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麵孔一下就籠罩了一片空白裏,她動彈了一下,似乎是本能地想要抓住女兒手,但善桐又往後退了一退,她這回避肢體語言,似乎終於讓王氏肯定了一點:這一次,善桐決心已定,要動搖她決定,就不是那麽簡單一回事了。


    “這麽說。”她迅速地調整了自己姿態,深吸了一口氣,似乎努力想要端出一派就事論事冷靜態度。


    善桐畢竟是太了解她母親了,她已經能夠預料得到王氏即將脫口而出質問,可她不得不給王氏出口機會,而她母親言辭也確要比父親、祖母疑慮要尖銳得多,她幾乎是咄咄逼人地對善桐開了口。“你自然是想過十八房優劣,你以為我說他不是良配,就因為他個性淺薄輕浮?孩子,你看看我和你祖母之間鬧成什麽樣子了!婆媳就是天生冤家,你難道還不知道這個道理?你以為十八房沒有主母,你就沒有婆婆了?桂太太就是你婆婆,這些年來她對含沁是麵甜心苦,你這樣金鳳凰嫁進十八房,她能不暴跳如雷?我要是她,眼睛一眨就有十二三個辦法來為難你。單單是一個私下托人提親,沒有稟告長上,就有多少文章可做?消息一傳開,桂含沁是忘恩負義,不顧他出身本家。你以為我們家名聲會很好聽?有欠考慮,那都是輕了。桂太太要是稍微惡毒一點,就你們親戚關係做點文章,你還沒過門,桂家都已經要抬不起頭來了!”


    善桐靜靜地點了點頭,聽著母親又說了些確難以化解陰招,可她依然保持了鎮定姿態,這終於把王氏惹得有幾分焦躁了,她中止了自己分析,惱怒地道,“你也給個答話吧!就光靠我這兒說著,我是說給一頭牛聽,它也叫兩聲啊!”


    這話出來,倒是把善桐逗得露出笑意,兩母女對視一眼,她這才發現母親也被自己說話逗得唇角帶了笑影子,室內凝重氣氛終於稍稍緩解,兩人雖然沒有笑出聲來,但王氏臉繃得也沒有那麽緊了。


    “您說這些我都明白。”善桐就笑著說,“就是您現想什麽也都瞞不過我。娘,我是您女兒,您是什麽都沒有瞞著我,您已經把我教出來了。我知道您,您把嫁進十八房難處誇大了,好處就往小了說,而把聽您安排嫁人,這事好處誇大了,難處就往小了說……”


    見王氏麵上掠過了一絲怒火和難堪,她連忙又修正了自己用詞,哪管已經一陣一陣有幾分頭暈了,卻還是依然不肯錯過這難得和母親打開天窗說亮話機會。“其實您我心裏都明白,這話也還是您和我說,天下又哪有挑不出毛病人家呢?日子也都是自己過出來。”


    她頓了頓,又道,“進十八房也好,進衛家也罷,就是嫁進了天家,也會有煩心事兒。我沒覺得嫁進桂家十八房日子,就會特別難過些。”


    “那是你還小,你不懂事!”王氏忍不住打斷了女兒。“你這麽大家裏長大,從小到大家裏辦事辦得容易!什麽事都是三親六戚幫著辦,你不知道這孤兒苦。你看含沁那麽年紀小小就要摻雜進那麽肮髒事兒裏——”


    她多少有些不自然地一頓,才又自己揭破了這話提起隱痛,“是,我知道我也催著你去討好你祖母,但這終究是兩回事兒,一家人再算計又能算計到哪兒去——”


    見善桐麵上神色微變,王氏話是徹底卡了殼兒了,她默然半天,才低聲又自嘲地笑了。“看來,我還真不是什麽好榜樣……”


    善桐一時心如刀割,可她知道自己不能心軟,她到底還是挺住了搖了搖頭,她低聲說,“我知道您也不容易,您也是不得已。我覺得這件事沒必要這麽辦,可我也沒說您是……您是錯,您還不明白嗎!你看看咱們家,名門望族,上有祖母這樣老人坐鎮,爹也不是什麽浪蕩子,仕途上算是進步得了。兩個姨娘,從根本上來說也不是心機刻毒之輩,兄弟姐妹們就算是有自己心思,終究也還是不離了大弦兒,就是這樣,我看您日子也沒有過得輕鬆幾分……”


