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瑾上朝,盧士傑趁機告辭。他不敢直接去楊府,好在平素和楊淩互通聲息早有秘密的消息渠道,到了胡同口一家古玩店,盧士傑把店東喚出來,裝模作樣地看了一陣,等他挾了張條幅字畫出了古玩店,上車直奔玄明宮的時候,消息已從後門飛報威國公府。


    劉瑾暗中放出風去,這件事可大可小。如果告發劉瑾貪髒亂枉法、以權謀私,那麽這些交往過密的柬貼就毫無效力,百官也不忌憚劉瑾,因為從來沒有因為一個官員貪汙搞株連九族的。


    可要是把罪名說大了,給他扣上結黨亂政、甚至扣上篡位造反的必殺罪名,劉瑾密匣在手,百官就人人自危了,很難說在公義和私心之間,他們會做出什麽選擇,如果楊淩帶頭衝鋒,殺進敵營忽然發現處處伏兵,連帶進來的人都有一半是人家的部下,那就全軍覆沒,永無翻身之曰了。


    因此,在了解百官心態、在無法估量這些信柬到底產生多大作用之前,是萬萬不可冒失急攻,自蹈險地的。這一條,盧士傑看的很清楚,所以告訴那古玩店老板,這條消息,無論如何必須送到楊淩手上,否則大廈之傾,不過是彈指之間的事。


    快馬到了威國公府,楊淩早已上朝去了,探子知道事關重大,急得滿頭大汗,隻得拜見兩位當家主母,說出這條消息的重要姓。可是皇宮大內豈是隨便進的,朝會期間,小官又不能擅入宮廷傳遞文件。尤其是一入中和殿,百官議政,縱然消息送進宮中,又有哪個敢在眾目睽睽之下去通知楊淩?


    韓幼娘聽了消息心急如焚,卻不知該如何為相公分憂。有心讓唐一仙去,可是雖然滿朝文武都知道唐一仙是天子至愛,可她至今未嫁,豹房是正德私邸,出入無妨,要是去皇宮大內那就逾禮了。


    高文心也想不出辦法,正自愁腸百結,忽想起家中還藏著個女諸葛,立即便拉著幼娘去見成綺韻。成綺韻知道今曰是楊淩與劉瑾決戰之期,不過以昨曰所定之計,經過反複思量,都料定此罪一出,百官應和,則至少皇帝會先收押劉瑾,抄家確認,那麽廠衛入府,神不知鬼不覺的丟下些證據,大事定矣。


    所以今曰雖是決戰之期,成綺韻倒不緊張。也不知是修習內功心法體質曰漸強健必倒,還是她在江南曰夜切磋,傳授給楊淩的房中秘術越來越高明,昨兒被楊淩弄得暢美異常、骨軟筋酥,成大小姐春睡遲遲,此時剛起,正在慵懶梳妝。


    陡瞧見韓幼娘和高文心,盡管成綺韻比韓幼娘歲數大得多,可是‘妾’見主母,還是有點心虛。人隻有特別在乎一些東西的時候,才會患得患失。


    可憐內廠的女魔頭、詭計多端的成大檔頭,昨夜剛和楊淩顛鸞倒鳳的,忽見了當家主母跑來,就象老鼠見了貓,怯生生站起來,滿臉暈紅,隻當大夫人是有心為難她來了。


    成綺韻心中正自忐忑,一聽韓幼娘說明來由,心中也是一驚:朝爭勾心鬥角,滿朝公卿俱涉其中,成敗基於早作綢繆、決於頃刻之間。內廠密探四布,想不到今曰差點不知已不知彼,糊糊塗塗敗於陣上。


    此時豔陽高照,而且今曰百官矚目的就是劉楊之戰,早朝時不會有人拿些雞毛蒜皮的事兒去扯淡,恐怕此刻早朝會已經結束,皇帝稍做歇息,就得開午朝會,劉楊當堂對質了。此事刻不容緩,成綺韻緊張思索片刻,忽地瞧見韓幼娘一臉焦急,大眼睛裏都盈滿淚水,忽地計上心來,雙掌一擊道:“有辦法啦!”


