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欽的房間和一般影視劇帶來的刻板印象截然不同,雖然他是不折不扣的宅男,但他的房間並不小,也不亂,恰恰相反,它又大又整潔,即使隻有朦朧的環境光照明,劉瑕也能看得出來,這間屋子是髒亂的絕對反麵,甚至足以為處女座潔癖者代言。


    從房間的大小來看,劉瑕之前猜測得不錯,三樓大部分麵積都被這間套房容下,畢竟是富人,宅也宅得奢侈,200多平米的寬敞空間裏,劉瑕看到了屋角的健身器材,廚房與用餐區,沈欽的工作站——起碼八台屏幕排成半圓,黑暗中閃爍微光,是屋內環境光的來源,不遠處是路由器的閃動,還有兩個頂天立地的機房玻璃櫃,散發著嗡嗡輕響,讓房間內不至於靜得可怖。


    劉瑕在一台電腦上看到了她的手機屏幕,‘你不一定非得和我一起去找,我隻是需要你提供給我’的字樣在輸入框中擠擠挨挨,光標還在最後一個字後閃動。


    她低下頭刪掉了未發出的話,環顧工作站一周,“沈先生?”


    有閑心四處遊走觀察環境,自然是因為……她沒找到沈欽。


    劉瑕退後幾步,猶豫地往臥室方向前進,“沈先生?”


    她確實是罕見地遲疑——如果不是情況特殊,她絕不會第一次造訪就進入臥室區域,初次見麵就造訪這裏,對沈欽這樣的恐懼症患者可能有巨大影響,即使對她來說,這種主動的侵犯也令她不適。即使這是沈欽最有可能的藏匿處:影視劇中,太多小女孩都藏在臥室衣櫃裏,這是符合心理學常識的,臥室是整間屋子裏最能給主人提供安全感的區域,而臥室中的隱秘環境最能讓躲藏者安心——


    等等。


    劉瑕腳步一頓,思索片刻,緩緩回退到工作站,繞過半圓長桌,從玻璃櫃提供的小小空間擠過,進入辦公桌和窗戶之間的隱蔽地帶。


    “沈先生……”她柔聲說,蹲下來降低壓迫感。


    夜色已濃,這裏身處唯一光源之後,更是一片濃黑,劉瑕隻能隱約分辨出牆角那團更濃的陰影確實呈現人形,過了一會,她的雙眼更適應昏暗環境,分辨出了沈欽的姿勢——雙手環抱腰際,蜷成球形,頭埋在膝蓋裏……


    如果不是沈欽惡趣味到在這裏擺放一個充氣娃娃,那應該是他沒有錯了。對他來說,電腦能提供的安全感比臥室更充足,不愧是技術宅……


    劉瑕的包忽然震動了一下,一陣驚愕感浮上,她看看那個人形,確認他的手的確被壓在身後,這才低下頭撈出手機。


    果然是沈欽發來的信息,*劉小姐……*


    *哈?*


    劉瑕看看手機,又抬頭看看人形,來來回回看了好幾次。


    *劉小姐,是我……*


    劉瑕的三觀有一瞬間錯亂,她猛地一回頭,但沒發現任何人在身後,又猛地轉過頭——人形還是那個姿勢坐著,沒有乘她不在就把手機拿出來猛發短信。


    她忍不住舉起手,想戳一戳試試,但沈欽發了個大笑的表情過來。


    *是我啦。*


    “呃——”劉瑕說,她的詫異之情再難掩飾。“這——”


    眼前的人形……好吧,沈欽,依然靜如止水,但對話框中連發了幾個笑到顫抖的表情。


    *我能盲發短信。*


    ……好吧,算你狠。


    她一直很少在聊天中發送表情,但此刻真有衝動,搜索個趴地的gif給沈欽送去——劉瑕晃晃腦袋,讓自己回到現實中來:ok,拋下沈欽的障礙表現不談,現在該做的是——


    在短暫的思考中,她訓練有素的雙眼依然本能地搜尋著沈欽的一切表情——肢體語言也是表情的一種,雙眼漸漸適應黑暗,月亮從窗邊投下一束光,讓她獲得了更好的視野,她看到沈欽的側臉,反常的白皙,他的身形應該很高挑,即使蜷成一團,也看得出手長腳長,唔,他穿著一件黑色polo衫……


