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莞回來後先去了一趟廚房, 正好爐灶上煨著雞湯, 便叫廚娘下了碗麵。


    如今正是荷葉冒尖兒的時間,趁著景兒, 折幾把往鍋裏煲湯, 碗裏頭的麵絲兒都含著一股淡淡清香味兒。


    寧莞就在廚房用完麵, 又轉去晴雨軒, 裏頭黃秀才正在給寧沛寧暖上課, 上頭說得熱鬧, 下麵幾個小的也聽得認真, 倒是不需她操什麽心。


    芸枝在後房縫新衣裳, 看到寧莞坐在梨花樹下的青石上閉著眼曬太陽, 想著她每日總不得閑,忙裏忙外,不由蹙眉憂切道:“小姐若是疲乏, 不如回屋裏去好好睡一覺。”


    寧莞搖頭道:“還好,坐著曬曬太陽也舒服。” 她並不覺得累,在這兒坐著隻是因為剛剛穿回來, 一時半會兒還沒調整過狀態。


    芸枝撚針撥線, 沒再多說什麽。


    寧莞坐了會兒就起身往藥房去,走過窄廊碰見輪班回雜院休息的護院, 她頓了頓,順口問了一句悅來館的事兒。


    城裏的悅來館有點兒保鏢公司的意思,頗有盛名與信譽。


    他們護送東西比一般的鏢行更保障,能作租賃的護衛護院也都經過特殊考核訓練, 在保護雇主人身安全這方麵異常周全。


    這也是為什麽寧莞當初會去那裏挑選護院的原因。


    隻不過依原主的身份和悅來館打不上交道,記憶相關的也就一星半點兒,寧莞知道的也不是很多。


    蔚然在那邊準備開張的也叫悅來館,以那丫頭的運氣本事,經她手的招牌絕不會差到哪兒去。


    第一天開張她本是答應了要去的,可惜還沒來得及下山就穿回來了。


    她心裏頭有些掛念,看到從同名的悅來館雇來的護院,才會脫口而出問上一句。


    寧莞眉睫輕落,思緒似是飄忽,雙眸中微含有恍惚之色。


    站在她麵前的護院人高馬大的,嗓門兒也粗,一聲驚醒,“小姐怎麽想起問這個?咱們悅來館那可是幾百年的老招牌,能追溯到前朝和盛年間呢,能有這樣的傳承,也算得上是頂尖兒的那一份兒了,當年一手造出這個牌子的晏老太太那也是不得了的傳奇人物。”


    護院長滿絡腮胡的方正臉上一副與有榮焉,但說到後麵又有幾分唏噓,“隻是如今主家幾位爺不大和睦,爭鬥得厲害,四分五裂的,已然不複當年第一招牌的榮光了。”


    最近鬧騰得厲害呢,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也不知道他們這些做工的會不會受到影響。


    寧莞倒是不在意這些,不過聽到和盛年間還有晏老太太幾個字,大約也是明白了。


    她師妹說到做到,還真是將悅來館開遍了各地州城。


    想起不著調的師父和那個如年畫娃娃一般的小姑娘,寧莞抬眼望了望鳥雀停落的院牆,一時有些惆悵。


    但再怎麽惆悵,日子還是要過的。


    毒蟾蜍還有幾日才能成,寧莞看了看櫃子上的鎖,確信七葉沒有偷吃,裏頭陶甕也好好好的,才稍稍放心。


    七葉從昨天晚上開始就沒見著她,趴到肩頭上有些黏糊。


    寧莞輕笑了笑,將它摟回到懷裏,挨著腦袋輕蹭了蹭。


    榮恩伯府使人到十四巷來的這日,寧莞正在藥房熬煮新的一批生發膏。


    芸枝將身穿碧色齊腰襦裙的伯府侍女過來,她放下笊籬,輕抬了抬眸子,隻瞥了一眼又收回視線。


    湘茜是榮恩伯夫人身邊的頭等侍女,也算得上心腹之人,幾日前的宮中盛宴,她是有跟去的,在長信宮也見過這位寧姑娘。


    她可不曉得自家公子和這位有些齟齬,心想太後皇後長公主都含笑相待的人,對著她一個小小侍女形容冷淡,也是情理之中。


    湘茜雙手交疊在前俯了俯身,態度很是謹慎地道明了來意。


    當日魏黎成病愈無異於驚雷一聲,初初聽聞,炸得滿京上下無不愣神。


    諸人驚異之餘,更多琢磨著,長公主到底是請的哪位大夫,竟是有這樣不得了的本事,能愣生生地跟閻王爺搶人。


    這人生在世,誰沒個病痛,得個好大夫也能少受些罪不是。


    抱著這樣的想法,當天便有不少人往長公主府去打聽,榮恩伯夫人便是其中一個。


    馮知愈突患惡疾,請了太醫都不管用,伯夫人愁白了頭,鬱鬱無奈,這便想到了十四巷。


    “夫人想請大夫上府一趟,您放心,我家公子若能痊愈,伯府必是有重謝的。”


    寧莞斂袖起身,微笑了笑,“正巧得空,這便走吧?”