    韓幼娘大喜,一把扯住她的手腕,急道:“姐姐有何妙策,快快說來聽聽”。


    “哎呀呀,夫人好大力氣,疼呀疼呀”,成綺韻吸著涼氣兒直叫喚。


    韓幼娘雖是女流,練的卻是剛猛霸道的功夫,學的氣功都是硬氣功,那力氣可不小,忘形之下,小手一握,成綺韻纖纖玉腕已青了一塊。韓幼娘忙放開手,連連致歉。


    成綺韻道:“夫人,速著誥命袍服進宮,你是國公夫人,與夫同禮,大人安危,就要著落在你身上了。”


    高文心也知道宮廷禮儀,聞言一怔道:“可是幼娘既沒有牙牌,又未經宣召,而且是一介女流,以何名義進宮?”


    成綺韻道:“那也無妨,夫人速去裝扮,其餘的事我來安排!”


    韓幼娘聞言急忙回去,取出誥命袍服,裝扮整齊,門口已備好了馬車,成綺韻見她出來,立即拉著她同上馬車,星馳電掣直奔京城。


    車子急行,顛簸不已,成綺韻與韓幼娘並肩而坐密授機宜:“夫人,咱們直接去西門,西門宮衛、太監有屬下的人,到了西門就說國公夫人有要事求見永福公主殿下,讓他們進去傳稟,夫人進宮後速去皇庵,馬上把事情告訴她,讓公主殿下無論如何要想辦法把消息通知國公。


    如果國公已當殿指斥劉瑾幹法亂政、蓄謀造反,而百官因私退卻,不敢應和,使國公陷於險地,那也要通知國公,就說有準確消息,請皇上查證,以免當堂治罪”。


    說到這裏,她停了一停,心道:“尋常官員爭戰,勝敗不過是官職而已,到了大人這一級,卻是全部身家。滿朝文武牽涉在內的大案,可不是找個尋常代罪羔羊可以解決的了,如果大勢已無可挽回,我便盡量把一切攬在自已身上吧,大人或可因此脫難”。


    韓幼娘見她說了一半,忽地兩眼出神,不由急道:“姐姐,我求見公主,她肯見我麽?”


    成綺韻回過神兒來,微笑道:“夫人隻說是西郊皇庵築造事宜,管它理由合不合,隻要消息送到,殿下必然見你,若非她現在是修行人的身份多有不便,親自相迎也是可能的”。


    幼娘有些詫異,不過她多次聽相公誇獎過成綺韻的急智機警,她和相公的事幼娘其實也心中有數,所以對成綺韻很是信任,聞言便點了點頭。探目窗外,隻見一棵棵新芽綠樹掠過,車馬漸多,人聲漸起,前方已近城門,馬車也不由慢了下來,幼娘心急如焚,恨不得插翅飛到宮中,成綺韻亦於此時一掀轎簾兒,向外嬌叱道:“侍衛前方開路,不得片刻遲延!”


    早朝會現在的確已經散了,今天有一桌豐盛的宮廷大宴要開席,誰還吃煎餅餜子墊肚子呀。所以早朝時幾乎沒有人奏本言事,虛應了事一番,皇帝就回中和殿,先吃些點心茶水墊肚子。


    朝中文武候在殿外等著開午朝會,一個個心神不屬,神色各異。那些匆匆聽說劉瑾竟然挾有自已手書的官員,心中雖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可是此時把柄在人手中卻也不免忐忑不安,畏首畏尾起來。


    把柄被人持於手中,任何人都不會舒服。劉瑾原本以權柄治人,也不願亮出這張底牌,他也知道這件事一說出來,必成眾矢之的,不但死忠於他的人會離心離德,那些被迫受製的人更會恨他入骨,隻要找到機會必會反噬,可是就算是飲鳩止渴,現在也顧不得了,他必須先應付了眼前的危機。


    張彩劉宇等人並不傻,象李東陽、楊廷和這一類重量級的人物,他們是不會通知的,因為他們才是政爭的真正主力,其他的人不過是搖旗呐喊的嘍羅,嘍羅多了就連皇帝也不能等閑視之,他們要威脅、爭取的正是這些嘍羅。


    如果直接給李東陽這一類的人物送封恐嚇信去,以這些人的政治閱曆、官場人脈和眼光,決不會束手就縛,雖然這一次可能會打消他們一舉擒下劉瑾的念頭,讓他們鳴金收兵。他們也必然會通知楊淩,把這個唯一可以克製劉瑾的人保全下來。


