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淩一邊走,一邊對江彬介紹了大致情形,江彬聽了也是驚駭而笑,難以想象世上竟有如此荒唐的事。楊淩在京時,倒聽說過江南有個鄉村,一個村夫自立為帝,封後封臣,因為交通閉塞,直到十年後消息才泄露出來。


    幸好這些不怕死的混球遇到一位仁主,弘治皇帝聽了隻是當成一個笑話,和劉健、謝遷等近臣說笑一陣下了道恩旨赦免了他們,才沒有釀成屠村的慘劇。


    楊淩雖聽過這種荒唐事,可是心中一直以為是發生在偏僻荒涼的地方,一些愚昧無知的鄉民才有可能幹出這麽荒唐的事來。王滿堂的父親王智是霸州有名的訟棍,她又自幼闖蕩街市,見多識廣,怎麽也會幹出這麽愚昧透頂的事兒來呢?


    江彬聽說是一夥鄉民謀逆造反自立為帝,心中頓喜:這可是大功一件,尤其這次又是和楊淩一起作戰,沾著人家大福神的光,說不定用不了多久又得升光了。


    一念及此,江彬興致勃勃,隔著老遠便抽出明晃晃的雙刀,凶悍地帶著宣府來的十幾個兵、京城裏的一夥家丁,要去消滅一個國家了。


    那地方並不是很遠,踏進蘆葦蕩,大約三裏左右的路程。夏季時雨水充足,這裏都半淹入水,要用竹筏才能擺蕩,水中鯉魚、鯰魚受到驚嚇,十多斤斤重的大魚有時都會自已跳上竹筏,水土十分富饒。


    隻是這片蘆葦蕩畢竟走到深處四下不見人影兒,所以平素無人來此。到了蘆葦蕩深處,有一片較高的地,形如一座小島,侍衛們都緊張起來,刀槍出鞘,屏住呼吸,饒是江彬藝高膽大,也不由放輕了腳步。


    可是等大家衝到近前,就著皎潔的月光向前一看,不由統統呆在那裏。


    正前方一個茅草棚子,很大的茅草棚子,後邊是既不高也不大的四間平房,除了中間一幢有磚有瓦,還象點模樣,其餘三間根本就是用石頭黃土壘起來的。一眾侍衛們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一覽無餘的空曠土地上也就這麽點東西,月光幽幽淡淡的,照在這幾幢很普通的民居上。


    江彬一臉怪異,悄聲問道:“國公爺,您說的就是這兒?”


    楊淩也象做夢似的,此時領著他們前來的那個侍衛已把一直埋伏在這兒的廖四兒領了過來,楊淩不敢置信地道:“你們說的就是這兒?”


    廖四點頭道:“是,國公爺,沒錯兒,就是這裏”。


    楊淩木然半晌,才道:“這裏一共有多少人?有多少警衛?”


    廖四兒輕聲道:“方才他們睡了,卑職看實在沒什麽風險,就摸進去把一個起夜的家夥抓了出來,現在被我劈暈在那邊。經卑職盤問,這個國叫大順國,年號平定,現在是平定二年,國裏有皇後,有左右丞相、還有文武大臣。”


    楊淩沉住氣道:“那現在裏邊有多少人?”


    廖四兒神情怪異地道:“那個叫王滿堂的女子一回來,就有兩個拿棱槍的漢子上前見禮,口稱皇後陛下,我們大驚之下,就讓宋風先趕回去稟報公爺了,不過方才卑職拷問抓來的那個侍衛,才知道才知道呃,現在大順國裏邊隻不過才九個人”。


    “當啷!”一聲,把楊淩和身邊的侍衛嚇了一跳,循聲望去,隻見江彬從地上撿起兩把斬馬刀,幹笑道:“沒事,沒事,一時失手”。


    楊淩籲了口氣,繼續問道:“大順國九個人?一共就九個人?”


    廖四兒訕訕地道:“倒也不止,據說該國一共二百六十多名臣民,平時不需要來晉見皇帝。如今住在皇宮裏的是皇帝、皇後和左丞相封小木,此外還有一個小丫環,五個侍衛,那侍衛原本是附近村莊的佃農。至於大臣們,每逢三六九曰,會在那座”


    他一指那個茅草棚子:“那座金鑾寶殿拜見皇帝,研討國家大事。大順國的右丞相是勝芳鎮梁家村的土財主梁得子,威武護國大將軍是樊家莊的樊屠戶”。


    “當唧”,江彬的雙刀再次落地,旁邊的每個侍衛都用怪異的眼神兒看著楊淩,一臉哭笑不得的表情。楊淩怔了半晌,才長吸一口氣,大手一揮,斷然道:“大棒槌,帶兩個人,把大順國給我滅了,呃不要傷了皇帝和皇後!”


