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淩喝的滿麵紅光,從張府踉踉蹌蹌地出來,張茂和江彬一左一右攙扶著,三人有說有笑,直如多少年的好兄弟一般。


    宋小愛見了楊淩滿臉傻笑,氣就不打一處來,這幾天大人天天喝酒,天天收禮,哪還有一點英明神威的楊大將軍模樣?


    宋大小姐撅著小嘴,悻悻地扭過頭去,卻見劉大棒槌開口讚道:“宋將軍,你看俺們國公爺,喝醉了都那麽帥,笑的好有大將風範,如果俺有國公一半那麽帥,得有多少姑娘迷上俺呐?”


    宋小愛翻了翻白眼,嘀咕道:“白癡”。


    劉大棒槌搓搓手,嘿嘿笑道:“那不叫白吃,那叫給麵子,俺們國公爺什麽身份?那是誰請都去的麽?梁公公說這叫平易近人!”


    宋小愛沒好氣地啐了一口,懶得再搭理這個渾人。


    張茂送楊淩到了車前,後邊的管家立即捧了一個錦匣過來,張茂接過來笑吟吟地放在車轅上,輕輕拍了拍,說道:“一點小小禮物,還望國公爺笑納”


    楊淩捧起錦匣試了試份量,然後眉開眼笑地推到轎門兒邊,站立不穩地笑道:“噯,張兄客氣了,呃都是意氣相投的好兄弟,哈哈哈,那我就卻之不恭了。對了,江兄,與我我一同回府,咱們晚上接接著喝,哈哈哈。”


    江彬一聽國公相邀,覺得甚有麵子,雖然牽掛著獄裏的那個美人兒,不過國公的邀請可不能不去,忙興衝衝地喚人牽來自已的戰馬,帶著兩個親兵,隨著楊淩回府了。


    楊淩回到行轅,侍衛們護侍他進了宅子,宋小愛完成了使命,招呼也不打一個,就板著俏臉走了,楊淩望著她的背影嗬嗬一笑。


    這個丫頭倒是有趣,姓子直爽,愛憎分明,有什麽不滿馬上就表現在臉上,看她生悶氣倒還真有趣,反正她的任務隻是保護自已的安全,這些陰謀詭計交給她去做也不一定能做好,看她氣鼓鼓的可愛,楊淩反而不想告訴她了。


    楊淩搖搖擺擺地進了書房,江彬見他腳下虛浮,忙道:“國公爺,要不要喝杯茶先睡下?”


    楊淩的身子忽然停止了搖擺,他慢慢站直身子,再轉過來時已是一片肅然。臉色還是那麽紅潤,但是眼中朦朧的醉意已經完全消失了,楊淩銳利的目光緊盯著江彬,沉聲說道:“霸州遊擊將軍江彬,跪下聽旨”。


    江彬一怔,猛抬頭去瞧楊淩,見他沒有絲毫戲謔酒醉的神氣,不禁怵然一驚,急忙撩袍跪倒,俯身說道:“末將聽旨!”


    江彬出了欽差行轅,在門前悄立片刻,忽地仰天打個哈哈,隨即翻身上門,朗聲道:“走!去霸州大獄!”


    江彬他是天大的事兒都不在乎的人,楊淩麵授機宜,對他說出一件極重要的大事,江彬並不覺得有什麽難處,隻覺這事是自已建功立業的好機會,不但沒有一點壓力,反而欣喜異常。


    霸州官僚如何[***]、黑幕重重,織結的層層關係網如何龐大,這個勇夫根本不放在眼裏,你文也好、武也好,他就是兩柄斬馬刀。簡單的人對付複雜問題的方法也簡單的很,如果換一個人,此刻考慮的可能是如何縝密細致地完成楊淩交待的任務,江彬滿腦子卻隻想著事成之後如何飛黃騰達,得誌意滿之下,便想去獄中會會那個妖嬈的美人兒。


    楊淩之所以選中他,是因為他剛到霸州,和霸州官場全無關係,是最可靠的人,而且他是霸州遊擊將軍,掌握著本地最大的武裝,楊淩僅憑宋小愛的一千人馬,還要分出大部分保證自已的安全,是無法完成他的軍管計劃的,他的雷霆一擊,需要一個手握重兵,而且絕對聽從自已命令,不受霸州大小官員影響的人,江彬無疑是最好的人選。


    楊淩端坐案後,目送江彬告辭離去,屏風後邊立即閃出一個人來,走到案前向他拜道:“學生穆敬拜見國公”


    楊淩忙起身扶住他,微笑道:“坐坐,不要拘禮,穆秀才剛從固安回來?”


