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方平許久沒有說話。蘇小培就一直等著他。


    過了好半天,方平終於開口:“九鈴道人與莊主的怨隙不是一天兩天了。當我們發現莊主被人殺害,能想到的頭一個嫌犯便是九鈴道人。有人提過這事不足為奇,若是我真的沒有聽到過鈴音,那許是我糊塗了。發現莊主屍首的那時,我腦子裏嗡嗡作響,整個人動彈不得。我確是在半日之後稍稍平靜下來方能憶起當時之事,許是我腦子太亂,又確是認定九鈴道人所為,才會誤以為我腦子裏嗡嗡的聲音是鈴音。”


    冉非澤在一旁挑了眉,很是驚訝,萬沒想到這方平竟會這般說。方才他的表情明明是已經想到了什麽。


    可是蘇小培的表情沒什麽變化,她甚至很理解似地點了點頭。


    方平又道:“姑娘說的這些,自有姑娘的道理,隻是我認真想了,若是別人對我說了一字半句懷疑九鈴道人,我便責怪他人強加了記憶於我,這事並不妥當。若是有人因此受冤,且隻是因為提出了懷疑便受冤,那這世上之事,如何能有公道?”


    冉非澤很想說如今並非他提個名字就下定論,隻是想從中找些線索能進一步追查而已。但他看了看蘇小培,她平靜又冷靜,他便忍住了,把話咽了回去。


    蘇小培對方平道:“方大俠言之有理,我們斷事確是不能從對方的隻言片語裏便下了結論。方莊主之死,九鈴道長之死,都需要給他們一個公道,任何人都不該受冤。”


    方平想到九鈴道人,眼中透了愧意,不禁小聲為自己辯道:“我確是記得聽到了鈴音,確是無意冤道長。”


    蘇小培點頭:“方大俠,你既是覺得沒人強加記憶於你,完全是你自行憶錯,這也有可能。”她看到方平似鬆口氣的細微表情,不動聲色,繼續道:“隻是這事既是不好查,還需要方大俠再幫幫我。”


    “姑娘請說。”


    “我有些問題想再請教方大俠,希望能從中找出事情的蛛絲馬跡。”


    方平很謹慎點頭。於是蘇小培開始問了,她先問了方平入七殺莊多久,怎麽與莊主結識,他在七殺莊做什麽事,是不是對所有人都了解。莊主是否娶妻,娶過幾個妻,有過幾個孩子。莊主有幾個徒弟,都叫什麽名字,莊主都有什麽友人,又有什麽仇人。方平自己年數多大,是否娶妻,是否有孩子。


    這些問題對方平而言都很好回答,他一一答了,越答越是放鬆下來。蘇小培仔細看他的表情,然後又開始問莊中其他人的狀況。莊主的夫人是何個性,對莊主如何,對他們這些弟子下人如何,對孩子如何。莊主的各弟子又如何,都什麽狀況。不知不覺,把莊裏的主要人物問了一圈。


    之後蘇小培停了下來,方平見她似乎不再問了,點點頭,正想說那我們回堂廳上,蘇小培卻突然說:“方大俠,若是我們一直查不出真凶,方莊主也不會怪罪吧?”


    方平愣了一愣,搖了搖頭。蘇小培點點頭。這談話結束了。


    回堂廳的路上,方平走得飛快。蘇小培不急不緩慢慢走,冉非澤跟著她的腳步,見四下無人,問:“怎麽回事?”他有許多未看懂。


    “他心中有懷疑的對象,卻不願告訴我。”


    “為何?”


    “我猜也許他有苦衷覺得現在不能揭穿凶手,他會自行查證。有可能,時機到了,他自己為莊主報仇。”


    “這都能猜出來?”


    “當然。因為我也知道他懷疑的那人是誰了?”


    “是誰?”