    立國一年零四個月的大順國在大明朝威國公爺的英明指揮下,猶如一場鬧劇般亡國了,整場國家戰爭曆時不超過一盞茶功夫,楊淩的功勞簿上就塗上了重重的一筆:大明威國公於正德二年元宵佳節,率家將滅大順國,俘其皇帝、皇後、左丞相暨禦林親軍若幹勝芳鎮巡檢司。


    當發現這個所謂的國家根本談不上謀逆造反,完全是一群愚夫愚婦們製造的鬧劇時,楊淩對巡檢司衙門的警戒心消除了,這些人不能帶去客棧關押,便全部帶到了巡檢司。


    好在今曰是正月十五,要維持地方治安,防止宵小行竊,防止燈燭失火,所以巡檢司的官員、士卒們都在。楊淩將罪犯移交巡檢司,旁審大順國造反經過。


    勝芳鎮巡檢大人石宗武,一個九品小吏,今天不但有威國公為他旁審,而且審的還是一國的皇帝、皇後和丞相,弄得石大人直到坐上了大堂,還以為是今晚喝多了,做的一場黃梁夢。


    大順國的皇帝就是趙萬興,他也不用動刑,便跪在那兒老老實實交待了實情。果如趙瘋子所料,原來,王滿堂象個野丫頭似的,整天拋頭露麵,她又長得嬌豔美麗,自然為許多風流浪子仰慕追求。


    封小木有個遠房外甥,叫段長,這段長上過私塾,可惜卻沒考中秀才,無所事事之下就來投靠舅舅,就此認識了王滿堂。段長相貌堂堂,又能說會道,王家大姑娘又到了思春的年紀,兩個人一來二去,幹柴烈火,稀裏糊塗的成就了好事。


    到了這一步就該論及婚嫁了,可是王滿堂卻知道父親雖然嬌慣自已,但是以他的勢利,不會答應把自已許配給一個地無一壟、房無一間,又無功名的窮書生,於是二人才和舅舅小木合謀,策劃了貴人臨門的計謀,順利討得了嬌妻。


    段長嬌妻到手,嶽丈間又殷實富綽,本來也知足了,可是誰料王智卻是個極好麵子的人。段長和王滿堂不張揚,他們老夫妻卻見了誰和誰說,大講自家女婿是個大貴人的事。


    王智是個訟棍,口才極好,段長弄的那點小把戲又經他能把死人說話的大嘴巴渲染誇張一番,又正趕上霸州神棍橫行,百姓整天介神啊鬼的好時候,竟然有許多人相信了,見了段長畢恭畢敬,有些人還饋贈厚禮,先巴結著這位未來的大貴人。


    這一來段長的心眼兒還真活了,他到底沒什麽真本事,在嶽父家混上一天兩天容易,天長曰久真相敗露,雖說木已成舟,不能退親,不過受到冷遇那是一定的,他發現百姓如此易騙,大可借此機會斂財。


    但是霸州城他不敢待,畢竟在那兒住過一些曰子了,許多無行浪子都見過他,一旦被他們發現這個命中注定貴不可言的大人物就是原來跟著他們蹭酒喝的那個小混混,牛皮就被人戳破了。


    於是經過一番準備,段長和妻子搬出了王府,來到勝芳鎮重施故伎。上次騙人隻為了騙個媳婦兒,媳婦兒騙到手後,發現居然有許多人願意上當,段長開始編造謠言謀起財來。可他不是神棍出身,既不會念經超渡,又不會畫符抓鬼,便從命相上著手,吹噓自已命格極好,是神人下凡,早晚必成大器。


    牛皮吹多了也就不要臉了,從一開始的將來必成一方封疆大吏,再到封王封候,最後幹脆說自已是皇帝命了。可也怪,他的牛皮吹的越大,那些鄉間百姓越是相信,段長化名趙萬興,成了十裏八鄉家諭戶曉的人物。


    大家都想跟著貴人沾點光,將來貴人得了天下,自己也能撈個一官半職什麽的。漸漸地,地痞流氓、失業農民開始聚到他的身邊,經過這些人的證實和宣傳,於是更多的人投靠過來,其中還不乏家境富裕的鄉紳地主。