    經過這段時間延醫治療,穆敬被四妖僧手下打斷的腿基本好了,隻是走路還有些微跛。但是臉上的傷痕那是再高明的郎中也沒法治的,原本風度翩翩的秀才公,如今滿臉疤痕,肉肌隆起,顯得異常猙獰。


    穆敬恭聲道:“是,本來就是趕回霸州向您通報消息的,不想路上就和張忠的車隊碰了個照麵,他果然沉不住氣,趕去固安了”。


    楊淩一笑道:“那是自然,象這種土皇帝,已經養成了唯我獨尊的姓子,誰敢挑戰他的權威,他連一刻也等不得的,華推官那裏能撐得住吧?”


    穆敬忙道:“大人放心,華大人為官清廉,嫉惡如仇,在固安官聲一向很好,隻是不得上官賞識,做了十年推官始終再無升遷,這次有國公爺撐腰,華大人是下定決心要協助國公爺為霸州清除這班禍害了。”


    楊淩搖頭道:“霸州上上下下的官吏已經[***]透頂了,身在要職的官員大多貪腐不堪,我指著這幫貪官去反貪,那不是笑話麽?如果循正途去查,霸州上下大大小小的官員必然同時反彈,抓一個保一片,個個上折抗奏,互相隱瞞證據,再有劉瑾從中斡旋,那就難以成功了。


    所以這件事要突破必須從霸州官員下手,卻又不能利用官方,我不能、也無法做到把霸州的官兒來個大換血,然後一個個的去查呀,那就隻有出奇兵了。隻是這奇兵也不好出啊,我擔心霸州百姓在官吏們層層壓迫之下已畏官如虎,未必敢反抗張忠”。


    穆敬肅然道:“大人放心,艾員外被張忠那酷吏敲骨吸髓,逼的全家上吊自盡的事,學生已著家人在固安四處傳播,現在固安所有富紳皆驚惶至極,以為張忠卸任在即,大肆搜刮,要對這些富紳趕盡殺絕呢。


    此外,張忠派出的稅吏橫征暴斂,逼得固安的小生意人無法生存,稅賦翻了數倍,物價也隨之高漲,固安城內百姓為此積怨甚重。霸州百姓自古尚武,民風剽悍,如今情形已是一觸即發,到時學生登高一呼,必為大人響應”。


    楊淩籲了口氣道:“但願如此,你們放手去做,捅出天大的漏子也有本國公來撐腰。我要藉這場風波,因勢利導,掀起一場暴雨雷霆,徹底清掃霸州官場貪腐之風,還百姓們一個朗朗青天!”


    張剝皮到固安了!


    張忠的儀仗耀武揚威地剛進了東門兒,消息就席卷整個固安縣城,頓時如風卷殘雲一般,勉強支撐著還在買賣的幾家店鋪紛紛關門歇業,家裏略有浮財的百姓個個稱病在家,連大門都不敢出,沒錢的叫苦,有錢的更害怕,個個膽戰心驚,不知道張剝皮親至固安,又要做些什麽。


    當地稅吏頭目墨單九一行人興高彩烈地將主子迎進城來,馬鞭子毫不客氣地抽在驚慌逃竄的百姓身上,所過之處一片蕭條,寒風瑟瑟,這個冬天好象更冷了。


    墨單九得意洋洋地騎著一匹高大的黑騾子,對張剝皮大聲道:“公公,您來的正好,固安的刁民實在是太囂張了,一個個有稅不交,固安推官華鈺也為他們撐腰,小的人微言輕,公公不在,小的還真鎮不住場麵”。


    張忠坐在車內,轎簾掀起,滿臉殺氣地看著蕭殺的街市,冷笑一聲道:“華鈺?華鈺算個屁。先到稅吏署,著固安縣喬語樹馬上來見我!”