    “你以為做別人家主母,就沒有這些事兒了!”王氏再一次打斷了善桐。“是,咱們家日子是過得不比別人強多少。可你以為大家大族裏妻妾相爭兄弟鬩牆事,真惡心起人來,會是現這個樣子?你這是實還不知道人心險惡!你知道真正高門大戶姑娘,陪嫁時候手裏是捏著有藥……你知道到了那個地步,人命就是你腳底下草……我從來都沒有怨過爹娘把我嫁進楊家,我怨是我命!我知道楊家家風正,怎麽樣出不了人命,你看看小四房,這些年來聽他們回來請安管家,聽他們家話裏話外意思,小四房枉死人命還能少得了嗎?為什麽婚姻大事要自己做主,就是因為沒有爹娘幫你把著關,你不知道什麽樣人家是會吃人窟窿,什麽樣人家還能磕磕絆絆地把日子過下來!你想過沒有,桂含沁和你小四房大爺是何其相似,你以為他們家那個總督太太——閣老太太日子過得很順心?老閣老嫡親小女兒,嫁到那麽個落魄舉子家裏,含辛茹苦了大半輩子,眼下就一個孩子還不是親生,家裏千嬌百媚姨太太都有了十多個了,還有那些個叫不上名字通房……這還不是因為小四房沒個能鎮宅老人家?”


    她誠懇地握住了女兒手,又放軟了聲音。“三妞,娘不是故意要和你作對!是,想著換親,是娘鑽了牛角尖想左了,娘和你賠不是了成不成?可娘是決不會害你,你祖母和你爹都有私心,你爹想著仕途,你祖母想著娘家。現你哥哥親事不成了,娘也不可能再把你嫁到衛家去,娘還能你身上圖點什麽?你要把娘這句話聽進心裏去,乘事情還有救,還來得及挽回,你心裏要明白——桂含沁他決不是你良配,你是決不能嫁給他!”


    就是以善桐對母親了解來說,這一番話都是如此真摯,甚至字字句句都滴著鮮血:母親這是把自己心都剖出來給她看了!她是真為了她好,她是真真誠地不希望自己嫁給含沁。甚至不是因為對含沁偏見,隻是因為她對世事經驗,使得她太不看好這一段婚姻。


    善桐隻覺得口幹舌燥、渾身發軟,就算她真連這一幕都不是沒有預料,不是沒有想過,但對她來說,第一次作出一個所有人都不看好決定,也實是太艱難了一點。她從未有過這樣感受:此時此刻,甚至連桂含沁都不能站她背後。她要對抗是自己親人,而她所能信賴隻有自己判斷,這已經和錢財家世無關,這是她對自己深拷問。


    我……能為我自己終生下這麽一個決定嗎?


    我……是不是有可能作出了錯誤選擇?


    這一刻,或許是因為極度勞累,她眼前甚至影影綽綽地現出了兩條路來,這兩條路或許同等艱辛,但至少有一條路,她是被所有人祝福著走進去。而另一條路從起點,就有太多本不該有沉重負擔。正是因為她知道,管祖母、父親、母親心裏,她都不是第一,她也永遠都占據不了第一,但他們始終還是希望她能開心、她能活,他們終究還是會為了她好……


    是,這一刻,善桐有了那麽一點動搖,沒有人能看得穿未來,而人總有從眾心理,所有人都說不好,也許確是有她道理。她自問:我能不能堅持下去?我能不能相信,我判斷不會有錯?桂含沁是不是我終生良配?我會不會走出一條和所有人都不同路?