    最近手頭沒什麽銀子可周轉了,張大夫那裏又還沒有消息,既然有重謝,她就卻之不恭。


    榮恩伯府與將軍府離得近,寧莞也是坐著馬車到了地兒才想起這茬將軍府就在隔壁街。


    隨著湘茜進了府門,很快就見到了榮恩伯夫人。


    榮恩伯夫人今年三十有八,麵似圓盤,生得福氣。


    她膝下共有三個女兒,兒子卻獨獨馮知愈一個,舍不得打舍不得罵,一心寵得不像樣,遛街逗狗都是小事,上花樓打群架不知生了多少禍害。


    偏偏馮知愈是個會裝的,一回到家裏,裝模作樣的比他爹榮恩伯都正經乖巧。


    榮恩伯夫婦就算知曉他在外頭幹了不少混賬事,也下不了重手懲治。


    所以說啊,十個不成器的裏頭有七個都是當爹做娘的慣出來的。


    榮恩伯夫人等在院子裏,一見到人就引著往前推開了門,兩扇門吱呀聲響,將將開了一條縫兒,便有股臭味兒從裏頭傳出來,熏得寧莞立時後退了一步。


    伯夫人尷尬地扯出一抹笑來,“屋裏味道不大好聞。”


    馮知愈上吐下瀉一通折騰,虛疲不堪,莫說跑一趟茅房,就是出門兒的力氣都沒有,這些日子裏一應的吃喝拉撒都在主屋裏頭,這樣的味道,估計是剛剛才蹲了一回恭桶。


    寧莞可不想進去受罪,麵上虛虛浮著一層淺笑,“夫人,我看還是等著味道散散再往裏去吧。”


    榮恩伯夫人也有些受不了,聽她說完頗覺得有幾分丟臉地點頭應好,又忙叫湘茜等人進去開窗熏香去味兒,用了一刻多鍾才收拾了個幹淨。


    湘茜打起緋玉珠簾,寧莞跟在伯夫人後頭慢步進去。


    躺在床上的人穿得白色中衣中褲,袖子和褲腿都高高卷著,露出來的地方布著紅疙瘩,不僅如此,臉上也生了不少,密集得有些駭人。


    距上回見得他也沒多久,這模樣真是大不同。


    如今疲倦又無力地躺在床上,哪裏還見得當日的慵閑模樣。


    寧莞一點兒也沒有身為罪魁禍首的自覺,輕輕歎了一聲,“馮公子這看著可是遭了不少罪啊。”


    可不是遭了大罪嗎!榮恩伯夫人抽出雪青色的繡帕擦了擦眼角,沉沉應聲道:“這些日子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安,好好的一個孩子,都被折騰得不成樣子了。”


    寧莞將手中藥箱放下,動了動唇角沒接話。


    馮知愈一早醒來知道母親已經使人去請那個治好魏黎成的大夫的時候,他是鬆了一口氣的,如魏黎成那般纏了十年的怪病都能解決,十有八|九是個有真本事的,他身上這樣的怪症也一定不在話下。


    他滿懷期待,都已經開始閉著眼睛暢想身上好了以後的逍遙日子,一心糾結著到底是先去拂花苑找芫蕪呢,還是去怡紅樓找瑜香呢,或者還是狐朋狗友往街上去禍禍?


    馮知愈正躺床上琢磨,冷不丁地聽見寧莞的聲音,雖然最近腦子鈍鈍的不大靈活,卻也隱約覺有些熟悉,下意識睜開眼扭過頭一看,瞬間變了變臉色,幾粒紅疙瘩都擠在了一處。


    這不是寧莞?


    她怎麽會在這裏!


    馮知愈可一直記得在長公主府沒找完的茬,再思及自己如今慘樣明晃晃地落在對方眼裏,當下浮起了幾分鬱色。


    “你、你到這裏來做什麽?誰、誰允許你……進我伯府大門?滾出、出去!”他嘴角生了膿瘡,疼得厲害,話說得不大順溜,不過那高高拔起的聲音卻也能叫人明明白白聽出幾分驚愕與惱怒來。


    寧莞聞言也不氣惱,隻當沒這個人,並不看他,而是直接向伯夫人道:“夫人,馮公子像極不願意由來我看診的,治病救命得講究個配合,病人若不願,我也使不出來好法子來,我看不若還是另請高明?”


    榮恩伯夫人聽到自己兒子的話,瞬間便想起這位寧大夫原宣平侯府表小姐的身份,腦子裏不由閃過前幾日在長信宮聽得的那些話。


    思索間見她作勢要走,忙忙拉住,“別別別,你還是先給看看,莫聽他胡說八道。”


    她要是能另請得到高明,也不至於特意叫人跑一趟十四巷了。


    她是個什麽身份,曾做了什麽事,有什麽打緊的?隻要能治好她兒子,旁的一切都好說。


    勸住了她,伯夫人又轉過頭瞪著馮知愈罵道:“快閉嘴吧你!”