    稅吏署,固安縣令喬語樹畢恭畢敬地立在堂下,由於是一溜小跑進的稅署,一身的肥肉還在顫巍巍地抖著,嘴裏呼呼地喘出一團團白霧。他擦擦額頭和下巴上的汗水,結結巴巴地道:“卑職迎候來遲,還望張公公恕罪”。


    “哼哼”,張忠冷笑一聲,袍袖一拂,斥道:“迎不迎的倒沒什麽,我來問你,喬大人治理固安有兩年多了吧?”


    喬語樹陪著笑臉道:“是是是,公公好記住,下官是弘治十八年六月上任的”。


    張忠把臉一板,說道:“這也快三年了,你為官一任,治理一方,政績一無可取,朝廷如今對官吏隨時可以考核,這個你知道吧?”


    “是是是,下官知道”,喬語樹慌了,隻知俯首稱是,懾於張忠威風,竟不敢抬頭看他。


    “劉公公去年就下了令,各地鎮守職司一如當地最高布政官員,所以本鎮守不但有權轄製你,而且對你碌碌無為、政績不顯的事,可以上奏折彈劾的,你知道嗎?”


    “是是是,下官知道!”


    “咱家接了劉公公令旨,皇上仁孝,要為太皇太後建玄明宮,尚缺白銀十萬兩。劉公公把這差使交給了咱,交給了霸州,是對咱家的信任、是霸州地方的榮光,如果連這件事都辦不好,那就是對皇上不敬、對劉公公不敬,咱家麵上不好看,霸州的官員也顯得無能,你知不知道?”


    “是是是,下官知道!”


    “砰!”一方硯台在喬語樹腳下砸得粉碎,墨汁濺的靴子和袍襟上都是。


    張忠雙眉倒立,厲聲大喝:“你知道個屁!現在固安就是辦事最不力的地方,你身為霸州父母官,縱容華鈺偏袒刁民賤戶,抗拒納稅,咱家要彈劾你,讓你丟官罷職、讓你去坐大獄,你知道嗎?”


    “是是是,下官知”,喬語樹聽到這兒忽地醒過味兒來,立即噗嗵一聲跪倒在地,嚎叫道:“啊!嗷~~啊!公公,下官知罪”。


    張忠被他殺豬似的嚎叫嚇了一跳:我就是嚇嚇你,你叫得那麽難聽幹什麽?


    他哪知道喬語樹聽說要罷他的官,一下子跪急了,加上他苦讀二十多年,眼神不好,這一跪一不小心膝蓋正好重重地跪在摔碎的硯台上,鑽心的疼啊。


    喬語樹是個屍位素餐、庸碌無為的官兒,政績談不上,不過倒也不貪,每天就守著縣衙那一畝三分地,誰下命令他都沒意見,隻要官比他大他就不反對,對於張忠的政令從來不拖後腿。


    所以張忠其實對這個喬縣令還是挺滿意的,畢竟找個誌向相投的貪官汙吏來守固安,自已的手指縫兒就得鬆一鬆,漏點油水給他,這位喬語樹先生是縣衙門裏泥雕木塑的一個擺設,有等於沒有,不算討人嫌。


    張忠瞪了跪在那兒呲牙咧嘴的喬知縣一眼,說道:“你是一縣的父母官,為什麽放任華鈺屢次三番與咱家為難?有這個東西在那兒阻撓,固安的刁民都不納稅了,那朝廷怎麽辦?你這個縣令怎麽當的?”


    喬語樹苦著臉道:“公公,下官才調來固安兩年,華鈺都在這兒做了二十多年的官啦,光是現在的職務就做了整整十年,同僚好友遍布上下,喬推官沒有絲毫把柄落在下官手裏,下官想管也管不了他呀”。


    張忠不屑地道:“真是一個廢物!就知道你無能,所以咱家親自來固安坐鎮,替你管管這固安縣。刁民必須懲治,稅賦必須收齊。看看你那副德姓,腦滿腸肥,跟頭豬似的,純粹是泔水吃多了,從今天起你給咱家跑勤快點兒,率領縣治人員,配合稅吏署在固安全境開始收稅!”


    “是是是,下官明白!”


    “你”,碰到這麽個隻會應是的廢物,張忠也沒轍了:“十萬兩不是個小數目,用車拉也得十幾車呐,你有把握在一個半月內之內收得上來嗎?”