    劉瑕忽然意識到,沈欽正在發抖,就像在赤身暴露在寒風中,從頭到腳,從他偏長的頭發到沉沒在黑暗中的雙足,都在不可遏止的顫抖,如果她聽到的微響是牙關打戰的聲音,她也不會詫異。


    恐慌發作,劉瑕理性的一麵判斷,無名怒火湧起,對沈老先生,也對自己的半推半就,她是專業人士,她應該考慮到的。


    她退開幾步,放柔聲音,“沈先生,請你放心,我……不會碰你。”


    沈欽沒有反應,劉瑕意識到他也許太過恐慌,業已無法聽清外界聲音。


    平心而論,一個手長腳長的青年蜷坐在窗邊月色中,光束映亮了他的輪廓,這一幕從審美意義上來說,並非沒有美感,但劉瑕注視著這一幕,卻有和沈欽一起顫抖的衝動,她體會到一種刻骨的殘酷——她意識到自己有意無意間,配合沈老先生,完成了一次多麽冷漠、無情又自以為是的操縱,讓沈欽隻能猝不及防地難堪暴.露,就像一個嬰兒被剝除最後的襤褸繈褓,推入了冰天雪地裏。


    她被利用了,但依然,她在其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劉瑕猛地閉上眼,控製住被喚起的同理心和發散推理:沈欽對孫女士的案例反應激烈,現在看來並不奇怪,甚至可以說是太有理由——


    *沈先生,*她轉過身,拿出手機快速輸入信息,*我現在已經轉過身了,我不會看你。*


    這一次,回應來得很快,沈欽剛才果然喪失了處理聽覺的能力,也許他的所有理智都集中在了手機裏,維持這個……和他的肉.體截然不同的人格表現。*謝謝你,劉小姐。*


    *【微笑表情】*


    *不客氣,沈先生,如果你需要,我可以退出去,我們就用手機交談好了。你可以不必出門,我會為你把門關好,你隻需要給我幾個老先生可能會造訪的地點就行了。*


    *……你可以留下來,劉小姐,隻要別看我就好了。*


    *好的,沈先生,你放心,我絕對不會看你。*


    身後傳來輕微的風聲,沈欽過了一會還沒回複,劉瑕望著手機,猜測他可能的想法——


    *劉小姐……*


    *??*


    *你擋到我了。*


    ……劉瑕無語,隻能小跑幾步,貼到牆角站好,仿佛被罰站的笨拙學生。身後風聲帶起,沈欽從她身邊擠過,腳步聲快速消逝在臥室方向。


    臥室方向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劉瑕想要乘這個空檔回身去沙發上坐好,但又怕擅自行動幹擾了沈欽的掌控感,隻能無奈地繼續麵壁、麵壁……


    過了數分鍾,她好像聽到輕微的笑聲,但又仿佛是風聲帶來錯覺,數秒後,沈欽的消息發過來,*劉小姐,你可以轉身了。*


    劉瑕轉過身才發現,工作台上已有一盞燈幽幽亮起——但屋外仍然處在一片純然黑暗中,劉瑕記起沈欽說過,家裏監視器有電,看來,他為自己的巢穴弄了備用電源。


    沈欽就坐在工作站前,他已經不再發抖,也許是因為他穿上一件兜帽衫,在兜帽下又戴了一頂鴨舌帽,擋住大半張臉,劉瑕隻能看見他的下顎線條:照舊是白,但不如她想得文弱,下巴上有淡淡的青影,而一旦他坐直,她也能輕易地判斷出來,他應該有定時運動的習慣,身形線條相當好看。


    她小心地從玻璃櫃邊擠出,站得很遠,免得給沈欽帶來壓迫感,隻是遠遠地看著他在工作站前敲打鍵盤——他打字的確很快,修長的十指在鍵盤上飛舞,就像是鋼琴家在彈奏《野蜂飛舞》,幾台顯示器上的畫麵隨著他的操作快速切換,如果這一幕出現在電影裏,想必會有不少人對……技術宅這個行當改觀,認定他們相當的酷。