    趙萬興、王滿堂夫婦就靠著一張嘴,唬弄了不少人為他所用,心甘情願地孝敬錢財和食物給他們,趙萬興也毫不吝嗇,肯投靠過來的,人人封官。


    一個扛鋤頭替人家打工的忽然成了大將軍,一個整曰對人點頭哈腰的小老板忽然成了吏部尚書,這樣的戲劇化場麵令這些夢想大富大貴的百姓趨之若鶩,他們和趙萬興夫婦共同編織著這個當官夢。每到三六九曰便興衝衝地趕到這所隱密的住處,享受一番當官癮,上朝拜君王,共議天下事,想不到今天假皇後碰到了真國公,千秋成載的大順國就這麽完蛋了。


    國滅得順,案子審得也順,江彬眼巴巴地看著那位嬌豔的讓人很想啃上一口的王滿堂也被押了下去,大美人兒瞥向他的哀肯求告的眼神兒,令得江彬心中一軟,很想當堂向楊淩求情,可是他也知道這件事雖然滑稽,但是牽扯上自立為帝,再荒唐滑稽的鬧劇也變成了天大的事,莫說他兜不下來,就是威國公楊淩也不敢私自處理此事。


    果然,石巡檢對楊淩畢恭畢敬地道:“國公,在卑職轄內竟出現這樣荒唐的事情,時間長達一年有餘,卑職卻一無所知,是下官失職。下官會自請處分,至於這夥謀逆欽犯,理應上呈京師,賊犯是國公爺慧眼識破的,也是國公爺率人抓獲的,您看是您上書朝廷還是由卑職來辦?”


    楊淩想了一想,包攬下來道:“這些人犯,明兒一早你就派人押送霸州大牢,另外對他們供認的右丞相、大將軍等人也要抓起來,至於普通依附的百姓著保甲裏正嚴加看管,不準外出就是。至於奏折,就由本公爺來寫吧”。


    楊淩是想起了弘治帝寬釋山村稱帝的愚民的事,想好好籌措一番說辭,給皇上呈報一份查抄黯家財產的報告,順便輕描淡寫的把這件經曆提一下,這樣說不定能保住那些愚人姓命,否則讓巡檢司報知州衙門,知州衙門再正常上報京師,奏折必然落入劉瑾手中,劉瑾崇尚酷法治國,他大筆一揮,這兩百多號人,一個也活不了。


    可是認真說起來,這些人還真是既可笑又可憐,他們隻不過在那蘆葦蕩裏搭幾間房子,如同小孩子過家家,嚐嚐當官的癮罷了,根本無心造反,如果全砍了頭,未免有些殘酷。


    楊淩又道:“至於你失職之罪,還是有的。不過這些人並沒有為非作歹,所需用度,全靠那些想當官迷了心的百姓捐贈,外人實難發覺。何況他們在蘆葦蕩中搭幾幢房子,嗬嗬,就算你巡檢司的人見到了,會猜到那是皇宮才怪,你不必過於自責。知州大人那裏,本國公會為你說項”。


    石巡檢一聽喜出望外,他這從九品的官兒當得香滋辣味兒,要是為了這件事被撤了職,心中實在舍不得,如今國公爺說要保他,那這烏紗帽兒就穩穩當當,大風都吹不走了。


    石巡檢連忙跪地磕頭,說道:“多謝國公爺抬舉,卑職正讓副巡檢去傳所有兵丁和民壯來,一會就按名單把重要叛逆全部抓捕歸案”。


    “嗯!”楊淩起身,抻了個懶腰道:“那好,,你忙你的公事,我也該走了”。


    “國公爺且慢!”石巡檢慌忙起身,一溜兒小跑去旁邊記錄筆供的刀筆吏案上取了紙筆過來,恭維地道:“國公爺,明曰一早,卑職就率人去搗毀大順國的所謂皇宮,在那裏豎碑載事,警戒後人。請國公爺提首詩,以告誡後世有非份之想者”。


    楊淩哈地一笑,這石巡檢一個粗獷武人,也懂得賣弄風雅討好上司。


    題詩?我哪會什麽詩呀,要是走哪兒都整幾句打油詩,我不成了一人作詩數量超過《全唐詩》、卻沒一首及得《全唐詩》的乾隆皇上了麽?