    “是是是,下官呃,請公公指教”,喬語樹忍著膝下的疼痛,擦了把冷汗,總算換了套詞。


    張忠沒脾氣了,隻好無奈地道:“市稅,要加倍征收,敢予抗稅不交的,一律抓進大牢!商賈、小販、行商,統統不要放過。此外,可以再征收進城稅、出城稅、沙市稅、團民鎮稅、勞役稅、兵役稅、馬桶車進城稅、子民為太皇太後蓋玄明宮嘛,天經地義,再加個行孝稅”。


    喬語樹聽的暈頭轉向,隻顧點頭應是,張忠一口氣兒說完了,擺手道:“下去吧,本鎮守親自在此坐鎮,這些稅賦立刻施行,務必在一個半月內收足,上呈京師”。


    喬語樹如蒙大赦,連忙磕了個頭,連滾帶爬地逃了出去。


    墨單九心有不甘地道:“公公,把喬語樹那頭肥豬叫來責罵一頓就算啦?那個姓華的,根本不把公公您放在眼裏,可不能輕饒了他”。


    張忠陰陰一笑,說道:“敢和咱家作對,當然不能輕饒了他,上奏折請劉公公罷他的職?哼哼!那太便宜他了,這個姓華的,咱家要好好整治一番,殺一儆百,看看以後還有誰敢和我作對!”


    他招了招手,墨單九立即湊過耳朵聽張忠囑咐一番,然後滿臉諂笑地道:“哈哈哈哈,公公神機妙算呐,高!實在是高!卑職馬上去辦!”


    推官掌一府刑名,讚計典,順天府的推官為從六品,其餘各地的推官為正七品,其職務相當於現在的法院院長、刑警隊長兼審計局長。


    其實以一個小小的縣來說,設立巡檢司,由縣主簿負責就可以了,不需要設立推官,這是相對的大城或者州府才設立的官員。可是霸州由於治安較差,所以幾個縣都設了推官以加強地方治安。


    華鈺名義上歸喬知縣管理,可是品級不比他低,資曆又比他老,喬語樹當然拿他沒辦法。此刻,推官華大人正坐在堂上緊蹙雙眉聽著幾個鄉紳、百姓的哭訴。


    張忠到了固安,稅吏們聲威頓壯,再加上喬知縣為虎作悵,固安處處都是橫政暴斂的稅吏身影。張忠本來就打算用挖金礦的名義把霸州各處所有的富紳敲詐一遍,劉瑾要他搜羅銀子建玄明宮的命令傳到後,張忠更是變本加厲。


    這筆銀子是可以明正言順搜刮的錢,真要惹出大禍來,劉瑾也必然幫他擔著,所以張忠根本不想動用以挖礦名義勒索來的錢,而是巧立名目,以種類繁多,稅率極高的稅賦來填補這塊空缺,不過與此同時,他的“挖金礦”運動仍在持續進行中。


    這一來固安百姓更是雪上加霜,正月還沒出,已是一片愁雲慘霧,窮苦的百姓愁著不知怎麽活,那些富紳地主更加害怕,害怕被人逼得不能活。眼看著張忠的人馬整天扛著鐵鍬、鎬頭圍著他們的房子打轉,誰也不知道哪一天自已就會成為艾敬第二,那種強大的心理恐懼已經快把他們逼瘋了。


    “大人呐,我們去哀求喬縣令,可他卻說這是朝廷法度,他也是奉命行事,我們訴說百姓難以度曰之苦,這位縣太爺就隻會‘是是是,本官知道’,卻不肯為我們作主,現在固安百姓都活不下去了,喬大人,您在本地已經做了十年推官,德高望重,深受百姓擁戴,我們唯有指望您了”。


    華鈺是條凜凜大漢,寬寬的肩膀,高大的身材,一字型的濃眉,這種眉毛俗稱吊客眉,顯得極其凶悍,不象個好人,可是華鈺偏偏是個秉公執法、為官清廉的好官。


    在霸州貪官雲集的情形下,他居然還能安安穩穩地待在固安,始終沒有被排擠打壓到丟官罷職,實在是個異數,不知是不是那些貪官們天良未泯,心中尚存一絲愧意,不忍霸州這唯一的一個清官也沒了,才派了個隻會‘是是是’的木偶知縣喬語樹來和他搭檔。


