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冉非澤沒回話。


    他挑完了眉毛看完了蘇小培,接著喝他的茶去了,似乎並沒把蘇小培的意思當回事。


    蘇小培也沉得住氣,沒糾纏沒解釋,也喝茶。


    這時候屋外有人喊著:“唐老板回來了呀。”又來人喊:“吳甲長來了。”


    原來那群想看熱鬧的好八卦的人都沒散盡,不好意思進屋來,隻等在門前看看狀況。方才唐蓮回來,早有人跑去通知在外頭開鋪的唐家父子了。


    嚷嚷間屋門被推開,蘇小培抬眼一看,一個四十來歲的男子和一個十多歲的少年進了來,身後還跟著一個花白胡子的老者。


    唐蓮的母親唐李氏聽到動靜趕緊出來,眼睛通紅的,必是哭過了一場。出來看到那男子便喊了聲“官人”,眼淚又下來了。


    唐蓮的父親名喚唐忠,此時他的臉色很難看。


    女兒兩個月前被山賊劫走,初時他著急心痛,又是報官又是張羅著左鄰右裏一同尋人,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女兒的影子沒見著,風言風語難聽話倒是湧了出來。唐忠是個好麵子的,受不得這個,眼見女兒沒了蹤跡,又過了這許久,想來凶多吉少,心中悲痛,索性便當她死了。


    這陣子閑話終於是少了,他心裏才稍稍鬆了些,偶爾想到女兒遭遇,雖也難過,但也盼著這事情趕緊過去,再沒人提起才好。沒想到,今日吃過午飯,才與兒子去了鋪子沒多會兒,卻是有鄰人奔來報信,說唐蓮活著回來了。


    唐忠心裏咯噔一下,說不上不歡喜,但女兒沒了清白唐家必會遭人指點的情景卻是馬上湧上心頭。他也不多說,忙關了鋪子帶著兒子唐鬆往家趕。


    唐李氏與唐忠在一旁說著女兒歸來一事,


    這幾人一進門,冉非澤便站了起來,蘇小培有樣學樣,也趕緊跟著站起。但她的腿腳實在是太痛,之前一直站著倒還好,現在坐下了再起來腿就跟被車子碾過一樣,她痛得“哧”的吸氣,差點摔了。


    冉非澤托了她胳膊一把,將她拉直。


    唐忠聽得唐李氏說了情況,過來跟冉非澤道謝。先是抱拳喊了聲“冉壯士”,道了謝,又介紹了自己的身份。冉非澤也是一抱拳,應了聲“唐老板”,又道隻是舉手之勞,不必言謝等等客套話。


    又是幹巴巴文縐縐的對話,蘇小培在一旁聽著,直琢磨是不是古代裏的人一半精力都用在這些所謂客氣和禮數上了。


    正走神,唐忠轉向她這邊,一抱拳,問:“這位是?”


    蘇小培一陣緊張,學著冉非澤的樣子抱了個拳,道了聲:“唐老板。”然後一屋子人又齊刷刷地瞪著她看,冉非澤沒特意看她,她卻是飛快瞧了他一眼,看到他嘴角上彎。


    糟糕了,她的禮數肯定又錯了。電視上是怎麽演的,是兩隻手擠在身側半蹲嗎?蘇小培腦子有點空,反正“奴家”她喊不出口,半蹲她也蹲不下來,幹脆也不管了,錯就錯,電視上還說什麽江湖兒女不拘小節呢!


    冉非澤似乎樂夠了,終於幫她救場。“這位姑娘也是山中偶遇,得了不記事的毛病,諸位莫怪。”


    大家都流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就算心裏有什麽不悅也不好表現,於是相互又客套了一番,蘇小培老早就學了乖,能不說話就不說話,能不動作就不動作,當真是謹言慎行。


    唐忠囑咐自家娘子給恩人備些吃食招呼,自己卻是帶著兒子和那老者進到裏間去了。蘇小培瞄了一眼,猜想他們是去找唐蓮談話。她忽然有些擔憂,被劫持人質受解救後多數會產生應激反應,心理不良狀況等,也不知唐蓮會如何。


    她悄聲問冉非澤:“壯士,剛才他們談話,你可聽出來那老人家是誰?”