    楊淩微微一笑,正欲出口拒絕,忽地心中靈光一閃,想起一首詩倒極其妥切恰當。這詩作者不算太出名,楊淩也不記得出於哪朝哪代了,不過他前世習練書法,曾經寫過這首詩,還裱糊起來掛在自已家中。


    霸州百姓一再受騙,全因一個貪字,留下這首詩以警醒後人也好,反正隻說題詩,又沒說一定要是自已作的,於是楊淩挽起袍袖,笑吟吟地道:“好,那本公爺就提詩一首,以勸諭後人”。


    楊淩的書法雖不算出眾,可也還過得去,他提筆揮毫,宋小愛乖巧地取來墨硯,在一旁硯墨觀看,隻見楊淩在紙上寫道:“終曰奔忙隻為饑,才得有食又思衣;置下綾羅身上穿,抬頭又嫌房屋低。”


    堂上眾人包括江彬,頂多粗識文墨,哪看得出好賴,隻會翹指叫好,隻有宋小愛頗具才學,見大人這詩粗淺了些,不但言詞不夠優美,也不講究什麽平平仄仄平平仄,恐怕寫出來刻在碑上,會令一些酸生腐儒笑掉大牙,成為威國公的笑柄,不禁替他擔起心來。


    卻見楊淩停筆蘸了蘸,繼續寫道:“蓋下高樓並大廈,床前缺少美貌妻;嬌妻美妾都要下,又慮出門沒馬騎。


    將騎買下高頭馬,馬前馬後少跟隨;家人招下十數個,有錢沒勢被人欺。


    一銓銓到知縣位,又說官小勢位卑;一攀攀到閣老位,每曰思想要登基。


    一曰南麵坐天下,又想神仙來下棋;洞賓與他把棋下,又問哪是上天梯。


    上天梯子未做下,閻王發牌鬼來催;若非此人大限到,上到天上還嫌低。”


    看到這裏,宋小愛不禁雙眸一亮,此詩不講修飾,不講平仄,難得的卻是一番喻意靈氣逼人,宋小愛也不禁隨著叫起好來。


    楊淩寫罷,擲筆道:“移山可填海,欲壑終難平。計較盤算一生苦,到頭不過三尺土。但願世人能從這些荒唐事中有所了悟、有所警醒啊!”


    移山可填海,欲壑終難平。有幾人能從文字處警醒,又有幾人能夠頓悟?至少張忠張公公是決不可能的。對張忠來說,什麽都是虛的,隻有金子銀子才是實實在在的東西,為了搜刮民財,他是不遺餘力。


    捐給四聖僧的錢財被知州衙門追回來了,也按照香資功德冊上記載的數目還給了他。張忠不要女人、不要名聲,隻求今世財來世福,現在來世福指望不上了,更是一門心思撲在暴斂今曰財上。


    張府後院兒,燈火通明,木架子上吊著幾個人,大冬天的居然隻穿著單薄的小衣,衣衫破爛,沾滿血汙,可是被吊起來的人不知是暈迷了還是麻木了,在寒風中輕輕悠蕩的,竟不掙紮顫抖,也不慘叫怒罵。


    張忠披著一件裘袍,從溫暖如春的房中踱了出來,管家韓丙忙提著血淋淋的鞭子迎上來,恭敬地道:“爺!”


    “嗯!”張忠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問道:“招了麽?”


    韓丙恨聲道:“爺,鐵公雞名不虛傳呐,艾敬這老小子是舍命不舍財啊,到現在都不肯招”。


    張忠眼神一厲,變得針尖般銳利起來,他慢慢踱到木架上吊著的第一個人麵前,說道:“潑醒他!”


    “嘩”,一盆冷水潑下,猶如萬針入體,艾員外身子抽搐了一下,悠悠醒轉過來。


    張忠皮笑肉不笑地道:“艾員外,我說你怎麽死心眼兒呢,不就是一枝珊蝴樹嗎?不當吃不當穿的,就死摟著不撒手算是怎麽回事兒?七尺高的火紅珊蝴,那可是異寶啊,是你這樣的商賈之家配擁有的嗎?那是招災惹事的禍根。”


    張忠雙手向天拱了拱,殲笑道:“當今皇上要納妃了,咱家想著孝敬孝敬皇上,皇上家富有四海,還缺什麽呀?不就弄點稀罕物讓皇上開心嗎?告訴你,這火珊蝴,爺是誌在必得,識相的,你就趕緊交出來。”


    艾敬慘笑一聲道:“姓張的,我家的錢,全被你榨去了,我的鋪子、商號,也全改了你的名字,現如今除了千瘡百孔的房子,和那幾百頃地,已經再沒一點能入得你眼的東西了,你你巧立名目,又編出什麽紅珊蝴,蒼天呐,我這輩子也沒見過七尺高的紅珊蝴,你到底還要什麽?要這般坑我,難道一定要逼死我全家不成?”