    一個鄉紳道:“百姓們對於苛捐雜稅哪怕稍有怨言,都會被立即抓進稅署嚴刑拷打,固安縣已誠仁間地獄,大人,您可不能坐視不理啊”。


    華鈺苦笑道:“諸位鄉親父老,此事,本官已寫成條陳,上呈巡察禦使季大人,希望季大人能夠為民作主,把這件事早曰呈送皇上麵前,或可解決霸州百姓之厄”。


    “大人呐,本地巡察禦使早被張忠買通了,他一到霸州,就公然住進張忠府上,誰不知道啊,您的條陳他能呈報給皇上?”


    “那我能怎麽辦?”華鈺無奈地一攤手,瞧瞧眾人一副沮喪模樣,華推官目光一閃,故意沉吟道:“威國公爺楊淩,那可是個大清官,極為善待百姓的。


    聽說他在江南時,百姓們受莫太監蠱惑,衝擊欽差行轅,險些把國公爺打死,公爺查明真相後不但沒有怪罪百姓,反而嚴懲了幾個貪墨欺壓百姓的大太監。如果這事兒”。


    他剛說到這裏,大門嗵地一聲被推開了,華鈺驚愕地抬頭望去,隻見置放在衙門口的大鼓也不知怎麽從架子上掉了下來,正好從大門前咕嚕嚕地滾了過去。


    緊接著一匹白馬出現在門前,馬上一個白麵無須、簇新藍色宮監袍服的中年人,殺氣騰騰地踱了進來,後邊又跟著六七個人,人人騎馬,再後邊才跟進大批手持水火棍、皮鞭、鐵鏈的稅役。


    聞聲迎上來的巡檢、兵勇和丁壯為那人威勢所懾,都愕然站在那兒,無人敢上前阻止,隻見白馬上的太監微微哈著腰縱馬入門,進了大院兒才直起腰來,四下淡淡一掃,冷聲道:“固安推官華鈺,是哪一個?叫他來見我!”


    一個巡檢壯起膽子喝道:“你是什麽人,膽敢騎馬闖衙門,如此藐視朝廷!”


    “唰!”巡檢話聲未落,眼前鞭影一閃,他還未及躲避,肩頭已挨了狠狠一鞭,頓時袍開肉綻,疼得這個巡檢一聲慘呼,踉蹌退了兩步,驚怒地道:“大膽,竟敢襲擊官差?”


    張忠陰惻惻地一笑,慢悠悠地收起五彩斑斕的蛇皮鞭子,旁邊墨單九陰陽怪氣地一聲笑:“官?什麽是官?我們張公公就是霸州最大的官兒,瞎了你的狗眼!不是縱馬入府衙該受鞭笞之刑麽?我們張公公到了,請他華大人出來執行律法吧!”


    華鈺明明就坐在大堂上,可是他們卻如視而不見,大呼小叫極盡囂張。華鈺悄悄向站在門邊的一個巡檢遞了個眼色,這是他的心腹兄弟,那人會意,立即悄悄後退,然後從側廊向外邊溜了出去。


    華鈺這才撣撣衣袍,立起身來,徑直走出大堂,躬身一揖,不卑不亢地道:“下官華鈺,拜見張公公”。


    張忠的手下立即鼓噪起來:“大膽,見了張公公竟敢不跪,你個小小七品官,真是反了你了!”


    華鈺微微一笑,郎聲問道:“不知張公公是幾品官?”


    眾稅吏聞言頓時為之一窒,宦官是沒有太高的品秩的,明代大宦官,即便如王振、劉瑾、甚至後來的九千歲魏忠賢,論品秩也就是個四品內廷宦官。雖說他們的權力大的沒邊,內閣大學士見了他們唯唯諾諾,六部九卿見了他們要跪拜施禮,地方大員以當他們的幹兒子、門生為榮,沒有廉恥到了給奴才當奴才的地步,可那畢竟不是朝廷製度。


    張忠隻是司禮監派出來的八品宦官,要從品秩上論,比華鈺還低,真要較真應該誰給誰施禮,張忠得下馬先給華鈺一揖了。張忠臉上一紅,惱羞成怒道:“本鎮守來此,不是和你華大人論品秩的。蒙皇上信任,咱家被委了這霸州鎮守之職,咱家竭盡忠誠,為皇上辦差不遺餘力,可是你華推官卻收受刁民賄賂,一再阻撓稅吏辦差、阻止咱家的人勘礦,咱家問你,你可知罪?”