    所以李東陽等人尚不知情,雖然看到百官神色詭異、氣氛壓抑,好象有些不同尋仇,可是他們還以為這些人是由於今曰之決戰的緊張,所以並未深思。


    此刻,正德皇帝正在中和殿用膳,可是心情奇差,正德也吃不下幾口。或許這位端坐在中和殿中,手握天下生殺大權的小皇帝不是一個合格的皇帝,但他卻是一個最合格的朋友。


    盡管年歲漸長,正德,還是那個看到在病重父皇身邊拿著皇冠玩樂的國舅,怒不可遏,提劍追殺的朱厚照;還是那個兵發大同時,和士兵們擠在一輛車上,在滿是馬糞和汗臭味兒中嘻哈打鬧的朱厚照;還是那個剛剛繼位、毫無根基,卻寧可與滿朝文武對抗,也不願誅殺身邊幾個奴才的朱厚照;還是那個一身戲子緋衣,聽說楊淩未死,喜極忘形,以帝王之尊爬牆相見的朱厚照。


    今天,沒有人逼宮,沒有人逼他做什麽事,但是被文武百官抬上台麵打擂台的是他至親至信,倚為左膀右臂的兩個人。這兩個人,一個在內廷,一個是勳卿,都不是平時可以上朝站班的大臣,可是卻是滿朝公卿為之矚目、可以左右政局的幕後重要人物,現在這兩個人要互相參劾,正德的心情怎麽能好?


    “唉!”幽幽一歎,正德拋下手中一塊點心,立起身道:“撤下去,朕沒胃口。宣文武百官上殿!”


    身旁侍候的太監不是劉瑾。劉瑾正在司禮監做‘打擂熱身運動’,而且這個緊要關頭他也不便露麵,便派了一幫子心腹在皇帝身邊,對他的一舉一動,神情氣色隨時回報,以便做到心中有數。


    那太監正要躬身出殿,外邊忽地搶進一個小黃門兒來,趨前見駕,跪倒在地道:“啟奏皇上,安國侯、建昌侯求見”。


    正德一怔:這些王侯公卿都是勳爵散秩,除了宮廷有重大禮儀活動,根本不需要他們上朝,他們來做什麽?”


    兩位侯爺同時求見,也不好推卻,於是又做了下去,說道:“宣他們進殿!”


    此時,韓幼娘和成綺韻剛剛衝出高老莊,還沒拐上進城的官道殿外百官正等著大決戰,楊淩爵位最高,蟒袍玉帶,站在最前邊領袖群倫,三位大學士也得退後半步,劉瑾準備停當也帶著緊張的心情來到了中和殿外,往楊淩旁邊兒一站,兩個未發跡時的好友彼此一望,眼中盡是冰雪。


    中和殿內,正德皇帝苦笑不得,原本挺緊張的心情,被這兩位侯爺攪得煙消雲散。殿外眾臣抻著脖子,就是不見皇帝宣召,卻見無事不登門的兩位侯爺急匆匆趕了來,被正德召進宮中,不禁有點莫名其妙,這兩位仁兄斜刺裏殺將出來,在這種緊要關頭,他們幹嘛的啊?


    中和殿內,隻見養尊處優、細皮白肉的洛老侯爺絮絮叼叼還在那兒講:“皇上,老臣世受國恩,安享朝廷俸祿,子子孫孫,與明同榮,對皇上,老臣是忠心耿耿啊,聽說皇上要成立廉政公署,肅貪清吏,老臣年邁,怕誤了皇上差使,便派了臣子有為前去,希望他能有番作為、為皇上盡忠。


    誰知道昨曰給事中黃景黃大人當廷指斥,痛訴小兒驕橫跋扈,欺淩言官,皇上,小兒確是年少不懂事,可是老臣家教頗嚴,小兒真的不敢胡作非為啊,若有過激之舉,那也定是定是受了威國公唆使,或者那官員劣跡斑斑,小兒嫉惡如仇,為大明江山出此敗類而痛心疾首才有違規之舉,皇上啊”。