    冉非澤看了看她,回道:“是甲長。”


    “甲長是什麽?”


    “十戶一甲,每甲均設有甲長。姑娘這些也不記得了嗎?”


    十戶一甲,甲長?蘇小培琢磨了一下,猜想這是不是有點類似街道社區主任之類的。這時候聽得唐蓮在裏屋一聲哭喊:“爹。”接著是模糊的男子說話的聲音,聽不清楚。


    唐李氏聽了唐忠的囑咐,去了廚房給冉非澤蘇小培做吃的,這時沒陪在唐蓮的身邊,蘇小培很有點擔憂。


    等了好一會,裏頭的哭聲斷了,唐李氏也端出來兩碗麵,冉非澤很有禮地謝過接下,蘇小培也學他的樣子,謝過接了。唐李氏又匆匆再端了一碗進內屋去,唐蓮跟他們一樣,也沒吃飯呢。


    蘇小培餓壞了,她一邊豎著耳朵想聽聽裏屋的動靜,一邊大口吃麵。冉非澤吃麵都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不急不緩,斯斯文文。


    他的舉止真是跟他的高大身形和超大包袱不般配啊。蘇小培一邊想著一邊飛快地把麵吃光光,連口麵湯都沒留下。


    不一會唐李氏又出了來,小聲道:“多謝恩公,家中有事,不便久留恩公,招呼不周,恩公莫怪。”


    蘇小培在心裏歎口氣,幸好她之前厚著臉皮開口了,不然這頓飯都沒著落。


    冉非澤依舊客氣地還禮,謝過了唐家的這頓招待,然後告辭。蘇小培生怕自己被拋下,忙拽著他的大包袱一角,跟著他一起出來了。


    兩個人走到了街上,一前一後。冉非澤不說話,蘇小培也不說話,她的腿腳痛得受不了,每一步踩在地上都跟刀紮一樣,但相比這個痛,她更怕被冉非澤丟下。


    冉非澤忽然停下了,蘇小培沒留意,差點一頭撞上他。他回過身來,從懷裏掏出個錢袋,抖了抖,將錢袋裏的錢倒到掌心上給蘇小培看。


    十來個銅板,蘇小培掃了一眼,沒數清具體數。


    冉非澤還是不說話,臉上卻是似笑非笑的神情。蘇小培皺眉頭,認真問:“這是壯士的所有財產嗎?”


    財產?冉非澤動動眉頭,回道:“這確是我身上所有錢財了。”他等著看,看這古怪姑娘還能說啥。


    蘇小培盯著那些銅板,忽然問:“這裏錢是怎麽算的?”


    “啥?”這話他就真是不懂了。


    “嗯。”該怎麽解釋呢?蘇小培一轉頭,看到一旁有賣包子饅頭的,忙道:“就是,這些銅錢能買幾個包子?”


    冉非澤隨著她的目光一看,笑道:“在這鎮裏未曾買過,但也差不離與別處一般,三個銅板一個饅頭,五個銅板一個包子。”


    蘇小培再仔細數了數冉非澤掌上的銅板,按便宜的算,三個銅板換一個饅頭,他這有十五個銅板,那就是五個饅頭,她吃少一點,一頓一個好了,他委屈一點,吃兩個好了,那這樣也不夠兩頓的。


    冉非澤失笑,他是沒見過有誰會這般算錢銀的。她現在該知道,他真是照顧不了她了吧。


    “姑娘。”他喚了一聲,打算跟她說,在石頭鎮不遠有座庵廟,她若是真不知該去何方,他可以送她到那庵廟容身。可他話還沒說完,蘇小培卻是抬頭問:“壯士打算怎麽掙錢?”


    冉非澤啞然。她是在問他有什麽生計本事嗎?那話是如何營生的意思?


    這姑娘,年紀不小,頭發衣著口音皆是古怪,說是不記事,卻連人□□故生計常事皆不清楚,看著明明是知書達禮的氣度,說出的話卻是粗莽無禮。她打算巴著自己不放,他知道,可她不笑不諂媚,這般一臉正經,認真嚴肅地耍賴皮,他倒是真沒見過。


    冉非澤笑笑:“我有的是氣力,也會些手藝,求個溫飽不成問題。倒是姑娘,有何打算?”