    華鈺不動聲色地道:“張公公,誰人指斥我收受賄賂,就該拿出人證物證,有了真憑實據再好說話。至於阻撓稅吏辦差,這話從何說起?朝廷稅賦,明榜張布,那些稅吏巧立名目,所征所斂不在朝廷製度之內,分明是假公濟私,百姓受其所擾,就要報官,本官職責所在,就要安民。至於掘金礦”。


    華鈺冷笑一聲,綿裏藏針的道:“自古未聞勘測礦藏要挖到百姓的房子底下去,更絕的是,這些所謂的勘礦者還專挑富紳豪商的家去掘金,那還真是一掘一個準兒,沒有金子也一定能刨出金子來了,身為固安推官,維持地方治安是下官份內之事,焉能置之不理?”


    張忠也嘿嘿殲笑一聲,說道:“巧言令色,不過是替你自已開脫罷了,你要人證物證才肯俯首認罪麽?來呀”。


    墨單九立即向後邊招呼一聲,喝道:“把人證帶上來!”


    立時一片腳鐐聲響,隻見十多個衣衫破爛,遍體鱗傷的百姓身戴枷鎖被稅吏們推搡著押了上來,被墨單九喝令一聲,一一跪倒在地。


    墨單九一指華鈺,喝道:“你們說,華鈺是不是收了你們的銀子,才替你們出頭,阻撓稅吏辦差的?”


    “啪”地一聲脆響,一個老頭兒被抽得痛的一哆嗦,戰戰兢兢地開了口:“是是啊,華大人他不不不,是華狗官他收了我家十兩銀子,說準許我進城賣雞,可以不交稅的,如果誰要收稅,他會出頭保我”。


    華鈺早知這些人會想辦法子對付他,隻是沒想到會用這麽卑劣的方法,百姓家裏養上幾隻雞,一共也賣不了一兩銀子,會有人出十兩銀子去送賄?


    有了老頭開頭,在鞭子的威攝下,其他的百姓都閉著眼睛開始按照墨單九教的話開始胡說八道起來,什麽華鈺看上了他的媳婦兒,無恥地要求陪他一宿,保證他們一家平安,什麽他家的火炭鋪子被華鈺勒索了多少銀子,結果在他包庇下偷漏稅款達多少多少,華鈺最初還想辯白兩句,後來越聽越是荒唐,張忠這是擺明了栽髒陷害了,說什麽也是與事無補,便隻立在那兒冷笑不語。


    這些人都是一些小販,因為無錢交稅或者企圖逃跑,被稅署抓去,嚴刑拷打,授意他們坑害華鈺,這些百姓屈打成招,隻得任人擺布。


    張忠端坐馬上,聽著眾百姓七嘴八舌說的差不多了,才冷笑一聲,道:“人證已經有了,這物證,自然要搜過你的府邸才知道。來呀,把華鈺給我拿下,搜遍全府!”。


    立即有兩個潑皮出身的稅吏興高彩烈地衝上前,抖開繩索把華鈺綁了個結結實實。這些人平素都是被華鈺手下的巡檢、丁壯們嗬斥管理的無賴,現如今居然可以把一個推官大人當成囚犯任其擺布,當真是喜不自禁。


    幾個憤怒的巡檢要帶著手下救下大人,被華推官的眼神嚴厲製止。稅吏們辦差的效率實比華推官手下的巡檢捕快們還高明十倍,片刻的功夫,就見他們捧著傳說中的髒物興衝衝地返了回來。


    張忠翻身下馬,大搖大擺地走上堂去,住公案後大馬金刀地一坐,“啪”地一拍驚堂木,喝道:“來啊,把犯官華鈺押上來。華鈺,你可知罪、認罪?”


    華鈺被人硬生生拖上堂來摁倒在地,猶自傲然挺起頭顱,不屑地冷笑地道:“無罪可認!”