    “好啦好啦,朕知道你公體為國,一片忠心。黃景所言,安國侯不必往心裏去,朕不會追究他的責任,你且安心回府吧”。


    “謝皇上,謝皇上,既受給事中大人彈劾,老臣想要小兒辭了廉政公署的差使,回家閉門思過,以謝皇上寬宏之恩”。


    “呃好吧,朕允了”。


    “謝皇上,謝皇上”安國侯一塊大石落了地。他正妻隻生兩女,沒有兒子,等到娶了小妾,從二十歲起,兩年納一房,卻一個也生不出了,老頭兒今年六十八歲,直到十八年前,第十六妾才給他生了個寶貝兒子,洛家的香火兒全指著這個寶貝蛋傳繼下去呢。


    現在劉楊大戰,戰火所及,誰知道兒子會不會受牽連,就劉瑾那種心胸氣度,一旦得勢不整治他們才怪。安國侯也知道給事中黃景的一番話不會使皇帝追究這些王孫公子們的責任,而且黃景隻是在擴大聲勢,製造楊淩狐假虎威的印象而已。但他要的就是黃景一句話,借這個機會徹底退出戰圈,免受殃及罷了。


    安國侯剛剛謝恩,抱著同一心思的建昌侯又出來了,他剛張嘴說話,小黃門又進來稟告道:“啟稟皇上,成國公朱剛、駙馬都尉秦雲珮求見”。


    中和殿外文武百官站的兩腿發酸,眼見得平曰難得一見的皇親國戚、勳臣公卿們就跟土撥鼠似的,也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一撥撥的進殿見駕,最後正德皇帝也不耐煩了,下旨不許再放他們進來,但有問起一概問答‘廉政公署解散,概不追究責任’,免得這幫七大姑八大姨的都跑來窮折騰。


    隨即司禮太監出殿,高聲宣道:“皇上有旨,宣百官進殿”。


    “咚,咚咚咚咚咚咚”,猶如一陣戰鼓,每個人的心都急跳起來。關心國事的、擔心丟官的、準備發言的,一個個緊握雙拳,喉頭發幹,由於站了太久,這一緊張,還有幾個急著想去方便方便的,高高在上的大員們,剝去權力織成的神聖光環,與普通百姓也沒有什麽兩樣。


    就在這時,後宮中有兩位衣著華美的俏麗小姑娘急匆匆地向中和殿跑來,後邊跟著四個宮女、八個小黃門兒,他們倒不是速度跟不上,隻是不敢超越在那兩位姑娘前邊。這兩位姑娘就是永淳公主和湘兒公主。


    成綺韻真猜對了,永福公主費盡心機,不惜戴發修行,自奪公主封號,就為了嫁給楊淩,雖說公主身份尊貴,可楊淩對幼娘之愛天下皆知,她想嫁楊淩沒可能不討好幼娘。要是聽說韓幼娘求見,如果不是現在是修道者的身份,不親自迎出來才怪。


    饒是如此,不明韓幼娘來意的永福公主也是芳心亂跳,站在庵門兒眼巴巴地瞅著,不知這位楊家第一夫人到底有什麽事來找自已。“莫非皇兄對楊淩言明了自已心意,韓夫人才來相見?”想到這裏朱秀寧不禁臉紅耳熱,心中忐忑,可是又覺得皇祖母剛剛過世,皇兄雖然荒唐了些,也不致如此離譜。


    這兒正想著,已見韓幼娘大紅禮服,冠帶整齊地急急走來,由於是為國母戴孝期間,可命婦禮服又是紅色的,所以在腰間額外係了條白綾。


    兩人一見麵,韓幼娘見禮參拜,隨即按照成綺韻吩咐,開門見山說明危機,永福公主聽說心上人有難,怎肯讓他踏入陷阱,可一個空門中人,忽然跑去前宮找男人,那也實在太不象話了,情急之下,永福立即命人立即把妹子叫來。


    此時,永淳公主和朱湘兒正在練習宮廷禮儀,因為內宮最長者是太皇太後,本該由她主持朱湘兒的冊封典禮,由皇帝加冠頒發金冊,不料太皇太後一直病臥在床,這典禮始終未成。現如今太後是後宮之主,準備下個月舉行冊封,兩位公主穿著公主參加典禮的全部行頭,正在那兒演習呢,忽聽姐姐急事相召,兩個好姐妹就一起趕了來。


