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平侯府的牌子是明宗時期就掛上的,一府門楣上刻的是赫赫軍功。


    近幾年並不算多太平,大靖與周邊南羅、北岐、高離之地時有紛爭,宣平侯手下的兵大大小小的仗其實打了不少。


    邊疆戰場刀光劍影,哪一個不比花椒樹上一根小小青刺來得嚇人?


    怎麽就走不動了呢……還得特意去請個大夫?


    對於頂頭上司突然而來的嬌弱,齊錚是全然摸不著頭腦,踩著石階飛快掠身而下,心中暗想那刺上莫不是有毒?可……哪兒來的毒?


    日至中天,已是正午時分,茶攤鋪子裏早沒有了客人,吳氏煮水下麵,熱情地揚聲喚道:“寧大夫,吃過麵再走吧?”


    寧莞抿笑婉拒,“家中弟妹無人照看,須得早早回去,多謝姐姐好意。”


    她一邊說著,手裏一邊收拾東西,利索地整理桌上紙張筆墨,有條不紊。


    太陽穿過柳枝綠葉落下斑駁的光影,如同湖中粼粼波光,輕漾時細細碎碎的晃眼。


    寧莞半低著頭,將一應之物裝進木箱。


    正在收牌子的芸枝驟然驚呼一聲,麵容變色,“齊侍衛?你怎麽在這兒!”


    來的人身穿玄色長袍,手中握劍,二十來歲模樣,正是宣平侯身邊的侍衛齊錚。


    寧莞認得他,且記憶深刻。


    不為別的,她穿過來的第一天,剛剛睜開眼,就是被這個人和另外一個叫楚勝的侍衛合力扔到院子裏的,動作幹脆又瀟灑,險些沒把她的腰給摔斷了,那是真疼。


    眼不見心不煩,寧莞收回視線,隻當做沒看見他。


    芸枝卻是手抱木牌,滿含警惕。


    齊錚是來找大夫的,不期然看見她們兩人,著實有些驚訝。但他到底和內宅姑娘不熟,再加之這位表小姐惡名昭昭,又在侯爺麵前行過無禮之事,心有顧及,就怕這位又賴上來,隻木著臉向盯著他的芸枝微微點頭,轉瞬便移開目光,專心尋找楚郢口中那山腳下的大夫。


    車馬長道平坦寬闊,兩側萬木蔥蘢,枝葉扶疏,除了麵前茶鋪子裏的三人外,目之所及不見人影。


    齊錚不欲與寧莞芸枝扯上牽連,遂徑直朝正在灶前煮麵的吳氏走去,問起這山下大夫的蹤跡。


    吳氏手上拿著笊籬,漏了漏水,看向柳樹下的另兩人,“那就是了,這周圍除了寧大夫,沒旁的人。”


    寧、寧大夫??


    什麽時候這表小姐做起大夫來了?齊錚神色古怪,躊躇半晌,到底還是走了過去。


    “表小姐。”


    寧莞拎著木箱子,左右看了看,“是叫我?有事?”


    她麵無表情,態度實在冷淡,隻是侯爺最近有些反常,脾氣也比旁日古怪了幾分,總得帶個人回去才好交差,齊錚不得不硬著頭皮道:“侯爺到清水庵辦事受了點兒傷,還請表小姐同我一道上去瞧瞧。”


    寧莞並不想再跟宣平侯的人扯上關係,直言道:“我還有事,暫不得閑。”


    齊錚:“那表小姐可有外傷藥。”


    寧莞取出青白色的小藥瓶擱在桌上,“十兩銀。”


    齊錚退後一步,“你怎麽不去搶呢!”


    寧莞輕輕掀了掀眼皮子,閑閑道:“要就要,不要就算了,我也不是非得賣給你。”


    齊錚緊擰著眉,打量她良久,“不過□□日未見,表小姐倒像是換了個性子。”往日是柔弱秀雅麵善心黑的,現下倒是不裝了,心黑直接擺麵兒上。


    他話音剛落,對麵的人伸手拿起桌上的藥,側身就要離開,齊錚忙止住她的動作,板著一張臉付了銀錢。


    寧莞揣好銀子喚了一聲芸枝,步履緩緩往馬車去,邊走邊道:“和水外敷,紗布包紮,每日一換,重傷十日小傷三天。”


    齊錚得了藥,自然趕忙上山去,這邊兩人坐在車廂裏閑話。


    芸枝膝上放著竹籃,裏頭裝有水嫩的青菜,山中新挖出的筍子和野蘑菇,摻了蘿卜的醃菜,油紙包著的韭菜餅子,滿滿的一籃子,都是旁人送的。


    自打楚長庭和溫言夏成親,小姐行事無所顧忌起來,她們向來都是被人嫌惡暗罵的份兒。


    今日來的那些人真誠又殷切,一雙雙眼裏還滿含著感激,她甚至聽見有人雙手合十悄悄道了一聲活菩薩,這些於她而言實在新奇又激動。


    芸枝雙手抓著竹編提梁,兩臉紅撲撲的,“小姐,你明日還要過來麽?”


    寧莞點頭,“自然來的。”她還得等宋玉娘呢。


    又笑道:“你就不必跟著了,阿暖還好些,二郎不好照看,張大娘顧不過來,還是得你守著。”


    芸枝用力點頭,她這些日子總擔心寧莞,今天跟著這麽走一遭,一顆心是真真兒的穩穩當當了。


    齊錚回到半山腰,沒有提及遇到寧莞一事,隻道:“山下的大夫趕著歸家,不願上來。”


    楚郢捏著小小瓷瓶,直直望著他,不置一詞。


    齊錚被看得心裏發毛,小心翼翼道:“侯爺?屬下給您上藥?”


