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在皇家園林中弄笛的人,身份是無論如何也低不到哪裏去的,陳嬌站在一株大樹邊上,試著從那人的背影來推測他的身份:或許是劉徹近幾年來的寵臣吧。江充、主父偃,又或者是出使西域回來的大英雄張騫……隨著年歲的過去,這些厲害人物一個接著一個地冒了出來,而陳嬌也不像是從前那樣,對前朝的事了如指掌,甚至還能經常見到這些當紅的大臣了。劉徹畢竟已經親政很久,他對朝廷是玩得越來越得心應手,再也不像從前那樣,遇到大事,就要把陳嬌寸步不離地帶在身邊,求一個心安。


    在他對她越來越好的同時,他也越來越不需要她了,陳嬌也說不清自己對此是什麽感覺,她早想到這會發生,也早就做好了準備:自己這一生,唯獨答好劉徹這一題就行了。就眼下來看,這一題她答得近乎完美無缺,縱是將來再入長門,那也是非戰之罪,她本人已經做到最好,再也沒有努力的餘地了。


    而此時此刻,當她站在這裏,望著那風度翩翩的緋衣男子,吹奏著一曲歡快的笛音時,有一個想法忽然輕輕地撓了撓陳嬌的心尖尖,就好像有一道聲音在她耳邊說:“你也可以呀。”


    坐享天下美色,你為什麽不可以呢?被人不知道,她是在宮廷裏長大的,她難道不知道嗎?高祖呂太後當年和審食其的事,宮中上下又有誰不知道呢?隻是這件事畢竟不光彩,才沒有留下隻言片語的記載。就是當年秦王趙太後和呂不韋、嫪毐之間的風流韻事,不也就這麽發生了?隻要再等幾年,等衛青和韓嫣再成長一些,等到霍去病脫穎而出,等到劉壽長大,等到劉徹恰到好處地去世,等到她真真正正成為一個無法被打倒的太後……


    那時候,她也不過才將將四十歲而已,母親在這樣的年紀,還享用了董偃呢,為什麽她就不行呢?為什麽她身邊的權貴女子,沒有一個不是縱情聲色、任性而為地享受著自己的人生。就連隆慮長公主都有自己的老情人,而隻有她,身份最尊貴,心計最出眾,甚至連長相、連手段都為眾人之首,卻隻能這樣不快樂地打發著自己的生活,注視著劉徹在花叢中流連,自己卻隻能做他一個人的女人呢?


    她從來都不相信貞潔,在這時代也幾乎沒有貞潔這個說法,她為什麽要這樣虧待自己?她也可以享受美色,如果美色能讓她快樂,她為什麽不能?就好像現在,四周空無一人,在這闊大的上林苑裏,即使她身為皇後,要被人尋到也沒有那麽容易,她完全可以放縱自己,同這個令人心動的緋衣男人來一場露水情緣,又會有誰知道呢?就算是為了自己的性命,恐怕這位吹笛的才子,也不可能會將這件事泄露出去,她自己就更不必說了。短短的一場放縱,至少可以試驗出這一點:新鮮的美色到底能不能讓她快樂。


    陳嬌忽然間想要聽到聲音的評論,她想要得到她的提醒,又或者是盼望著她歎息著許可這片刻的放縱,但聲音卻好像沉睡了過去,她聽不到她的一點動靜,連那吹拂一樣的呼吸聲都不曾有,環繞在她身邊的隻有一片寂靜,這一片被笛音強調得更為明顯的寂靜。


    她忽然又緊張起來,心若擂鼓,甚至難得地感覺到手心為冷汗浸濕。陳嬌覺得自己像是忽然變成了一個孩子,她明知道自己可能把手中這精致的、昂貴的、無價的寶物打破,可又禁不住要握著它走上一條懸在高空中的繩索。


    她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感覺到這樣的興奮了,幾年來,她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正在活著,還沒有提前老去。


    她吞了吞口水,又撫平了衣間的皺褶,輕輕地走出了林子,開口稱讚。“好笛音。”


    這笛音也的確好,悠然自得、滿是歡快,隱隱激憤之意,不過藏而不露,卻又似乎橫亙曲中,點明主人心中並非沒有丘壑,隻是生性灑脫,並不以憂愁為念。


    那人為她聲音所驚,笛聲驀然斷止,他轉過身來。果然儀表堂堂、劍眉星目,很是風流倜儻。他訝然抬起一邊眉毛,和陳嬌對視了有頃,似乎也為陳嬌忽然的出現而驚訝。


    是啊,他就像是闖進了陳嬌的一個綺夢中,而陳嬌又何嚐不是闖進了他的夢裏?這麽一個華貴佳人徐徐自山林中走出,稱讚才子笛聲。恐怕很多精怪故事,也都是如此開頭的。他望著陳嬌的眼神裏,一開始也有片刻的迷蒙與心動,隨後——隨後——


    陳嬌卻覺得一桶冷水當頭澆了下來,她潤了潤唇,勉強地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東方朔。”


    她是見過東方朔的,對方當然也還記得她的容貌,明白她的身份,他一下就跪下去,矮了半邊身子,恭謹地說,“娘娘。”


    剛剛浮起的綺思就像是一朵白雲,一下就被狂風吹走,剛才他背過身吹笛時候帶給陳嬌的那所有心動與心亂,似乎一下也跟著被吹到了天邊,現在他再不是一個瀟灑寫意的神仙形象,又成為了一個追名逐利,在權力場中打滾的所謂名士。他知道自己的身份,陳嬌也知道他的身份——他是注定仰望自己的人。


    她一下就很有幾分索然寡味,她又恢複了從前以往的雍容形象,點頭笑著說,“起來吧,我一個人散步,結果走迷了路,這是何處?你能為我喚輦車來嗎?”