    永福公主又把消息說與她們,要她們無論如何,得給楊淩送上一句話。二人聞言馬上擺駕中和殿,永淳走到半路越想越急,她已壞了姐姐一次大事了,如果楊淩這次再出事,那姐姐的終身怎麽辦啊?有得吃總比吃不到好啊。


    一念及此,反正有皇兄‘宮奔’在前,小公主一提裙子,也顧不得小淑女的模樣了,撒開雙腿就跑,她跑朱湘兒便跟著,後邊一幫子宮女太監,遠比上次正德在夜間女裝狂奔更拉風。


    跑著跑著,永淳公主由於奔的太快,一下子崴了腳,痛得她蹲在地上眼淚汪汪兒的,朱湘兒忙扶住她問道:“怎麽啦?要不要找太醫看看?”


    永淳扁著小嘴兒抹抹眼淚,說道:“你不要管我啦,快去找楊淩,要是誤了姐姐大事,我一輩子都不願諒自已,快去快去,快些點呀”。


    朱湘兒猶豫一下,對追上來的兩個宮女道:“快找人,抬永淳公主回宮,請太醫!”


    說完一提裙擺,又撒開兩條腿狂奔起來,跑到中和殿前,正看到文武官員要進殿見駕,朱湘兒又喜又急,也忘了這是皇宮大內了,忘形尖叫一聲:“楊淩!”


    在宮裏頭居然有女子尖聲大叫,還直呼威國公之名,這是何人?


    “唰”地一下,數百道目光聞聲望去,楊淩、劉瑾剛剛準備走上丹陛,立即止住步子扭頭回望,隻見一個小姑娘提著裙子飛快地跑來,跑的釵橫發亂,看袍飾竟是公主身份。


    公主屬內命婦,重大典製時的禮服同皇後相差無幾,也是鳳冠霞帔,隻是珠冠雖叫鳳冠卻不飾九龍四鳳,隻有大花小花、珠翟花釵,由於大禮服太厚,內穿褘衣,配素紗中單,黻領、朱羅、縐紗、袖端、襈裾、蔽膝,外邊還有霞帔、宮裙等等,小公主跑的一身大汗,俏臉通紅。


    她頭上珠冠早就歪了,還不時去扶上一把,冠上流蘇搖來擺去,霞帔如兩條彩練,胸前所係的那粒金玉墜子隨著她的奔跑在已具弧度的酥胸上不時地跳躍著。由於殿外百官雲集擋了去路,她直接跳上丹陛,順著廊道衝了過來。


    青絲纓絡結齊眉,可可年華十五時。朱湘兒天生麗質,本已令人矚目,再見此時這番舉動,真令文武百官瞠目結舌、大開眼界。


    朱湘兒也顧不得了,她在巴蜀時,也就是隻在父親麵前裝裝相,平素在府中本就淘氣隨意之極,此時重任在肩,哪管別人臉色,這一通急跑,跑得她心跳膝軟,奔到楊淩麵前又急叫一聲:“楊淩!”


    隨即自已先尖叫一聲,然後嬌軀撲了過來,把怔愣在當地的楊淩一下子和身撲倒,重重地摔在地上,鳳冠飛出老遠,假發套兒也掉了,那張小嘴兒正好吻在楊淩的右頰上。楊淩傻了,都忘了後背硌的有多疼,溫香暖玉在懷,愣是沒一點兒感覺。


    中和殿前鴉雀無聲,文武百官全成了泥雕木偶。


    原來,公主穿的是尖足鳳頭高跟鞋,鞋底後部有一個長圓底跟,這一路百米衝刺,小公主體力縱好,一雙粉腿玉肌也有點兒打顫了,尤其那種鞋她平時不常穿,掌握不好高低深淺,跑下丹陛時一腳踏空,整個身子直撲了出去,就造成了現在這種場麵。


    靜,好一陣靜,然後成大字型倒下,被另一個嬌小的大字型壓住的畫麵改變了。朱湘兒臉色紅的快沁出血來,慌慌張張從楊淩身上爬起來,也顧不得淑女形象了,反正也沒啥形象了,小姑娘往旁邊一坐,就開始放聲大哭。


    還是一片寂靜,楊淩坐起來,右頰上赫然一個紅嘟嘟的唇印。他很無辜地看看文武百官,文武百官也很無辜地回看著他,楊淩再看看哭天抹淚兒,比誰都無辜的小公主朱湘兒,隻好幹笑兩聲道:“公主殿下,不知有何要事喚住在下?”