    楚郢卻別過眼,將藥瓶揣進袖中,站起身走出角亭。


    齊錚:“……”你不是說受傷了很嚴重走不動的嗎?


    從千葉山回府約有小半個時辰,馬車裏楚郢背靠羽絲團繡軟枕,手落在袖中,指尖抵著藥瓶子,眼瞼低低落著,似凝視腳下的錦繡毯子。


    繁葉沏茶,青瓷盞落在小幾上,悄悄覷著他的臉色。


    從半山腰下來的路上,齊錚說起寧莞獅子大開口坑他十兩銀,她這才知道所謂的山下大夫竟是寧家表小姐,心中驚訝之餘,亦有不解與擔憂。


    齊錚慣來粗心,當是一場無意的巧合,但她在玉輝院伺候好幾年,隻需細細一想,便能琢磨出幾分不尋常來。


    再聯想當日二更雨夜有關寧表小姐的問話,繁葉一顆心微沉了沉。


    侯爺與寧莞……


    她實在想不明白,往日無過多交集,緣何突然……難不成還真如府中混不吝的傳言一般,叫人給下了蠱?若非如此,如何解釋得通?


    楚郢抬眸,視線從她身上一掠而過,掀開茶蓋,看著杯中清盈盈的茶水。


    繁葉心中一凜,低眉斂目,收攏心神。


    “你一向聰慧,我也無須多言,有些事情,你心中應該有數。”


    這話印實了繁葉心中猜想,她埋頭,緩緩吐出一口氣,回道:“奴婢明白。”


    …………


    宋玉娘回到將軍府用過午飯,隨意地將拿回來的藥方子扔給珍珠,叫她去找大夫問問,之後便懶懶斜歪在榻上歇息。


    不過未時珍珠就回來了,手裏端著一碟青桔,“姨娘。”


    宋玉娘:“大夫怎麽說?”


    珍珠屏退左右,“是好方子,李大夫看完連道三個好字,還拉著奴婢追問是哪兒來的,說是要去好好討教一番呢。”


    宋玉娘略略坐直身,有些驚訝,“當真?”姓李的那老頭子可不是個會隨便誇人的。


    珍珠:“自然是真的,看來那寧大夫有些本事,奴婢看可以找她來試試。”


    有了李大夫的話,宋玉娘也起了心思,“我不好總是出門去,免得惹小周氏的眼,明日一早珍珠你親自去千葉山一趟,請人上府來。”


    珍珠點頭應下,第二日一早出了偏門,在外雇了一輛馬車直奔千葉山。


    等寧莞慢悠悠地過去,她已經在茶鋪子邊等了小半個時辰,髻邊籠著霧氣,裙擺亦拂了水露。


    珍珠說明來意,寧莞卻沒有直接應下,她還有病人,上午並不得閑,珍珠無法,隻得在一旁等候。


    有人瞧見,便以為珍珠也是與昨日芸枝一般的,想著寧大夫這派頭果然是哪家門府裏出來的大小姐,這樣的人家特意頂著太陽在這裏坐診,給她們把脈施針,也不收什麽銀錢,當真是個頂頂心善的人,心下感激愈發深厚。


    都是些淳樸人家,心下怎麽想的全都擺在臉上。


    寧莞一時無言:“……”誤會,都是誤會,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正午時分,這邊一結束,寧莞就跟著珍珠一道回城。


    定西將軍府位於城東,格局大開大闊,和一般公侯門戶裏的精致風雅截然不同。


    宋玉娘住在西邊的明靜院,珍珠打起簾子請寧莞進去時,宋姨娘將將午睡起身,撫了撫鬆散的雲鬢,一副嬌麗柔媚之態。


    “寧大夫可算是來了,我盼了一上午,就等著你呢。一路勞累,不如先用些茶點,都是廚房剛送來的,試試合不合口味。”


    她的態度比之昨日明顯熱絡不少,寧莞將藥箱放下,婉拒了,“你客氣,茶點就不必了,路上珍珠姑娘把大概情況都與我說了,咱們還是先忙正事,你看如何?”


    宋姨娘笑道:“自然是好的。”


    寧莞重新給她把脈,又問了最近飲食身體如何,待宋姨娘一一答了,才叫人躺榻上去。


    她坐在榻邊的梅花凳上,素白的指尖撚著銀針,動作嫻熟,不慌不忙,麵上也是心平氣靜的,不見異色,儼然胸有成竹。


    宋玉娘轉眸一瞧,心中忐忑也隨之散去不少。


    施針後,她攬著衣裳起來,寧莞給她重新開了藥方子並食療單子,又約定好明日來的時間,臨走時道:“你放心,也就三十來天的事情。”


    宋玉娘先前聽這話隻覺得她是說大言不慚,今日聽著卻是眉開眼笑。


    將軍府二房沒有夫人,她家二爺天生克妻,娶一個夫人祠堂裏就多一個牌位,沒人敢嫁過來,這邊也不敢再娶,她不惦記旁的東西,就盼著有個孩子得個依靠。


    “寧大夫,勞你多費心,此事若成,妾身必有重謝。”


    走至門前的女子聞言轉過身來,垂在身側的素青色廣袖旖旎從風,穿過竹簾的縷縷暖陽落在裙角上,愣生生叫人瞧出幾分出塵絕世的味道。


    “你安心,會如願的。”


    她聲音和緩,像是徐徐吹過林間的風,一絲一絲地撩過心尖兒。


    宋玉娘不禁怔神,直到人走了好一會兒她才緩過神來,暗道了兩聲“阿彌陀佛”,她別不是真運氣好的碰見什麽世外高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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