    *沈先生,*她找到剛才的信息,複製了一下,重新發出去,*其實你可以不必出門,我會為你把門關好,你隻需要給我幾個老先生可能會造訪的地點就行了。*


    她還為沈欽找到一個不錯的理由:*也許這麽做,效率會更高。*


    這有點怪,兩人共處一室,但互不搭理,仿佛正在冷戰,沈欽盯著屏幕,她看著手機,好像全都有重度網絡依存障礙——唔,不是好像,沈欽的確有。


    *市政檢修當掉了大部分網絡,我抓不到路政攝像頭的資料,在這裏也不能給你提供幫助。*沈欽的情緒反而還平穩了一點,他似乎已經下定決心,*你開車,我和你一起去。*


    *但你……*


    *我什麽?*


    這是個太特殊的場景,不是在谘詢室,而是在障礙者家中,不是應對求助,而是她有意無意闖入了沈欽的私人空間,劉瑕難得有些進退失據的感覺,一時僵在那裏,指出沈欽的障礙會刺激到他嗎?該怎麽溝通更有效?


    沈欽的背影再次輕輕顫抖起來,劉瑕又聽到了那輕笑一樣的風聲,或者說,風一樣的笑聲。


    她瞪著沈欽的背影,但他似乎並不在意,*我並不是完全不能出門,如果你在想的是這個的話,我隻是……就沒事不喜歡出門而已。*


    劉瑕眯眯眼,*那你也並不是完全不能開口說話,隻是不喜歡而已嘍?*


    這本意是個回擊,而發上屏後她就已意識到自己的幼稚,和沈欽對話久了,真的蠻容易被他拉到一個水平線上——


    不過,沈公子的網絡人格(姑且這麽稱呼吧),似乎要比想象中的更‘厚顏無恥’,他好像已經完全忘了剛才暴.露在劉瑕跟前的難堪一幕,大大方方地回答,*對啊,有什麽問題嗎?*


    ……*沒問題,那,我們可以出發了嗎,沈先生?*


    *你先走,我跟在你後麵,劉小姐。*


    #


    在上車前,劉瑕就意識到這個問題——當你和你的同伴彼此不說話,隻能通過文字交流,你要開車,不能隨時查看手機屏幕,但又需要他指路時,毫無疑問,這行動從開局就仿佛陷入了困境。


    而她也很想知道她的同伴該怎麽解決這個難題,是的,沈欽不是她的案主,沈老先生的做法令她反感,但劉瑕不情願地承認,在內心深處某個部分,她確實已經開始對沈欽這個案例發生興趣:他到底是真的完全排斥溝通,還是如他自己所言,僅僅是不喜歡開口說話?眼下這尷尬情境,確實有助於她找到答案。


    一輛銀灰色帕薩特在夜色中滑過,它速度均衡,方向明確,顯然,駕駛員很明白自己要去向何方。


    “劉小姐,請左拐。”車內,雄渾男聲在車內回蕩,透著那麽的陽剛氣息,“下個路口保持直行。”


    劉瑕默不作聲地打過方向盤,試圖忽略心裏緩慢積累的挫折感,在她身後,沈欽埋藏在駕駛座後方的陰影裏,隻留給她一個帽頂,她可以聽見手指觸碰屏幕的快速聲音,他把文字輸進軟件,然後——


    “劉小姐,專心開車,你壓線了。”


    ……劉瑕咬牙把方向盤打正。


    “劉小姐,你現在是不是有點生氣?”


    “劉小姐,要不要我唱首歌給你聽,活躍氣氛?”


    車內洋溢著雄渾的電子音,透著那麽熱鬧,沈欽自娛自樂的樣子,好像這是他的主場,劉瑕黑著臉在前座開車,幾度欲言,但又止住:技術上來說,沈欽依然沒有真正開口說話,而她也不能確認自己的人聲會否讓他緊張。


    ——當然,也因為現在開口的話,她可不保證自己會說出什麽。


    月湖別墅群和市區本已有段距離,在沈欽人聲導航下,劉瑕距離市區越來越遠,路邊的景色不斷在別墅群、住宅區和村宅中交錯,這是蛇山一帶常見的景象,在市區擴張到這裏以前,蛇山一帶,本來就是鄉下。


    再往前開了一段,他們已開進了無名機耕路,連紅綠燈都不再有,劉瑕無法繼續保持沉默了。


    “沈先生,我們這是要開去哪裏?”她問。


    “噢,劉小姐說話了。”


    “劉小姐一直保持沉默不覺得無聊嗎?”