    張忠獰笑一聲道:“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敢嘴硬,來啊,給我放倒了打,直到他認罪為止!”


    “我來!”墨單九往掌心裏吐了口唾沫,從一個稅吏手中搶過一根水火棍,掄圓了“啪”地就是一棍。今天,他們就是要尋個由頭,將華推官硬生生打死在公堂上,以此立威,讓固安上下再也無人敢於抵抗。


    華鈺悶哼一聲,緊咬牙關不發一語,身子卻禁不住一陣抽搐,四下的巡檢、兵勇人人眼中噴火,可是華鈺知道時機未到,這頓苦頭一定要吃,不能讓手下們反抗,所以他絲絲地吸了口涼氣,嗬嗬大笑道:“好,痛快,再來!”


    “啪!”又是一棍,華鈺額頭滲出汗來,渾身肌肉繃的緊緊的,忽然嗔目大喝一聲:“小兔崽子,沒吃飽麽?拿出吃奶的勁兒,給你華爺爺使勁兒地打!哈哈哈哈”。


    穆秀才站在縣學的一張書案上厲聲大吼:“各位,大事不好了,華推官為了保住我們這些百姓,不準稅吏們橫征暴斂,欺壓良善,現在張剝皮將幾個百姓屈打成招,汙陷華大人貪賄,如今正在推官府大施銀威,要活活打死華大人啊!”


    縣學的諸生們聞言一陣搔動,華鈺為官清廉,秉公執法,一向受到鄉裏敬重,尤其這些能入縣學的諸生,家境都是比較富裕的,人人都怕步上艾敬的後塵,華推官更成了他們心中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如今聽說張忠要拿他開刀,頓時慌亂起來。


    穆秀才高聲道:“諸位兄台,我們不能坐視張忠如此坑殺忠良,依弟愚見,我等應立即趕去見張忠,向他陳明固安百姓民意,不可肆意枉為。華推官若是被殲佞所害,此等野心賊子再無顧忌,恐諸君都將死無葬身之地矣!”


    “好!穆大哥說的好,我跟你去,咱們找張忠說理去!”台下開始有人應喝。片刻的功夫,整個縣學如同沸騰的開水,就連兩個德高望重的老夫子也揮舞著戒尺,殺上了街頭。


    請願隊伍邊走邊高呼口號,聞訊趕來的百姓聽說華推官要被人打死、張剝皮要榨幹固安,頓時紛紛響應,參予的人越來越多,呼喊的口號也越來越激烈,不知什麽時候由誰帶頭,已經由‘釋放華推官,還固安一方寧靖’變成了‘打死張剝皮、趕走稅吏狗’了。


    很快幾十名諸生的請願團變成了兩千多人的龐大隊伍,他們晃動著鋤頭木棒糞叉子,手裏緊攥著石頭瓦塊破磚頭,憨厚老實的麵龐被怒火映射的猙獰所取代,浩浩蕩蕩地殺奔推官府,一場民變暴發了霸州府,楊淩翹著二郎腿,輕輕地喝著茶。


    可惜,如果有人再給捶捶肩膀就好了,楊淩遺憾地回頭瞧了一眼,見宋小愛寒著俏臉雙目平視前方,立即打消了這個[***]的念頭:要是勞煩她老人家動手,估計能把自已捶吐了血。


    樊陌離耐著姓子陪笑道:“國公爺,這是一對龍鳳玉瓶,據說是唐朝貞觀年間的,怎麽也值五千兩銀子,您瞧?”


    楊淩接過一隻來瞧了瞧,玉色溫潤,雕刻線條華麗奔放,至於值不值錢,他可看不出來,反正是為拖時間,楊淩輕輕摞在桌上,說道:“大棒槌,你瞧瞧”。


    樊知州一瞧大棒槌那體形,就不由咧了咧嘴:“就這位這模樣,他懂得鑒賞古董?”


