑得飛快,路上也沒碰到芸枝,直接將籃子塞到護院手裏,麻溜地就離開了寧府。


    她後背出了一身冷汗,叫巷子裏的風一吹,抖著肩打了個哆嗦。


    柳樹下那幾個婦人還在納鞋底,見她出來了,問道:“朱阿婆,你巴巴地去,可看見什麽沒有?”


    一人笑道:“瞅瞅這表情就知道沒如心意吧?都說了,這寧府上不是你想的那麽回事兒,別整天瞎扯嘴巴。”


    這些言語中不乏調侃,往日定要歪眉斜眼啐一口的朱阿婆卻一聲沒吭地回了自己的屋裏,惹得幾人不免詫異。


    朱阿婆匆匆掩上門,她大兒媳婦正在喂雞,扭過頭來看她表情不大對,忙拍了拍手上前去,“娘啊,這是咋了?”


    朱阿婆猛地一回神,用力一拍腿“我的老天爺,你不知道,那寧府裏不得了啊!”


    她雖然才過去就被人逮住了,但隱約也聽見了幾個字兒,什麽青春常駐,什麽七十年,還有那個自稱“朕”的聲音。


    朱阿婆不識得什麽字,卻也知道在大靖,“朕”這個字兒那是皇帝老爺的稱呼啊。


    皇帝老爺到他們這小巷子裏,那不叫過來,那叫大駕光臨,話裏還扯什麽青春七十年的,這怎麽想都不對頭啊。


    “不得了不得了!”想著想著,她垮下臉,驚慌道:“惹上□□煩了,春妮兒啊,我跟你說,那裏頭住了個神仙!”


    大兒媳婦:“……”你老人家這一張嘴真是一天比一天會扯掰,你怎麽不說自個兒是個神仙。


    朱阿婆道:“我犯得著說話唬你嗎?怎的就不信呢!真的!”


    大兒媳婦心道:“你哪天沒說話唬我。”


    朱阿婆見她半天不吭聲兒,氣歪歪道:“你個蠢驢子!”


    大兒媳婦:嗬嗬……


    朱阿婆惶惶,這可咋辦,最近好像把人得罪得挺厲害,要不然趁著晚上去燒炷香拜拜?


    ……


    朱阿婆走後,又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明衷皇帝幾人也起身離開,隻師正留了下來說要再坐會兒。


    離開時楚郢看到在抱著七葉到處瞎溜達的白冶,微微動了動眉。


    明衷皇帝見他一時不動,問道:“那是誰?”


    楚郢答道:“南羅第一蠱師席非意的弟子,近幾日席蠱師身體不適,白小公子便上此處來討教學習。”


    太上皇哎了一聲,“是了,師家那師姐前些日子幫大理寺的王佑之查了個案子。能叫蠱聖的徒弟都上門來討教,可見本事不小。”


    命長就是好啊,想學多少就學多少。


    聽他一說,明衷皇帝也想起來了,他頷首,“走吧。”


    馬車繞出偏顯清靜的十四巷,慢慢駛入繁華熱鬧的長街,楚郢拄著劍,保持著一貫的沉默,明衷皇帝突然出聲道:“憫之,以你看來寧女如何?”


    楚郢應道:“好。”


    太上皇坐在一側,直了直身子,搭話道:“真是難得從你嘴裏冒出個好字。”


    末了眼中含著些古怪,“不過……朕可聽說了你們宣平侯府的不少事兒啊。”什麽表哥表妹,什麽雨天自薦,傳得是有鼻子有眼的。


    明衷皇帝一眼掃過去,“朕與旁人說話的時候,你不出聲兒插一句,是不是心裏不痛快。”


    太上皇:“兒子錯了。”


    楚郢說道:“都是外人傳說,當不得真。”


    明衷皇帝未曾將這些流言蜚語的小事放在心上,亦不認為有什麽可信之處,他音調沉緩,直言道:“憫之……”他頓了頓,“你道寧女可為朝廷所用否?”


    楚郢反問道:“陛下緣何會突然生出這樣的想法?”


    “朕也就是隨口一問,畢竟……世間異者難得。”


    前朝和盛皇帝為了一個晏商陸三往盛州蒼露,足以見此。


    話說到這裏已然不須得楚郢再接話了,他便垂下眼簾,保持緘默,左右也就這一個月裏的事,隻等那個契機了。


    馬車內安寂無聲,一時各有思量。


    師老爺子是吃了晚飯才走的,寧莞送他出去,夜色籠罩,星辰漸顯,簷下的燈籠拉下長長的人影。


    目送馬車遠去,今日的事情才算告一段落。


    她回屋洗去一身疲乏,上床休息。


    自這日之後,連著幾天寧莞都甚是清閑,多在藥房熬藥或在臥房看書。


    晏呈垣的傷恢複得不錯,不用人攙著也能下地走動了,他惦記著府中祖母和母親,趁著是個大好的晴朗天,找到了寧莞跟前來。


    上回被芸枝拿了枕頭砸了一通後,他便再沒拐彎抹角地問東問西,而是直接將那些事兒托盤而出。


    寧莞這才知道,蔚然竟還給她留了些東西傳下來。


    晏呈垣兩手撐在窗邊,說道:“寧姐姐,勞煩你同我去一趟族老那裏,你把我太太太太太太|祖母留給她師姐的東西領了,我也好順便去繼承太太太太太太|祖母的私產,嘿嘿嘿……”


    寧莞自然點頭,她確實也想看看師妹留下的東西。


    既然說好,兩人也不多耽誤,收拾妥當後便直接出了門。


    晏呈垣今日特穿的一身他最喜歡的亮紫色長袍,襯得人精神頭很是不錯,他靠在馬車得意地哼著小曲兒,已經開始琢磨起該怎麽大快人心地搞掉晏三兒和郗溶後幸幸福福地過日子了。


    卻沒想到,冤家路窄,也不用他回去找晏三兒算賬,兩方人就提前在晏家族老門前撞了個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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