    她一定會說她沒去處,沒錢銀,沒親人,因為她什麽都不記得了,她會求他收留,而他會最後一次告訴她,他收留不了她,他隻能送她到鎮子邊上的庵廟。


    結果蘇小培說的是:“我打算也出點力的,壯士去掙錢的時候,我可以幫壯士看行李。”


    冉非澤再一次啞然。看行李――這算出點力?這臉皮著實是太厚了些,冉非澤搖搖頭,“姑娘。”他決定把話說清楚,剛起了個頭,卻似在蘇小培身後看到了什麽,忽地轉頭就走。


    蘇小培一愣,下意識回頭一看,沒看到什麽特別的,但再轉過頭來,隻這麽一瞬工夫,卻不見了冉非澤的身影。


    蘇小培的臉垮了下來。不是吧?難道她判斷錯了,這位能幹又善良的壯士居然真會一聲不吭把她這失憶弱女子丟下?


    原來他要將她丟棄是這麽簡單容易的。


    蘇小培呆立當場,心底一片冰冷,失望與害怕湧上心頭。陌生古樸的街道,怪異古裝打扮的人群,不能完全聽懂的口音,蘇小培第一次嚐到了無助惶恐的滋味。


    “你,對,便是你,方才你與一位壯士敘話了?那是何人?”


    蘇小培眨眨眼睛,轉頭過來看到一位勁裝打扮的紅衣女子,平眉薄唇,長得頗嚴肅,她手裏拿著一把碧青鞘套的劍,氣勢洶洶,居然是在向她問話。


    蘇小培搖搖頭。那女子皺著眉頭,又問:“是不是背了個超大的包袱,長相端正俊氣,姓冉?”


    蘇小培繼續搖頭,她又不認識她,不知道她跟壯士之間什麽關係,而且她這樣凶巴巴的,很沒禮貌,她現在腿殘又沮喪,不想理她。


    “你啞巴?”那女子卻是繼續逼問。


    “多謝關心。”蘇小培不高興,忍不住噎她一下。她的腳很痛,於是挪到牆邊,靠了靠。


    關心?何人關心她?那女子眉頭皺更緊,仔細打量蘇小培,很是懷疑她腦子有病。看看,那衣衫那發式,說話的語調,哪裏像是個正常人。


    “我問你話,怎不做答?”她是遠遠看到模糊身形,並不能肯定那是冉非澤,一眨眼工夫人便不見了,她當然要好好問問。


    “姑娘身上有錢銀嗎?”蘇小培心一橫,有點破罐破摔的意思,她不知道接下去該怎麽辦,她沒有錢沒有地方可去,眼下逮著誰就求助誰吧。


    紅衣姑娘一愣,這話哪跟哪啊?難道要給錢銀才肯答話?


    “若有錢,借我一些行不行?或者借我一身衣服也好。姑娘,我沒來過這,還失憶,腿還很痛,無依無靠,沒有親人……”


    蘇小培話沒說完,那女子已經扭頭走了,“原來是個瘋顛的乞丐。”


    乞丐?


    蘇小培把後麵求助的話都咽了回去,看著那女子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還瘋顛?


    蘇小培撇撇嘴,她的腿腳太痛,實在受不了啦,她想她的臉一定是扭的,她無力歎息,站不住了,幹脆挪到一處角落坐了下來。


    街上不時有人從她跟前經過,個個投以驚異的目光,卻無人搭理她,更沒人上前詢問關心她。蘇小培看看自己,不合身的男式布衣,從頭遮到腳,沾滿幹了的泥濘黑乎乎的布襪腳,雖看不到頭臉,但她能想象會是什麽狼狽的樣子,


    不知道這裏的治安好不好,不會有什麽流氓匪類的在街上欺負女人吧?會不會有城管警察看她衣衫不整的就來盤查審問趕人?或者把她抓起來?乞丐有地盤劃分嗎?丐幫能收留她嗎?