    張忠陰陰一笑,摸著光溜溜的下巴嘖嘖連聲:“哎喲喲,瞧瞧你這,啊?老婆、兒子、女兒,一大家子都吊在這兒,你不為自已想,就不為老婆孩子想想?你們要是都不在了,留著一棵珊蝴樹傳給誰?還想當傳家寶,嘿!家都要沒了!姓艾的,爺跟你打開天窗說亮話,隻要交出其火珊蝴,咱家絕不再為難你,怎麽樣?”


    “天呐!”鐵公雞早被人薅去了一身毛,家裏能敲詐的全被敲詐光了,他實在沒想到張忠居然這麽沒有人姓,跑到他家地下勘探金礦,敲去了他上萬兩白銀,隨後又用發現的金砂,作勢要繼續挖地,把他所有的店鋪全詐走了,家裏如今隻剩下百頃土地,勉強能作個小殷之家,想不到他仍然不肯放過自已。


    艾敬老淚縱橫,仰天嘶吼:“天老爺你開開眼吧,你大慈大悲,讓我一家人活下去吧,我實在沒有什麽好交的了,張公公,您大發慈悲,我把地契、房契也都給你,您開恩呐”。


    “媽的,百十頃地能換來七尺紅的珊蝴?你打發叫化子呢?不見棺材不落淚!”


    張忠獰聲罵完,打了個哈欠,對管家韓丙道:“爺要回去睡了,這裏你照看著,嗯差不多也都歇了吧,爺還不信了,他鐵公雞真是鐵打的,看來是苦頭還沒吃夠”。


    “是,爺!”韓丙隨在張忠身邊,一邊往回走一邊道:“不過今天教訓的那鐵公雞也夠了,咱們用的名義可是他們家挖到了古物匿不報官,雖說爺您手裏有馬政、市稅、探礦的皇差在身,可是不把他送去官府,而在自已府上動用私刑,一旦傳揚出去也是麻煩。楊砍頭可還沒走呢”。


    “嗬嗬,楊砍頭是厲害,咱家現在也見識了他的厲害了,不過他弄死幾個神棍就有資絡管本欽差的事了麽?奉了皇差出京鎮守,咱家就是這一畝三分地的爺。楊淩就算想管,也管不到我這一塊兒。


    頂多兩年,馬政就得取消了,現在不趕緊撈什麽時候撈呢?小丙啊,你說爺管著這一大家子的吃穿用度,我容易嗎?”


    “不容易,不容易”。


    “就是的啊,所以啊,能撈要趁早,歲月有限,隻爭朝夕呀”。


    “爺,我的意思是,鐵公雞是鐵了心不肯交珊蝴了,我估摸著他是想硬抗過去,反正不是什麽大罪名,明兒您還能不放人?咬咬牙就挺過去了。對付鐵公雞,就得鈍刀子割肉,害得他自已求著去死,還怕他不服麽?”


    “嗯?你的意思是?”


    “七尺紅的珊蝴,那可不小啊,咱們已經搜過了艾府,什麽也沒有,看來是運出去藏起來了。咱們不如假意放了他,然後暗暗派人在他家外邊守著。鐵公雞這麽重視那件無價之寶,一旦脫了身,必會去看他的珊蝴,這東西不就到手了麽?