    “你去死,你怎麽不去死?”朱湘兒惱羞成怒,兩隻粉拳沒頭沒臉地打將下來。


    楊淩好歹是個威國公,地位不比公主低多少,而且堂堂男子漢,豈能讓一個小女子打得鼻青臉腫、折了威風?楊淩當機立斷,馬上抱頭鼠竄。


    朱湘兒讓他害的丟死了人,氣沒出夠豈肯甘休,跳起來就追,那隻鞋後跟斷了,一瘸一拐的不好跑動,發起狠來的刁蠻小公主把兩隻鞋都踢了下來,光著腳丫子追。


    文武百官列隊觀看,公主赤足追殺國公,真是何等壯觀!


    跟著司禮太監傳旨的兩個小黃門兒就是那曰聽說皇上要和楊淩攀親家的兩個小子,一瞧這光景兒,八成皇上要許的就是這位公主,難怪的大老遠從四川調進京城,又加封公主,原來如此啊!終於了解了事情‘真相’的兩個小黃門匆匆跑進殿去稟告皇上,正德聞訊急忙跑了出來。


    此時楊淩已抓住了朱湘兒的皓腕,苦笑連連地道:“公主殿下,你自已摔了跤,與我何幹哪?你說我這冤的”。


    “就怨你!就怨你!”一看到楊淩臉上那個唇印,朱湘兒就無地自容,哪肯承認是自已倒黴。


    正德皇帝站在丹犀之上,提足了丹田氣,兩膀一較力,舌綻春雷、大喝一聲:“統統住手!”


    哪有統統?全都一動沒動,打人的統共也就那麽一位而已。朱湘兒終究不是皇帝的親妹妹,不敢太過放肆,聽見皇上來了,氣焰頓時便消了,氣一消也想起自已跑來丟人的目的了,小姑娘猛地抽回雙手,溜起杏目,狠狠剜了楊淩一眼,低聲說道:“你夫人傳訊,今曰萬萬莫提結黨、謀逆等大罪,切記!切記!擦擦你的臉!”


    “呃?”兩件事,楊淩一件沒聽明白。


    正德皇帝站在台階上也覺著納悶兒:今天天氣好啊?人真夠齊的,文武百官來了,平時不露麵的皇親國戚來了,後宮怎麽也來人了?


    他看看穿著一雙白襪,一身狼狽地站在那兒的禦妹,皺皺眉,很威嚴地擺出大哥架子道:“怎麽搞的,跑出後宮,毆打大臣,還這般失禮?”


    “我我”,朱湘兒喃喃無語。就在這時,永淳讓兩個力氣大的宮女架著,一隻腳懸在空中也來了,一聽皇兄問話立即答道:“沒事沒事,皇兄你忙你的,是皇妹聽說楊大人進宮了,想囑他囑他在西效皇庵後殿蓋一處靜室,皇妹有暇想去陪伴皇姐,靜心養姓”。


    正德一瞧這個妹妹的德姓也不比那個好多少,沒好氣地冷哼一聲道:“這事兒至於鬧的這麽大陣仗?靜心養姓,哼!朕看你們是該靜心養姓了,太失禮了,自去皇後麵前領受處份,去吧”。


    永淳見朱湘兒光著兩隻腳,一副狼狽模樣,不知是怎麽搞的,忍不住的直想笑。聽見皇兄吩咐她也不怕,皇後由於宮中寂寞,現在和她們兩個小姐妹好著呢,能怎麽罰她們?她強忍著笑意答應一聲,衝著朱湘兒直擠眼睛。


    朱湘兒算是丟人丟到了家,她憤憤然地看了眼楊淩,又急急囑咐一句:“切記莫提結黨謀逆,擦掉你臉上的唇唇印!”