    蘇小培歪頭看看他,表情有些俏皮。冉非澤心裏一動:“你莫告訴我,我也能猜。”


    爭強好勝的表情頗有些像孩子,蘇小培笑了:“壯士這般聰慧,定是能猜到。”


    哄孩子呢?冉非澤斜眼睨她:“我的聰慧,定是能配上你的。般配得很。”


    蘇小培笑得有些刻意誇張,因為他這話說得太曖昧。走前頭的白玉郎回轉頭看了他們一眼,還輕輕“哼”了一聲,覺得這兩人頗是稚氣。看看他們年紀一大把了,還想你猜我猜看誰聰明,當真是孩子氣,真教人鄙夷。


    後頭兩人都沒理他,冉非澤道:“你再給些提示,你是怎麽猜的,我知曉方法,也定是能猜到。”


    “一個人若是對另一人心中有懷疑,他提到他的時候,表情語氣和評價他的內容都會有懷疑。方平方才不願直說,我便問了他別的問題,一來知道他說真話裏的表情,二來放鬆他的警惕,之後他對莊裏每個人做評價時,就能聽出看出不對勁了。”


    冉非澤點頭,方才他也有認真看認真聽,他好好想也定是能想到。


    蘇小培又道:“再給你些提示,便是我方才說的,他覺得現在不能揭穿凶手,而他又覺得自己有能力報仇。這個可是大-泄秘了,你要是再想不到,我也沒辦法了。”


    “我定能猜到。今日落日前便告訴你。”冉非澤信心滿滿,又覺得這般與蘇小培逗趣甚是開心。他又道:“方平如此,你又是如何打算?”


    蘇小培道:“我覺得他也許想錯了,有疏漏,我要證明給他看,他必須馬上揭穿那人,事情不若他想象得這般簡單。”


    說話間堂廳已在眼前,冉非澤停下腳步還想多問幾句,季家文忽然跑了出來,看到冉非澤蘇小培便喚:“前輩,蘇姑娘。”他一臉嚴肅地告狀:“那付大俠在說蘇姑娘……呃……”大概用詞他不好直述,想了想道:“說蘇姑娘奇怪。”


    蘇小培與冉非澤對視一眼,季家文道:“姑娘走了許久,付大俠幾次想找人催方大俠回來,說是哪有丟下客人家不管的道理。師父便拖延著,與他敘了好些別的。後來時候真是頗久了,付大俠便開始問師父對蘇姑娘了解多少,又說蘇姑娘在玲瓏陣如何如何的。方才方大俠回來了,他還在說。”


    冉非澤的火氣騰騰往上冒,但凡說他家姑娘不好的,皆是皮癢欠教訓了。他黑著臉踏著步子往堂廳去,蘇小培對付言也相當不喜歡,聽說他這樣心裏也是氣,可看到冉非澤這般她也顧不上氣了,趕緊去拉他:“壯士,等等,別生氣。”


    “莫惱。”一邊糾正一邊反手握住她拉過來的手。


    “好,好,莫惱。”好好哄,生怕他真衝進去起衝突壞事。“冷靜,事情還沒辦好。”


    “好。”壯士先生答應得很快,牽著手冷靜地走進去了。


    白玉郎在後邊拍季家文肩膀:“少年,居然告小狀啊。”季家文拍掉他的手,也騰騰地跟著進去了。


    蘇小培和冉非澤進屋的時候屋子裏沒人說話,很安靜。隻許多人麵上皆有些許尷尬。方平已在自己位置坐下,皺著眉頭。付言看看他,又看了看走進來的蘇小培。


    “怎麽都這表情,方才是在說我?”蘇小培直截了當地問了。剛進來的季家文心虛地躲到大師兄的身後,白玉郎擠他身邊,很仗義地又拍他的肩:“莫慌,我幫你擋著。”這一擋連他視線都擋掉,季家文又往旁邊站了站。


    沒人回答蘇小培,背後議人事非確是不光彩,何況還是議一個姑娘,誰也不想當這出頭鳥丟人。


    “覺得有何不妥嗎?”蘇小培說這話時看著付言,不是她找事,她確實需要做些事,讓方平更信任她。


    蘇小培的問話和目光讓大家也都看向了付言,付言清咳了咳,道:“確是有些不解想問問姑娘。”


    “請說。”