    東方朔露出吃驚之色,“娘娘是從宜春苑方向散步過來的?這一片山林中雖然沒有猛獸,但前幾天還是有狐狸、黃狼出沒,您沒有出事,實在是萬幸。”


    陳嬌自己都嚇了一跳,她回頭略帶好奇地看了看這片林地,“好在沒有出事!”


    東方朔便把笛子插進腰間,急匆匆地安排,“我這就找人為娘娘傳話,請娘娘少待!”


    他疾步離去,不片刻,便有幾個少年侍中低垂著頭匆匆過來,將陳嬌請到了附近葡萄宮裏稍坐——這是新近修成,新近得名的宮殿,要不是這一次偶然過來,陳嬌都不知道上林苑裏有這麽一大片地方,種植著她和劉徹都頗為讚許的西域葡萄。


    “倒是想要瀏覽一番!似乎正是結果的時候。”她就和身邊陪侍著的侍女說話,又和氣地問她,“今年多大了?什麽時候進上林苑來服侍的?”


    “今年十三歲。”那小姑娘顯得活潑大膽,“就是附近農家的女兒,現在苑中為侍中大人們灑掃,一個月也有二百錢的工錢!”


    從她的神色來看,二百錢是這小姑娘心中的高薪了。能夠在這些高貴的侍中大人們身邊服侍——或許因緣際會,還能得到誰的看中,成為他身邊的侍妾,對她來說,那就更是想都不敢想的殊榮了。


    陳嬌就握著嘴,嗬嗬地笑起來,她拍了拍小宮人的肩頭,和聲說,“嗯,你很有福氣,也很有運氣!”


    其實想想看,她身邊的人一向也都和這小姑娘一樣快樂,畢竟她是個不錯的主人,給的總是比底下人想要的多上一點。就是楚服,這幾年來陳嬌也不是沒有提過,把她放出去結婚,甚至還開玩笑一樣,想把她許配給東方朔,做個一年為期的夫妻。還是楚服自己推拒了,寧願在宮中享用這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富貴。


    小宮人年紀畢竟小,皇後位份,對她來說過於高不可攀,她反而忘記了害怕,被陳嬌誇一下就活躍起來,陳嬌問一句話,恨不得能答十句。


    陳嬌就和她打聽,“侍中大人們住在這裏的時候,少不得有不少風流韻事吧?”


    “那是不少的!有時候聽說,陪在陛下身邊的時候,說不定就會為公主、翁主們看中,轉過天就被接到長安城中去,又或者是在上林苑裏,也有不少隱秘的地方……譬如說……”小宮人興奮得雙頰通紅,和陳嬌說了幾處確實僻靜隱秘的地方,左右一望,又壓低了聲音。“就是韓王孫那樣的高官,聽說有時候也會在上林苑裏過夜呢。不是和侍中們,就是和……”


    她似乎一下想到了陳嬌的身份,便又住了口,顯出了惴惴不安的樣子來。陳嬌倒並不意外:劉徹要是改了性子,不碰男人了,她才要吃驚呢。她笑著說了一聲,“不必怕,你隨便說,我隨便聽——”


    不過也沒多說幾句,涼風殿就來了幾十個人,抬了輦車來接陳嬌回殿。還有衛士前導——還是韓嫣、衛青親自帶隊。衛青更把劉寧帶在身邊。


    “父皇還找母後來著。”劉寧撲進母親懷裏,一邊說一邊笑,“和大長公主出去散心,大長公主人回來,您倒是不見了。上林苑又大,要是真的走丟了,把上林苑翻過個來也要好幾天呢。父皇等了大半個時辰,陽明殿都要翻過來了,還好消息送得快,母後沒往別個方向走。是走到葡萄宮了,父皇這才安寧下來,就算這樣,要不是丞相預備覲見,恐怕也是要親自來接。”


    人沒親自到,卻派了一個就要出發去邊境的大將軍,一個位高權重的,大有上位為禦史大夫希望的兩千石高官來接,要說劉徹不寵愛痛惜陳嬌,那這個人也就真的不知道寵愛和痛惜兩個詞應該怎麽寫了。


    陳嬌拉起女兒的手,衝兩個姻親笑著說,“給你們添麻煩了。”


    這兩個姻親都跪在地上,一臉心悅誠服,“娘娘過分客氣,微臣不敢當。”


    衛青與韓嫣,已經是這些侍中需要仰視的對象,而在小宮人眼裏,這些侍中大人已經夠了不起了。她沒有想到,陳嬌還能令這兩個人中龍鳳,流露出這種欽服的表情。她大張著口,呆在了原地,陳嬌見她呆態,不禁噗嗤一聲,吩咐左右,“這個小姑娘頗為有趣,你們調.教一番,讓她到我身邊服侍,給我解解悶吧。”


    說著,便在眾人簇擁之下登上輦車,又彎下腰來分別和韓、衛寒暄了幾句,這才握住女兒的手,半合上眼睛,在一片輝煌的錦繡中,徐緩而輕聲地說,“起輦吧。”


    這聲音雖微弱,但卻無異於萬石鈞旨,人群頓時隨著她的這三個字動了起來。而陳嬌略微回視,瞥見東方朔高大的身影跪伏在人群一角——他卻不老實,還抬起頭來看她。


    兩人眼神相觸片刻,就又分了開來。陳嬌又支起下顎,若有所思地望向了在前頭為她開道的兩位重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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