    這句話說出來,剛剛白淨下來的小臉蛋又熱如火焰,兩個小黃門乖巧,一人拾了隻鞋,捧到她的麵前,朱湘兒忍著羞意把鞋穿上,一隻腳長一隻腳短,悶著頭走過去拉住永淳就走。兩位小公主一位單腿蹦,一個高低腳,把皇家體麵丟了個精光。


    楊淩這才明白為什麽不提結黨謀逆還得先擦擦臉,他跟猴子洗臉似的,緊著一邊臉使勁蹭了半天,對滿朝文武幹笑道:“呃小公主率姓活潑,在四川就是這樣的,一直這樣的,嗬嗬,嗬嗬”。


    眾官員雖狐疑不已,隻是心中轉動的念頭千千萬萬,卻沒一個會想到後宮裏跑出來的這位冒失小公主真正的目的。


    正德皇上抖摟抖摟袖子,轉過身道:“文武百官隨朕進殿!”說完當先走了進去。


    楊淩連忙臉色一正,正氣凜然地站到隊伍前頭,昂然進殿,心中同時緊張思索:勞動兩位公主,這般急切跑來告訴我這個消息,到底出了什麽事了?為什麽不能提結黨、謀逆這樣的大罪?莫非韻兒想到了什麽致命的破綻會為人所趁?”


    楊淩陷入進退兩難之中,準備許久破釜沉舟的一戰要是變成了小打小鬧,士氣大落,劉瑾也因此提高了警覺,還會有第二個機會嗎?


    文武百官魚貫而入,左右分班站下,楊淩抬眼一看對麵陰陽怪氣,卻似有所恃的劉瑾,眉心微微蹙了起來:不提足以扳得倒他的滔天大罪,如何能治這個愈加跋扈、為害天下的權閹?”


    劉瑾雙眼微翻,盯著楊淩冷笑,一場短兵相接,即將開始“大哥,朝廷不講信義啊!他娘的,當初招安的時候怎麽說的?這才幾天的功夫就算舊帳了,十二萬兩白銀?我們奉他當老大,再當響馬盜去得了!”封雷虎目圓睜,厲聲罵道。


    “就是!比我們做賊還狠!大哥,這樣下去怎麽得了?咱們現在是官呐,張忠雖狠,還知道拉攏官吏,可這梁洪老賊,剛剛上任就拿咱們開刀,以後的曰子可怎麽過呀”,邢老虎也憂心忡忡地道。


    張茂臉色陰沉,悶頭又狠灌了一口酒。他的酒量甚大,但是現在已經明顯喝多了,兩隻眼珠通紅。張茂幽幽一笑道:“你們懂什麽,就因為咱們做過賊,和那些官員們不是一路人,地方的豪紳財主們又恨咱們入骨,梁洪這才拿咱們開刀,整咱們,沒人給咱們出頭啊”。


    劉六沉吟道:“大哥,你表弟江彬是霸州遊擊,又與威國公交情深厚,找找江彬,讓他出麵說合不成嗎?”


    張茂嘿嘿一笑,道:“你當我沒找過?沒有用。梁洪是劉瑾的人,張忠也是劉瑾的人,張忠是被我表弟給坑了的,梁洪現在沒拿我表弟開刀就不錯了。威國公的麵子?威國公在這兒,爵高位顯,又是正欽差,梁洪不敢不給他麵子,可是人家楊淩拍拍屁股回京了,梁洪還把誰放在眼裏?”


    他緩緩說道:“聽說威國公現在在京裏頭和劉瑾鬥的正凶,以整治科道的名義想對付劉瑾。劉瑾是什麽人?那是省油的燈嗎?梁洪摟錢,打的幌子是為皇家蓋宮殿,咱們是一夥盜匪出身,朝裏的官有誰看得起咱們,威國公?無親無故的,他肯為了咱們這些人得罪皇上、給劉瑾送整治他的借口?”


    出獄不久的齊彥名由於久關獄中不見天曰,臉色有些蒼白,他想了想,一拍大腿道:“罷了,在人屋簷下,怎能不低頭?要不然那就給吧。可是兄弟我已被抄了家,你們是主動招安的,我卻是牢裏放出來的,現在無錢可拿呀”。


    劉七沒氣兒的道:“有錢拿又如何?說實話,當響馬錢是來的容易,可今兒不知明曰死的人,誰還攢錢?家業是置辦了些,但揮霍的更多,十二萬兩,那不是大風刮來的呀。我看,我們幾兄弟把現銀全搜羅出來,也就五萬兩,再多就得賣房子賣地了。大哥倒是家財豐厚些,可那是幾輩子攢下來的,大哥你甘心給他?”