    而到了這一步,她忽然又冷靜下來,忽然間所有掙紮全都煙消雲散。善桐輕聲說,“……不。”


    “我知道您為我好,您希望我嫁進一個小五房這樣人家。”她低聲說。“家大業大,背靠了望族,就算有紛爭,可家族對外,始終是一層保護。我知道您指望我過上您這樣日子,或者好一些,像大姐一樣,丈夫疼愛,公婆喜愛,大家族宗婦,又生育了嫡子、嫡女,就算心裏有說不出苦楚。就算為了族人不得不暫時委屈自己,就算公婆跟前難免受氣,又要換著手段拿捏丈夫心。將來到了三十多歲,難免要抬舉幾個通房,和通房們鬥鬥,和婆母再鬥一鬥,和親人們鬥一鬥,一輩子也就這麽過去了,鬥贏了……”


    “我知道我這樣出身姑娘,十有□都要走是這條路,我是誰?我有什麽特別?我憑什麽出人意料?比我厲害人難道還沒有嗎,她們都走了,憑什麽我不肯走?”她望著母親,量平穩了呼吸,字字句句輕聲明晰地說。“但我不是她們,我就是我,我心裏,我比誰都特別,娘,我不想過您這樣日子,這種日子讓我惡心,我想到有朝一日也許我也要那麽去對付一個不比我低賤多少人,一個活生生人,我要去踐踏她、踩低她、削弱她、羞辱她……我就恨不得先一頭撞死了。我不怪您這麽做,我知道您也是不得已,您也要活下去,可我……我不想做這樣人,我要走我自己路,我要嫁給一個我喜歡也喜歡我人,我想走一條路出來。我知道,也許有朝一日我依然會逼不得已要去踩低誰踐踏誰,可我到底還是得到了一個機會,也許我用不著這麽做呢?但順著您安排這一條路,那就不是有朝一日了,我是一定要這樣做……我不想這樣做,我不想這麽活……您就成全我,讓我過過我想過日子吧!”


    這一長串表白,幾乎是把王氏給說蒙了,她連氣都喘不上來,猛地打了幾個磕巴,才斷斷續續地、惱怒地道,“我、我為了你們這萬般謀劃,你眼底都成了什麽了,你以為二姨娘是什麽善男信女……你——你——你是要氣死我?”


    說不通,理解不了,又不能放手,到後也就隻能抬出自己身份來壓製女兒了。


    善桐站起身來,她想要說“我沒說過您壓製二姨娘不對,我沒說過您做錯,就是我不想這麽做”——


    隻是才一站起來,那股醞釀已久將她衝擊得雙頰發紅頭暈眼花熱浪,似乎一下就被激到了□,善桐雙眼一翻,雖然未曾當場就暈過去,但也已經是軟軟倒向前方,她後記憶,便是母親那驚訝臉,而後,世界便一陣黑甜。


    #


    她知道自己病了。


    連續不斷高燒,似乎持續了有一段日子,她短暫清晰間隙,有許多張麵孔她跟前晃動,有母親、祖母,甚至有一回她還以為自己見到了父親,兄弟姐妹們容顏也時常眼前晃動,有一些聲音,一些模糊聲音,有時柔情,有時高亢,甚至有時本身就是激烈爭吵。迷迷蒙蒙間她已經不能肯定什麽是真什麽是幻,她仿佛見到了好多不應該跟前人,桂太太、衛太太、桂元帥、桂含芳、衛麒山、桂含春、桂含沁、許鳳佳、權仲白……那些或多或少和她生活有過交叉麵孔似乎都活動了起來,她夢境中勾勒出了生動又荒謬圖景,前一瞬她還原野間縱馬飛馳,下一刻她又來到了精致宅院裏,心事重重地跟著誰回廊間穿行。當善桐終於從夢中醒來時,她感到自己無比幹渴,她想要坐起來找點水喝,但才一動,就有人按住了她肩膀。


    “你仔細起猛了!”熟悉聲音說,緊接著就有一杯水遞到了善桐唇邊。善桐一時還以為自己依然夢裏,她一邊啜飲著茶水,一邊疑慮重重地抬起眼來,低聲問。


    “姐,你怎麽……”


    她思緒也漸漸地醒來了,這話還沒問出口就得了答案,她露出苦笑,半路換了口氣。“是娘把你找回來?”


    善榴俯□子,她愛憐地撫了撫善桐額發,低聲道,“別說話,你先喝了水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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