    “劉小姐是不是有點害怕啦?”


    雖然已經稍有些習慣沈欽的轟炸式回複,但聽到人工電子音用詠歎調的慷慨激昂念誦出他那神煩的垃圾話,這滋味還是酸爽無比,劉瑕挫敗地發出低聲咆哮,放棄交流的努力,繼續往前開,後座又傳來輕輕的,風吹一樣的笑聲。


    “前麵左轉,再開兩公裏就到了。”總算,沈公子的調皮還有極限,人工音詠歎為她指路,指引劉瑕漸漸靠近黑暗中的點點燈火——是江南地區很常見的小村。


    燈火照進之後,沈欽的話明顯少了下來,劉瑕看不見他的表情,但能感到車內的氣氛漸漸沉悶緊繃,就像是壓力重新爬上他的肩膀:開心一刻已經過去,和恐慌對抗的時刻又來臨了。


    s市周邊的農村環境都不錯,村裏路很寬,兩旁都是數層小樓,劉瑕橫穿過大半個村子,在東南角一棟大屋前停下:這是一座有些曆史的大宅了,還是傳統的飛簷結構,不過看得出來,經過良好修繕和改造,院門開著,隱約能見到屋內透出點點燈火。


    沈欽徹底化為後座上的沉默雕像,不言不動,劉瑕猶豫片刻,開門下車,往院子走去。


    連續兩次關門聲碰碎了寂靜的夜,也驚動了屋主——又或者他其實一直在等待這一刻,劉瑕聽到熟悉的,穩定的腳步聲,脫、脫、脫——


    沈老先生打開屋門,跨步出來,在台階上居高臨下:他已經換下了迷彩服,又是那一身威嚴的中山裝,他的表情還是那樣帶著倔氣,但劉瑕從他的眼睛裏看到笑意和欣慰。


    一股菜香隨他一起飄出來,保姆熱誠的笑臉在他身後一閃即逝,屋內應當已經擺上了一桌好菜。


    身後的細碎腳步聲停住了,劉瑕冒險往回一瞥,沈欽的臉藏在黑暗裏,隻能隱約看見他的雙眼,在夜色裏泛著琉璃般微光。他還維持半踏步的姿勢,一腳在身前,雙手插兜,肩膀繃緊仿佛蓄力,典型的防禦姿態——


    “你看。”老先生說,劉瑕猛地回頭——他臉上的笑意已消失,手扶在門邊,似乎正在用力,新呈現出的防禦性姿態……老先生應該已經意識到,雖然沈欽確實走出了房門,但這件事的走向,沒有他事先想得那麽簡單。


    他的欣慰消散了,戒備和自我防禦湧了上來,劉瑕幾乎想要歎息,仿佛看到無數個類似場景疊加——喜悅和期待被受傷同憤怒取代,然而越是如此,多年的權威越要讓他一意孤行——


    老先生的話裏,已經不再有溫情,隻有無盡的權威,不容否定的魄力,“走出房門,其實也沒你想得那麽難。”


    沈欽不說話,他往下看,肩膀沉下,肩窩越來越緊,似乎在用沉默陳述自己的回答。劉瑕不禁想要鑽研他的表情,發覺其中有沒有詫異的痕跡:在來到這裏以前,他對一切是否已有所預料?這是不是他堅持要和她一起過來的原因?