    蘇小培胡思亂想,低著腦袋發呆。她該怎麽辦呢?要不然,回去唐蓮的家裏求助?雖然那家人不太好說話,也無心顧及外人,但好歹她與唐蓮有一路之緣,又都是落難女子,硬著頭皮上她家求救,怎樣都比睡在街上強吧?


    蘇小培努力回想唐家在哪,卻發現剛才她光顧著緊跟冉非澤沒留意路線,也不知還能不能找到。她咬咬牙,無論如何,總要一試吧,她坐在這裏太久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一會天色晚了就糟了。


    蘇小培這麽想著,打算起來動身,可一動,卻發現自己站不起來了。她痛得哧地吸氣,慢慢撐著地,挪動扭過身,攀著身後的牆,打算用爬的。能站起來就好,什麽姿勢無所謂,眼下這狀況丟臉這種事完全不必顧慮。


    正呲牙咧嘴蠕動中,一隻大掌伸過來握住了她的胳膊肘,把她撐了起來。蘇小培眼角看到一雙深藍色粗布鞋,鞋上麵是淺灰色褲腳,再往上是淺藍男式袍子的下擺。這些好像有一點眼熟。她猛地抬頭,眼前是冉非澤那張端正又善良的臉。


    他回來了,居然回來了?!


    “壯士。”蘇小培不管三七二十一,趕緊搶著說了:“壯士,我迷路了,我什麽事都不記得了,我的腿很痛,我沒有錢,沒有親人,誰也不認識,從來沒來過這,沒地方容身,無依無靠,孤苦伶仃……”


    冉非澤剛想開口就被她這一長串的話嗆到,連咳幾聲,有些想笑又覺得太不應該笑。可是這些可憐討同情的話,難道不應該用低柔淒楚的語調說嗎?她這樣硬板板地飛快蹦出來,著實是有些好笑。


    蘇小培的話被他的咳打斷了,事實上,她也編不出更多的詞來。柔弱又可憐確實不是她的強項,看冉非澤的表情,她也知道這個路線她是走不下去的。


    她清了清嗓子,想想又說了一句:“壯士若是丟下我不管,我就隻有死路一條了。”


    冉非澤正了正臉色,點點頭:“無意丟下姑娘,隻方才見著了麻煩,暫避一會。”


    蘇小培點頭,表示理解,但忍不住問:“情債?”得打聽清楚這人什麽狀況才好判斷能否暫時依靠。


    冉非澤反應了一會才猜出意思,他又幹咳一聲。這姑娘真的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孤身女子,說這般話,要遭非議的。“姑娘。”對著她無辜清亮的眼神,想半天該怎麽與她說這道理,可竟找不出合適的話語來,最後隻道:“姑娘下回莫要如此吧。”


    蘇小培皺眉頭,莫要如此是指哪個如此――賴著他?坐街上?裝可憐?問問題?莫要如此什麽?


    冉非澤對著她那嚴肅正經的臉色也皺眉頭,她知曉他的意思了嗎?


    兩人眉頭對眉頭,嚴肅對正經。


    這時候一旁有兩個人奔過,嘴裏嚷嚷著:“快去看看,抓到那賊子,能得賞銀五兩呢。”


    賞銀?


    蘇小培精神一振,目光隨著那兩人去了,腦子裏飛快轉著,扭過頭來問冉非澤:“壯士,你身上沒錢,照應不了我,對吧?”


    “確是如此。”所以他打算送她去庵廟安置,正想說,卻被蘇小培搶先了:“要有了錢,就能照應我一段時日了,對吧?”


    冉非澤:“……”


    這話問的,讓人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啊。沒錢真的不是不能照應一個女子的理由,這個她不懂嗎?重點是男女授受不親,他與她素昧平生,互不相識,她賴著他真的不害怕?


    冉非澤看著蘇小培認真的臉,還是點了點頭。


    蘇小培繼續認真問:“壯士,你會武吧?”


    “會。”


    “抓過賊嗎?”


    “抓過。”


    “五兩銀子是多少?我是說,能買幾個饅頭?”


    冉非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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