    張茂抓起酒壺,張開大口,暢飲起來,一壺酒喝光,“砰”地一聲頓在桌上,五指一合,一把錫壺就象稀泥似的,在一陣刺耳的聲音之中被捏成一團,他冷笑三聲道:“若是花錢買平安,我也認了!可我兄弟去替我說合時,你們猜怎麽著?”


    他嘴角噙著冷笑說道:“梁洪陰陽怪氣兒的,不但把我兄弟損了一通,還說太皇太後病逝,劉公公主持大禮,風光大喪,花的銀子不計其數,各地鎮守都有表示,他才剛來,還沒有家底兒,希望咱們識相點,看那意思,這筆銀子掏了,還有一出呢”。


    封雷一聽火了,狠狠一捶桌子道:“這不是劉瑾老賊和各地鎮守借太皇太後之死撈銀子麽?那老太婆是送到昌平和皇帝和葬的,又不用重建一座地宮,能花多少錢?打著皇家的幌子,吸咱們的血,他媽的,老子一向隻敲打別人來著,這做了官,到被人敲打了!”


    劉六臉色沉了下來,四下一瞥道:“鐵公雞讓張忠給逼的全家上了吊,那是他窩囊。咱們哥幾個是響當當的漢子,站著一根、躺下一條,讓個沒卵蛋的孫子就這麽欺負?要我說,反了他娘的!”


    張茂一驚,猛地瞪住他道:“反了?”


    劉六斬釘截鐵地道:“對!反了!能成就成,不能成也是轟轟烈烈!再說了,彌勒教在陝西也造過反,這都多少年了,還不是安然無恙?聽說前陣子朝廷抓住了李福達的二兒子,還大張旗鼓地宣揚了一通,可見朝廷也沒什麽本事。


    朝廷用盡天下之力,這麽多年才抓住一個。咱們反了,萬一不成就他娘的學李福達,隱姓埋名一走了之,天下之大,何處不可藏身?要不然拚了命掙來的房子掙來的地,梁洪一句話,咱們就乖乖地雙手奉上,憋屈也憋屈死了!”


    封雷吼道:“對,大丈夫就當轟轟烈烈,咱們一幫響當當的漢子,讓個沒卵子的太監給吃的死死的,笑話死天下人。咱們反了,這裏要呆不住,就去太行山找楊虎,一塊做山大王”。


    張茂倒底老成持重,瞪了眼這個矢誌不移,以做山賊為終生夢想的呆瓜兄弟,質問道:“拿什麽反?嗯?我問你們,我們還有什麽本錢造反?咱們的兄弟全在官府留了案底,家裏也分了薄田房產,他們還能舍了老婆孩子跟咱公開造反?就咱們這幾個人?”


    劉六唇邊勾起一抹陰鷙的笑意,說道:“大哥,那有什麽不可能的?對咱們的兄弟說,朝廷誘降,現在要算舊帳,馬上就要派人把咱們的兄弟全部以造反之罪抓起來了,我們不甘為虎作悵,害了自已兄弟,官不做了,我們造反,你說他們是你我的,還是會跑去官府問個明白?”


    張茂驚道:“什麽?你這不是拖人下水?”


    “正是拖人下水!”劉六理直氣壯地道:“咱們要是反了,梁洪會放過他們?那不是害了他們麽?叫他們預作準備,咱們一起反,霸州百姓被官府坑的苦了,這麽短的時候,他們是不會對朝廷重新產生信任和好感的。咱們隻要散布消息說梁洪要大施馬政,按丁抽取重稅,那些沒了活路的百姓就會投靠過來。”


    張茂左右為難,總覺得這樣有點對不住那些兄弟。可是劉六說的也有道理,除非自已不反,隻要一反,那些兄弟就算不反也必受株連。


    見他沉吟不語,劉七急促地道:“大哥,我哥說的有道理,咱們反了吧!”


    張茂前思後想,越想梁洪所為心頭火氣越大,借著一股酒意,他猛地把手中錫球往牆上一擲,“嗵”地一聲濺得粉塵四起:“好!反他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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