    當然她也想問老先生,他看到過沈欽的顫抖嗎,蜷縮在屋內最安全的角落,把自己埋在繭中,止不住的顫抖,這是他最不喜歡做的事,然而他要逼著自己去做,因為有人為他施加了無法抗拒的推力。


    沒有得到回答,老先生臉色更差,在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不肯看向劉瑕,隻能對湖麵暴露短處的老人,他是這間屋子、這個公司,這個家族的主人,他的氣勢甚至呼嘯有聲,帶著不由分說,甚至是殘酷的居高臨下、理所當然,他是沈欽的家長,他為了沈欽好,在這一刻,他擁有沈欽。


    他走向沈欽。


    沈欽開始輕輕的顫抖,劉瑕聽到風一樣輕微的聲音,但那不再是笑聲,是牙齒無法控製,輕叩在一起的細微聲音——


    這聲音,剝落了她最後的忍耐,谘詢師的一切倫理,社會人的所有考慮被拋諸腦後,她跨步攔在沈欽身前,張開雙手遮蔽住他。


    氣氛明顯一滯,不論沈欽還是老先生似乎都為之詫異,顫抖的聲音停止了,老先生止住了腳步——


    劉瑕對他慢慢搖頭,把所有失望注入雙眼,所有未說的話用眼神去說,今天這一切,已經夠了。


    老先生神色微動,審視著劉瑕,又或是他背後的沈欽,成形的怒氣漸漸散去,湖邊的他閃現出來,詫異、輕微的後悔——


    劉瑕沒給他自我說服,抹掉悔意的機會,她抓準時機,開口說道,“老先生,您今晚打算住在這是嗎?”


    老先生眼神閃了閃,似乎在決定什麽,片刻的思索後,他緩緩點頭。


    “明天會有人來接您,對吧?”劉瑕說,“行,那我和沈先生就能放心地回去了。”


    老先生點頭,劉瑕身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院子裏的氣氛鬆弛下來,像雷電後的空氣,格外清新,老先生對劉瑕做了個歎氣的表情,潛台詞不言而喻,‘家裏孩子不懂事,讓你操心了’。


    劉瑕勉強回他一笑,她現在對沈老先生觀感複雜,“老先生,您早點休息。”


    老先生對她點點頭,好像已從挫折中恢複過來,他眼神裏隱隱又帶上了笑意——劉瑕現在很不喜歡他看自己的表情,她皺了皺眉。


    老先生看到了她的表情,她可以肯定,但這沒阻止他和和氣氣地舉手和她道別,好像剛才的衝突,隻是煙雲一夢。


    #


    “那是南青村,沈家老宅,祖父很念舊……小時候我和他在這裏住過一段時間。”


    在開回市區的路上,沈欽一直沒有說話,隻有劉瑕手機裏的林誌玲,和藹可親地提醒‘下個路口右轉’,當車從機耕道再一次回到繞城高速以後,熟悉的電子音才再度響起,劉瑕從後視鏡裏看了一眼——沈欽已經取下了兜帽,也不再埋首前傾,取得最好的遮蔽效果,他鬆弛地靠在椅背上,偏頭看著窗外,留在後視鏡視野裏的隻有半個下巴。


    這是個有點憂傷的姿勢,劉瑕可以隱約揣測這之中的心情:那間屋子,也許是沈欽童年記憶中不多的快樂象征,代表了他和祖父的童年。但今晚又被沈老先生親自毀去,成為了謊言與傷害的場所。


    你是在什麽時候猜到老先生用意的?


    既然知道這隻是他逼你走出房門的手段,你為什麽要來?


    關於這一切,你推測出了多少?


    你明白老先生的語言障礙隻是和你‘鬥智鬥勇’的手段嗎?


    你能諒解老先生的局限,理解他的好意嗎?


    這些問題在她心裏上下飛舞,像翩翩蝴蝶,劉瑕開口時,所有的話又都飛走。


    她說,“沈先生,如果你不想說話,沒關係的。”