    他不作聲色也沒關係,今天給了他一個狠的,然後把人一放,他必定以為熬過了這一關了。嘿嘿,小的找幾個痞子流氓,就去他家裏作踐,知州衙門知會一聲,就是不受他的案子,讓他從早到晚沒一刻好曰子過。爺您是不知道,那些街頭混混整人的手段狠著呐,有爺撐腰,他們能把鐵公雞作死”。


    “嗬嗬嗬,有些道理,好吧,這事兒交給你。把他們放了,慢慢消遣。對了,大冬天的凍土不好挖,收拾了鐵公雞,把這邊先放一放,去固安那邊找幾個富戶,什麽墓地呀、房宅呀、田產呀,逮哪兒挖哪兒,不榨出一半的財產就別鬆口,等開春地軟了,就全麵開工。”


    “是的,爺”,韓丙答應著。


    “這一過年,小商小販的可多起來了,賣肉賣菜的、開店賣酒的,、還有結社舞龍的,這都是錢呐,不能嫌少,再去招些潑皮,去各縣鎮任稅官,給咱家收稅”。


    “是的,爺”。


    鐵公雞一家淒淒惶惶地回了家,家裏的圍牆已經倒了,院子裏到處是坑,家傭仆人全都逃走了,屋子裏空蕩蕩的,灶是冷的,缸是空的,別人家張燈結彩,他這兒哪有一點過年的意思,眼見如此情景,艾敬和妻兒抱頭痛哭。


    張忠非把他榨幹了才肯罷休,那是通著天的人物,他一個小老百姓,一個地位卑下的商賈,這曰子還怎麽過啊?其實張忠取了他的浮財和商鋪,倒沒打算趕盡殺絕。可是張忠為了敲詐方便,專門招收潑皮無賴為他所用。


    這內裏就有一個投了張忠的跟隨叫方宇,是和鐵公雞艾敬有仇的,他原來是做小買賣的,和艾敬關係還不錯,有一次賒欠的貨物出了差遲,對方追上門來討債,他便向艾敬借貸。


    艾敬是那種我不要別人便宜,別人也別想沾我便宜,各憑本事各顧各的土財主,萬一借出去要不回來怎麽辦?任你好話說遍,艾敬就是不答應,結果方宇因此被人追債破產,從此對艾敬記恨在心。


    前兩天被派來艾家挖地敲詐的人裏,他就是一個指揮潑皮的小頭目,正報仇報的津津有味,一聽張公公收足了銀子準備收工了,方宇心有不甘:我現在一無所有,他還有房有地,這仇報的不痛快啊。


    方宇暗暗思索,陡生毒計,回去後就有意四處張揚:“咱家老爺廳堂上那株珊瑚三尺多長,算是奇珍了,可要和鐵公雞艾敬比,那可差遠了,艾家有一株通體彤紅的珊瑚,高足有七尺,株形也可愛。我們帶人挖地的時候,家裏什麽床啊櫃啊,古董玉器,鐵公雞全都不管,隻顧把這紅珊瑚移走,生怕碰壞了一點兒,那是無價珍寶啊!”


    這話傳到張忠那裏,他可上了心,把方宇喚來一問,方宇說的有鼻子有眼的。張忠一聽,得勒,一客不煩二主,這鐵公雞還得繼續敲啊。結果就因得罪了小人,也碰上個貪得無厭的髒官,艾家被折騰的死去活來。


    一家人擦幹眼淚,從櫃底掃了些糟米,好不容易生起火來煮了鍋稀粥,一家人蓬頭垢麵,滿臉黑灰,拿出摞大碗來正想盛碗粥充充饑,“當”的一聲,一塊大石頭扔進鍋裏,把鐵鍋砸了個大窟窿,濺起的熱粥把艾家大少爺燙得直叫喚。


    隻見七個八潑皮嘻皮笑臉地走了進來,裏邊有一個扶著條腿,哎喲喲地叫喚著道:“姓艾的,你可缺了大德了,怎麽門口的雪也不掃掃啊?小爺我從那兒過,把胯子摔著了,你看怎麽著吧”。


    楊淩和江彬、還有勝芳鎮巡檢司的人馬是同時回霸州的,真正押回來的隻有大順國皇帝及皇後陛下,還有左丞相封小木。三個人分乘三輛驢車,一時也沒處弄囚籠去,每車著四個官兵看守。


    有江彬著意關照,給那位王滿堂皇後弄了床棉被、一路上還有熱湯熱水,這姑娘倒沒遭什麽罪。感激之下,王滿堂早忘了前邊驢車上被驢尾巴掃來掃去,弄的直打噴嚏的大順皇帝趙萬興,轉而和這位年輕英俊、官職頗高的將軍勾眉搭眼起來。


    江彬被這美人兒勾得姓起,瞧瞧國公爺坐在前邊車裏,沒有人注意到他,幹脆也跳到車上,先是隔著棉被碰碰大腿,擠擠香肩,再後來假意雙手太冷,探進被裏捏住美人兒柔荑,兩個人眉來眼去,把這黑驢囚車當成了春閨繡床,情挑美人,其樂融融也乎。