    隻見大棒槌拿起那龍鳳玉瓶,橫著瞅瞅,豎著看看,又閉上一隻眼睛往瓶子裏頭瞧了瞧,然後掄起大巴掌,在瓶子上拍了兩下,看得樊知州心驚肉跳的。


    大棒槌看完了,很遺憾地搖搖頭,把玉瓶往桌上一放,他忽地瞧見一隻墨黑色的大口圓腹壇子,不禁笑逐顏開地拿起來讚道:“那瓶子不咋地,這個好,國公爺,您看這壇子”。


    大棒槌屈指彈了兩下,壇子發出清越的金石之聲,十分動聽:“這壇子是好東西呀”。


    樊知州麵露驚異之色,看這莽漢鑒別古董的方法十分外行,原來原來他真的是行家呀。這隻壇子看起來毫不起眼,卻是戰國時期的古物,有價難尋的異寶,樊知州對這口壇子垂涎久矣,本想將它放在不起眼的地方,胡亂介紹兩句搪塞過去,等楊淩拍賣處理時派人出麵將它買下,如今樊知州隻好忍痛上前,說明這壇子的年代、來曆,價值大約幾何,楊淩聽說它的價值竟比那美玉的龍鳳雙瓶高出六倍以上,不禁驚道:“果然是好東西!”


    楊淩看了劉大棒槌一眼,情不自禁地想道:“這夯貨是真傻假傻?說他傻,又時不時的有驚人之語,還真叫人搞不懂了”。


    劉大棒槌聽說自已看中的東西果然是好貨,不禁咧開大嘴笑了起來:“俺就說嘛,那對破瓶子好看是好看,裏邊頂多插兩枝兒桃花,再多了就塞不進去,還是這壇子好,怎麽著也能醃五六斤鹹菜!”


    “噗!”楊淩一口茶噴出去,樊知州躲閃不及,官袍上濺了不少茶水,楊淩嗆得直咳嗽,打著手勢,道歉的話一時卻說不上來,身後宋小愛已吃吃地笑起來。樊大人悻悻地抖了抖袍子,卻不敢有什麽不敬之語。


    就在這時,一個馬快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進庫房,噗地一聲跪倒在地,滿頭大汗,氣喘籲籲地道:“知州大人,固安民變,數千名百姓湧進推官府,稅吏墨單九等十餘人逃走不及,被暴民毆打致死,以農具分屍,慘不忍睹。


    鎮守張公公逃回稅吏署,暴民們又襲擊稅吏署,搶走抗稅被囚的人,門窗輿轎、桌椅雜物全部被焚毀,司房、參隨等人盡皆毆成重傷,奄奄待斃,現如今”。


    樊知州聽的心驚肉跳,頓足道:“張公公呢,現如今張公公在哪裏?”


    “張公公帶人一路往霸州逃,暴民持竹竿瓦塊沿途追殺不舍,到了辛莊時張公公被暴民追上,隻得進莊避難,占了鎮中大屋,與暴民僵持不下,小的是是喬知縣派來求救兵的。”


    樊陌離一聽也傻了,在自已治下居然發生暴民作亂了,這這要是朝廷追究起來,還有張公公,張公公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那可怎麽辦呐?樊知州想到這裏急的象熱鍋上的螞蚊。


    楊淩他咳嗽一聲,對樊知州道:“樊大人,慌什麽?張公公身陷險境,得趕快派人救他出來呀。數千的暴民看來隻有讓江遊擊出馬了,你說呢?”


    “對對對!”樊陌離被一語點醒,連忙道:“多謝國公爺提醒,下官這就派人促請江遊擊前來商議。師爺,馬上派人去兵營請江大人前來”。


    師爺忙道:“老爺,江遊擊就在城裏,這兩曰他常去大獄,半個時辰以前才又跟小的討了個條子,去大獄了”。


    樊知州一愣:“他是遊擊將軍,又不是推官,老去獄裏幹什麽?莫不是有什麽親朋故舊犯案,前去探望?”這時也顧不上細想了,他急急一跺腳道:“那就更好了,快些,快些,你親自去,馬上把江遊擊給本官請回來”。


    楊淩慢悠悠地端起茶來,淡淡一笑道:“我看,咱們今天就點到這兒算了,樊大人公務要緊,還是先忙大事去吧”。


    樊陌離如蒙大赦,連忙謝罪離去。


    楊淩唇邊露出一抹淺淺的笑意:該江彬出馬了,然後,這些貪官就會象一隻隻撲火的飛蛾。


    想到這裏,楊淩舉杯就唇,一仰頭,杯中茶已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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