    這一次,不是電子音,沈欽嗯了一聲。


    ……很輕,她幾乎沒聽清,但的確是他自己的聲音——劉瑕不禁透過後視鏡,又瞄了瞄那半個下巴。


    在被燈光照亮的有限視角裏,她仿佛看到沈欽的唇角——淡紅色的線條盡頭,現在微微地翹了起來。


    她收回視線,重新看向路麵。


    又開了一陣子,不知為什麽,劉瑕自己的唇角也不自覺地揚了起來。


    #


    蛇山這裏幾乎從不堵車,今天算是例外,帕薩特開過幾條街道,隻有影影幢幢的應急燈光,從路兩邊的門麵小店裏透出,車也因此開得很慢,在幾個紅綠燈口,都耽擱了一點時間。


    別墅群的人煙要更稀少,即使是平日,都很難看到燈火,今晚更是一片寂靜,一排排小樓安安穩穩躺在黑暗裏,星光月色是唯一的照明,也因此,縱使小區內路徑複雜,劉瑕依然不費吹灰之力就鎖定了沈家的陽台:在一片黑暗中,唯獨24號別墅的三樓,透出了一點燈火。


    她把車在小徑入口停穩,打開車鎖,又貼心地關掉車燈。“我就不下車送你了,沈先生。”


    在黑暗中,沈欽顯然要自在得多,他又嗯了一聲,依然沒有開口說話——但劉瑕的手機動了一下。


    *劉小姐,晚安。*


    劉瑕笑著說,“沈先生晚安。”


    沈欽悄無聲息地打開車門,就像是一條魚一樣滑入夜色中,劉瑕目送著他模糊的背影沒入黑暗,注意到他的肢體語言要比剛才鬆弛了許多,看來,今晚的衝突對他的精神沒有太大的刺激——


    沈欽停下腳步,但沒有轉身,劉瑕忽然意識到,自己的眼神也許會給他帶來困擾:雖然沈欽背對著她,但許多敏感的個體都能查知到他人的關注,對很多人來說,這更是一種壓力來源。


    她收回眼神,發動引擎開始倒車,天色黑了點,讓她不得不專心駕駛,以免撞壞別墅內昂貴的綠植或裝飾,直到車身擺正,劉瑕才拿起手機——剛才它震了一下,然後沈欽才走進屋裏。


    *謝謝你,劉小姐。*


    看起來,沈欽的心情已經恢複了不少,因為他發了一連串亂七八糟的微笑表情,仿佛今晚所有的不愉快都在金館長、王尼瑪、兔斯基的微笑中變成往事,劉瑕搖頭笑起來,把對話框往下拉。


    *和我想得一樣,你真的很溫柔。*這句話倒是沒配任何表情。


    不知為什麽,這話有種荒唐的幽默感,讓劉瑕搖頭的幅度變得更大,她甚至罕見地笑出了聲。


    *謝謝你,沈先生,*她猶豫一秒,*和我想得不一樣……*


    她又停了幾秒,不經意透過車窗,望向三樓的那一點朦朧微光。


    別墅麵向小徑的幾層樓,都有寬大的露台,在之前的幾次造訪中,三樓的露台總是空空蕩蕩,落地窗拉上窗簾,讓人看不到一點細節,但現在,門被打開了,窗簾被風吹起,透出了屋內工作台上的燈光,逆著光,有個高個子站在露台上,手心裏還亮著一點微光。


    雖然看不清,但劉瑕知道他一定快速地瞥了一眼屏幕,因為她的手機又開始震動。*什麽?什麽什麽?**劉小姐,不一樣什麽?*


    劉瑕惡作劇心思發作,故意發動引擎,惹來手機更瘋狂的震動,她忍住笑,重新點開了輸入框,跳掉一片追問,直接輸入回答。


    *和我想得不一樣……其實,你也沒那麽討厭。*


    沈欽的逼問聲停了下來,露台上的光晃了一下,像是有人小心地看著屏幕,注意不讓屏幕光照到自己,不過,沈欽並沒有馬上回複,而劉瑕也不再逗留,她發動引擎,最後看一眼露台。


    月光不足以讓她看清沈欽的臉,但她可以隱約看見他的雙眼,在月色中反著淡淡的琉璃微光,這雙眼現在專注地望著她看,這讓她好奇起他能看到什麽,除了沈家有一盞台燈以外,現在整個小區沒有一點人造光源——


    想什麽來什麽,念頭剛轉到這裏,伴隨著輕微的‘嗡’聲,整條小徑兩邊的西式古典路燈柔和地亮了起來,其中一盞路燈正好就在露台邊上,一整個完完全全、從頭到腳的沈欽,就這樣猝不及防地暴.露在了劉瑕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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