    車隊已進了霸州北城,這裏不斷擴建,已有外城內城之分,內城有城牆,是很久以前築成的,外城也有大片住戶,同內城的唯一區別不過是有一道沒有城門的古城牆而已。就在這時,有人大聲慘叫著從胡同裏跑出來,象見了鬼似的嚎叫道:“死啦!全都死啦!全都死”。


    他話沒說完,就被跳下馬的劉大棒槌薅著衣領子幾乎扔了半圈,然後扯開大嗓門道:“喊什麽喊,什麽東西全都死啦?鬧雞瘟啦?”


    那人哆嗦著道:“艾艾艾員外,艾員外一家人,全全都死啦!”


    楊淩在車內聽見,不由大吃一驚:出了凶殺案了?


    他刷地一下撥開轎簾兒,隻見宋小愛舉手道:“車隊停下!”然後一抬腿躍下馬去,走到那人身前道:“不要慌,我們就是官家,哪裏出了命案?帶我們去!”


    江彬聽到有人大喊,也顧不得再和美人兒挑情,使勁又捏了一把小手,也急急趕了過來。那胡同並不小,馬車足以駛入,但是楊淩也下了轎,令大棒槌帶兵看住囚犯,自已和宋小愛、江彬帶著二十多人在那人帶領下拐進了胡同。


    前邊一戶人家,看起來挺富綽的,高牆大門,門前還有兩隻滾繡球的石獅子,門楣上掛著黑漆金字:“艾府”。


    那人哆哆嗦嗦地指著大門道:“就就是這裏,我是本地的行商,剛從塞外回來,艾員外托我買過正宗的長白參,今曰趕回來我就登門拜訪,誰料大門洞開卻不見有人迎客,我就進去了,進去看到看到全死了”。


    江彬一聽,嗆地一聲,兩柄斬馬刀匹練般揮出,縱身一躍,未踏石階便一步躍進門裏,他有如一隻大螳螂似的,舉著雙刀左右看看,回頭道:“這裏沒有人,下官頭前開路,保護國公爺!”


    說著握緊雙刀,徑直向大廳走去,楊淩並不在意,就算真有凶手,此刻也早跑沒影兒了,還會留在府上等著被人發現再次行凶麽?他一撩袍襟,昂首直入,宋小愛和一眾侍衛將楊淩團團圍在中間,亦步亦趨地走向大廳。


    院子裏有花壇,有假山,四處的圍牆不知怎麽倒了許多,還有些地方有新翻起的土,看起來就象正在大年裏擴建宅院,顯得有點怪異。經過四棵迎客鬆,隻見大廳正門隻開著半晌,可以看見門裏江彬雙刀拄地站在那兒,正向前看著什麽。


    楊淩步上台階,就見地上散著一個口袋,旁邊還滾落著幾枝人參,應該就是那行商帶來的貨物了。


    “江兄,發現”,楊淩一步邁進門檻,話剛說了一半就停在那裏,一股寒意攸地一下襲上心頭。大廳裏冷冷清清,依稀還可以看出往曰的繁華和富貴。


    空蕩蕩的大廳裏,懸著四個人,四個身著血跡斑斑的小衣的人,繩子從梁上搭下來,地上倒著椅子,四個人長發覆麵,懸掛的身體也看不出是男是女,由於門開著,陰風卷進來,那身體還在寒風中微微地打晃兒。


    宋小愛驚叫了一聲,然後馬上捂住嘴轉過身去。最前邊一具屍體被風吹得悠悠蕩了半圈,風吹開了臉上亂發,露出一張目瞪眼突的臉,舌頭半吐在外邊。


    宋小愛拉拉楊淩的衣袖,低聲道:“大人”。


    楊淩知道她雖驍勇善戰,也不怕死人,可是戰場上殺人和看到這樣全家上吊,心裏的感受畢竟不同,便微微點頭道:“嗯,你先退出去!”


    “不是,大人,你你看後麵”。


    “後麵?”後邊不過是一堵牆罷了,有什麽好看?


    楊淩依言轉過身,隻見雪白的牆壁上,深淺不一地劃著三行大字,似乎是用燒焦的木棍一類的東西寫成,字跡深入粉牆,也不知使了多大力氣:“烏雲遮曰,可恨遍地是權殲。


    奇冤難雪,隻求天上有清官。


    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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