    付言環視一圈,再看了看蘇小培,開口道:“姑娘曾在寧安城當差,之後卻莫名出現在玲瓏陣,沒有武藝,也不記事,對自己怎麽上樹的並不知曉。那天絲銀刃陣聽說甚是凶險,那棵樹被圍著滴水不漏,我對是何人能有本事將姑娘放上去很是好奇。放眼武林,怕是再強的高手都辦不到。為解這個謎團,我去請教了一些朋友,這般巧,有人從平洲城那處得知,原來有人將寧安城的女師爺殺死了,而後自盡。女師爺屋裏全是血,寧安城府衙追查數月,都未曾找到女師爺被擄的線索,種種跡象表明,女師爺確是被人殺死了。”


    付言盯著蘇小培:“那位女師爺,便是姑娘。一個死了的人,如何能在天絲銀刃陣中-出現?根本沒人能有本事把姑娘放進去。姑娘短發,說話怪異,舉止習慣等等皆與我們不同。敢問姑娘,你究竟是何來曆?你說你的家鄉在很遠的地方,再遠的地方也有出處,家鄉何處?又是究竟死而複生的?”


    蘇小培也盯著付言看,問題還問得真是好,咄咄逼人,意有所指。對於付言當眾故意找她麻煩,她生氣了。她冷靜回道:“付大俠,你既知我是女師爺,就該知道我專職斷案。別的本事我沒有,斷案倒是可以的。付大俠若是不明白,讓我來指點你一二——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你聽說了什麽不重要,最重要是要有證據判斷這些聽說的事情是事實。有人留了遺書說將我殺死,你是該信遺書,還是該信我這個活著的站在你麵前的人?天絲銀刃陣是什麽東西我不知道,我醒來便發現自己困在樹上確是事實。你說放眼天下無人能做到將人帶入陣放到樹上,我不知你眼中的天下有多大,但俗話說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付大俠莫將話說得如此滿,省得被人恥笑。我失蹤被擄一案,寧安城平洲城府衙皆在追查,付大俠對案情進展好奇,可再去打聽打聽。反正付大俠消息靈通嘛,聽說得不少。聽說完之後好好查證清楚,切莫沒搞明白便當著眾人的麵質疑這個懷疑那個,實在是有失禮數,自尋難看。”


    一旁有個大漢離得蘇小培近,聞言上前一步衝蘇小培喝道:“妖女,你怎地與大公子說話的?”


    蘇小培冷笑:“妖女?聽聽,付大俠說了半天便是想要這結果吧?向大夥兒說我來曆不明,不是尋常人,用的妖術妖法,包藏禍心,不可信?”


    “蘇姑娘多慮了,隻是蘇姑娘奇人奇事,傳言甚是有趣,我也免不得好奇,便向姑娘求證一二,姑娘莫怪。”


    蘇小培冷笑:“我肚量小得很,上門作客聽得主人家對我質疑心中是不太歡喜。付大俠與其聽傳言裏說我奇人奇事,不如我當麵告之付大俠傳言說的是不是真的。”


    不等別人回話,蘇小培轉頭看向那個沒禮貌對她呼喝的大漢:“這位壯士如何稱呼?”


    壯士?冉非澤道:“請喚他大俠。”


    “為何?”蘇小培把頭轉回來。


    “我才是姑娘口中的壯士,莫將我與他相提並論,喚他大俠吧。”


    一屋子大俠頓時用目光刷刷地刺向冉非澤,難道他們就該與這人相提並論,這一看就是個無禮糙漢子好吧?擺不上台麵的小角色,為啥他們這些大俠得與他相提並論?


    “這位大俠如何稱呼?”


    還真大俠了,一屋子大俠有好幾個忍不住翻了白眼,剩下眼睛得閑的都又再瞪了冉非澤一眼。


    “我姓牛。”那漢子被擺上台麵有些蒙,看了看付言,回答了蘇小培的問題。


    “牛大俠在七殺莊裏職位不高不低。不低是因為混了一定年頭,不高是因為實在沒什麽作為。有家室、有孩子,孩子年紀不大,幾歲而已。手頭有些拮據,但七殺莊給的月錢應該不至讓你如此,所以你非嫖即賭,我覺得嫖的可能更大些。昨晚你未歸家,宿在外頭。你謊稱莊中有事,實則鬼混去了。你不敢教你-娘子知道,她娘家頗是厲害,是也不是?”