    馮知愈要是能乖乖聽話,他就不是馮知愈了,死死拽著床帳子,氣道:“她能治什麽病!娘、娘!讓她滾、滾出去……”


    寧莞衝榮恩伯夫人笑了笑,提著藥箱轉身就要走。


    榮恩伯夫人一把拉住人,看著兒子不知事的樣子也來了氣,但她也說不出斥責的重話,隻能咬了咬牙威脅道:“你再多話,別想從我這裏掏一文錢走!”


    馮知愈能在外頭的逍遙自在,全靠他娘從私房裏掏出來的一疊一疊銀票,反射性就閉了嘴,隻能冷臉瞪眼地沉沉的看著寧莞,喉間發著謔謔謔的聲音。


    這人不唧唧歪歪了,寧莞才重新坐下,接過湘茜遞來的帕子搭在他手腕兒上裝樣子地把了把脈。


    榮恩伯夫人看她垂目不語,不由上前連聲問道:“如何?如何?”


    寧莞回道:“夫人放心,不是什麽大問題。”


    出口的語聲是輕柔緩慢的,卻莫名能安穩人心,伯夫人大喜,“好好好,你看須得準備些什麽東西,開個什麽藥方子?”


    寧莞緩緩笑道:“不忙,先兌些鹽水,給公子上上下下清洗一番吧。”


    伯夫人正高興,想也沒想就應了,吩咐湘茜準備鹽水給馮知愈擦身。


    因為要脫衣裳,寧莞回避到外間,侍女舉著漆木紅托盤端了杯上好的碧螺春來,她便坐下,一邊輕抿著茶水,一邊聽裏麵馮知愈的痛呼嚎叫。


    他身上好些地方都被撓破了,用鹽水清洗,可不是疼得要死嗎。


    等寧莞再度回到裏屋,馮知愈眼淚流個不停,嘴皮哆嗦著,一時話都說不出來。


    寧莞取出銀針紮在他手腕處的內關穴,麵上溫和沉靜的,旁人也看不出什麽表情。


    偏偏馮知愈就覺得這女人居心不良,心懷叵測,他緊咬牙關,“……你是不是故意的?”疼死了他!


    寧莞訝異挑了挑眉,“馮公子在說什麽,我好心好意應了伯夫人的約來替你看診,怎麽落到你嘴裏成這樣的話?”


    榮恩伯夫人:“都叫你不許多話!還想不想要銀子!”


    馮公子:“……靠!”


    寧莞倒也欣賞夠了馮公子的憋屈,終是收了針,開了個藥方子,又給下一瓶白色藥膏,說道:“鹽水清洗後抹上藥膏,每天三次,藥也要按時服用,不出幾日身上的那些東西就能散去了。”


    榮恩伯夫人很是相信她的話,直接叫湘茜取了來一袋銀子,落在手裏分量沉沉。


    寧莞將銀子收好,道謝離開。


    榮恩伯夫人坐在床邊雙手合十,“那位寧大夫看著就是個可靠的,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馮知愈:“嗬嗬嗬……”


    榮恩伯夫人聽得沉了沉臉,不悅道:“你這孩子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須得記住了,我可不管你與人大夫有什麽嫌隙,人家現在是長公主麵前的紅人兒,在太後娘娘皇後娘娘那兒也露過臉的,少去招人家麻煩!”


    沒聽見應話,她又說道:“若叫我知曉,你也就別想著出去揮霍逍遙了,聽見沒有?”


    馮知愈籲出一口惡氣,不耐煩道:“知道了!”


    ……


    寧莞出了榮恩伯府的門,徑直往書齋去買了幾副筆墨紙硯,又在合淓齋提了些糕點回去。


    坑了馮知愈一把,還賺了不少銀子,寧莞連著幾天都心情不錯。


    暮春初夏,天氣漸漸有了變化,家裏便是時候準備夏衣,這事兒芸枝在行,寧莞直接給她劃了一筆銀子,叫她看著辦。


    芸枝應著好,興高采烈地去成衣店挑衣裳,到晚上拎著個大包袱回來,一件一件地收拾進衣櫃裏。


    寧莞也有好幾套,樣式新,顏色也極對她胃口,再加上芸枝零碎時間自己做的幾套衣裳,估摸著也夠過這個夏天了。


    毒蟾蜍在第十日大功告成的,寧莞打開櫃子將陶甕搬出來,在窗邊揭開蓋子,陽光罩進甕裏,落在通體如冰雪剔透的蟾蜍身上,隱隱還泛著淺淺的光澤。


    東西既然好了,自然也該叫人來取了。


    寧莞懶得跑一趟送過去,幹脆叫府裏的禾生到詠風館去傳個信兒,讓白家姐弟來拿東西。


    禾生到的時候,白笳月和白冶正在屋裏吃飯,花菇鴨掌,砂鍋煨鹿筋,羅漢大蝦,紅燒魚骨還有一道天香鮑魚……


    姐弟倆捧著碗幸福陶醉,大靖人真會吃,這些天簡直是他們一輩子裏最幸福的日子了,當貴客的感覺真是好極了。


    要不是南羅還有個中風的師父,他們真想幹脆就在大靖這邊呆上一輩子。


    兩人又吃了個舒服,癱在椅子上打嗝,聽到侍衛傳來的話


    對視一眼立馬起身,直奔十四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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