    那漢子目瞪口呆,全屋子的人也一臉驚奇。好半天那漢子叫道:“你,你胡說,胡說八道。”


    “那定是是了,一件都沒說錯。”蘇小培老神在在,還淡定地喝了口茶潤潤喉。


    付言臉黑得難看,方平遲疑問道:“姑娘如何知曉?”


    “能在這屋裏隨伺的弟子,定不會身份太低,但也就是不太低而已,因為牛大俠站位在邊上。就如我一般,在這屋裏我地位不高,便坐在邊上。牛大俠有些年數,目光渙散一臉沒擔當的模樣,腰板不挺,一看便是糙漢,此等人物,不是靠混得年頭久混了上來還能如何?這屋裏其他隨伺弟子年紀都不若他。另外,他衣裳下擺有汙,似孩子吃食糊糊沾上,衣裳雖舊,針線卻是新的,有人為他新縫補過。加上他的年數,由此推斷有家室孩子。屋內其他弟子衣裳平整嶄新,有衣裳飾物,劍鞘幹淨,劍把帶穗,有些還是玉石穗,可見莊中並未虧待眾人,而牛大俠卻穿著舊衣,衣裳偏寬偏胖已不合身,可見他未有錢銀給自己置辦新衣裳。為何眾弟子獨他窮困?由此推斷非嫖即賭,賭錢傷神,更傷錢財,容易暴露,如今他安穩過著日子,想來是在外頭沾花惹草更準確些。昨夜未歸家是因為他沒有換衣裳,一個會為他仔細縫補衣線的娘子,怎會讓他仍穿著髒衣裳出門?牛大俠粗暴無禮,卻畏妻,可其妻該是細心溫馴之人,不敢教她知道自己出去*,那定是妻子娘家厲害。”


    一番話說得屋中眾人啞口無語,蘇小培又道:“這些據由細節的猜測原本也不敢保全中,但牛大俠的表情眼神透露真-相,我每說一句他便會有些反應,我由他的反應辨知所述真偽,自然就能一步步再推斷。”


    眾人繼續無語,這姓牛的這般無恥,蘇姑娘還一口一個牛大俠,當真是拉低了他們這些真大俠的身階。可是又不好說什麽,隻能聽著。


    蘇小培轉向付言:“付大俠。”


    付言垂眼。蘇小培看著他道:“我既是做得師爺,就是有真本事的。你莫欺我是女流,我見多識廣,本事通天,你若是真有門路聽說,便也該知曉我斷案如神,你汙我包藏禍心,又是何居心?”


    付言垂眼道:“姑娘多慮了,我隻是好奇一問,何來姑娘之說。”


    “付大俠既是沒那個意思,那我隻好認為付大俠井底之蛙,自己不知曉的事便覺別人故弄玄虛,妖術妖法。請問,我方才的推斷,哪一件不是有憑有據,隻靠觀察細微便可做到?在座的每一位都能做到。如何是妖法?我不過是學識廣些,知曉些大俠們先前沒注意的事罷了。夫子們教的學問,大俠們沒學到之前也覺夫人奇人奇事,與常人不同?妖術?我不會武,是不是也該覺得大俠們飛簷走壁這般厲害,定全是妖怪?”


    大俠們麵麵相覷,心中有些疑慮,他們這是被羞辱了嗎?被羞辱得覺得甚有道理,這事該如何辦?


    冉非澤適時地打破僵局,給大俠們解圍。“幸好姑娘喚我壯士。”說完還衝眾人笑笑,一臉謝我吧,有人接話頭大家就不會那麽尷尬了的表情。


    大俠們的目光之劍嗖嗖地射向這位壯士。


    蘇小培這時又轉向方平:“方大俠,你想解開謎團,光靠猜的不行,讓我教你幾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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