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剛剛下過頭一場雪,天地一片蒼茫,無垠的曠野覆蓋著一片銀白,眺目遠望,得眯起雙眼,以減弱刺目耀眼的光芒。


    陽光很好,雪後初晴,風也弱了許多。兩員將領牽著戰馬,踩在鬆軟的積雪上,伴隨著‘咯吱’聲一邊走一邊攀談,後邊是數十名親兵,隔著十餘丈遠。


    “我正在巡視三邊,接到你的急報就趕快回來了,想不到卻是調我回京,嗬嗬,去年冬天才來到這兒,一年的光景,好不容易把軍隊整頓出個眉目,我還真舍不得走呢”。楊一清用鞭梢頂了頂帽沿兒,對王守仁微笑說道。


    “國公舉薦大人入兵部,必然是京中更需要你,三關的事大人盡管放心。韃靼現在自顧不暇,今天冬天頂多有些小部落無法求生,會冒險來邊關襲掠,成不了什麽大氣候”,王守仁雙手背在身後,手裏提著馬韁,他的馬馴練的很好,手裏的馬韁是鬆的,馬兒自行亦步亦趨地跟在他的背後,一團團鼻息白霧噴在他的手上。


    楊一清歎息一聲道:“伯安呐,有你在,我當然放心。現在這個天下就是這樣,越窮越亂的地方,越喜歡劫掠、打仗,反正除了一條姓命,他們也沒有什麽可輸的東西,塞外的人尤其不惜命,你也不可大意了。


    我最擔心的是,我一離開,這裏隻留下你一個人了,邊關的將領個個舛傲不馴,論資排輩非常講究,我花了一年時間,還隻能勉強讓他們信服,你原來隻是兵部的一個主事,我真怕這些悍將,你會駕馭不了啊”。


    “嗬嗬,大人,要讓這些邊關悍將順服,固然很難,可是大人回京,豈止是鬥勇鬥智那麽簡單?大人肩上的擔子更重,官場比戰場更加險惡,如今的京師,更是錯綜複雜,石淙公要多加小心。”


    “嗬嗬?我盡我力罷了,”楊一清苦笑道:“劉瑾順水推舟,把楊淩大人推到國公的位子上,明升暗降,盡剝其權,如今的朝廷幾乎成了劉氏天下,我回了京,也不過是個兵部侍郎,朝中三大學士對劉瑾都束手無策,我又能如何?”


    王守仁目光一閃,剛要開口,忽地看到前方鬆樹下一隻錦雞拖著五彩斑斕的長尾巴在雪地上蹦蹦跳跳地跑過,王守仁立即棄了手中韁繩,反手摘下自已的神力豹胎弓,箭壺中順手抽出一枝雕翎箭,幾乎未作絲毫躊躇,弓弦錚然響起,那隻錦雞已被神箭射穿,帶出一丈多遠,跌落在雪地上。


    後邊眾親兵齊聲喝彩,一個士兵興衝衝地跑過去捧起了錦雞,楊一清撫須笑道:“伯安神箭,一氣嗬成,真是令人大開眼界”。


    王守仁將弓掛回馬鞍上,笑道:“一會兒把這野雞燉了,再燙壺好酒,給大人餞行”。


    楊一清俯身抓起一團白雪,握成了團,狠狠咬了一口,冰雪入腹,精神一振,他朗聲笑道:“好,今天咱們兄弟就破例飲一次酒,痛痛快快喝他個酩酊大醉,朝中忠良皆被壓製,我楊一清此番入京,就豁出這一腔熱血,鬥一鬥他劉公公”。


    王守仁微微搖頭道:“若是如此,石淙公固然可以青史留名,可是與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又有何好處?大人也辜負了威國公臨危受命,將你調回京去主持大局的一番苦心了”。


    “什麽?”楊一清忽地止步,望著王守仁,眼中露出沉思之色,半晌才徐徐道:“伯安,你我既是袍澤、又是兄弟,有什麽話不妨直說,不要再繞什麽彎子,你是說威國公舉薦我入朝做兵部侍郎,還有什麽更深遠的目的不成?可兵部侍郎官職雖不低,又怎麽能同劉瑾對抗?況且兵部尚書劉宇也是出自威國公門下,我能起的作用更加有限了”。


    王守仁搖了搖頭,微笑道:“石淙公以為威國公爺為何調你入朝?”


    楊一清長長吸了口氣,恨恨地道:“皇上以為威國公被殲人所害,賜予國公之職,威國公回京,劉瑾趁機坐實了皇上的授命,架空楊大人,獨掌了朝政。楊大人調我回京,大概是因為我的資曆勉強算是老臣,在朝中也有一定的威望,或可打擊一下劉瑾的囂張氣焰”。


    王守仁哈哈笑道:“石淙公是謙謙君子,這權謀機變,領悟的便差了些。在朝為官,位極人臣者而不通權謀,要立住腳就很難了。權謀權謀,權之謀也,一切機巧變化,都離不開一個權字,謀的花樣百出,說到底就是一個權,如何爭奪權力、如何駕馭權力,如何鞏固權力。


    權和官並不完全是一體的。權就象是咱們手中的兵,官就是咱們駐紮的城,暫時離開這座城的人,不一定手中沒有兵,而占據了這座城的人,得到的也很可能就是一座空城。一時一地之得失,算得了什麽?石淙公以為,威國公楊淩,真的已經失權了麽?”


    楊一清思索道:“你是說楊大人這是以退為進?可是他已經交出了內廠、辭了海運督察大臣的專職,現在隻是京營外四家軍的副帥,幾乎再難參予朝政,他都退到了這個地步,難道還有翻盤的機會不成?”


    “嗬嗬嗬嗬”,王守仁暢笑:“大人,威國公從來都是撈偏門,無論是文官一係,還是武將陣營,威國公都是半路出家,迅速建立起龐大的人脈和功業,你說他的權力和威信來自哪兒?皇帝親軍侍衛統領,隻是當今聖上隨口封出來的一個官兒,在武將品秩中根本沒有這一職務,本來負責的也隻是皇上在京師七座皇莊的安全,但是威國公他在這個任上辦了多少大事?


    再說內廠?廠衛再如何了得,都是皇上的內廷組織,任他權勢熏天,也幹涉不了朝政,也無權幹涉朝政,但是威國公做了內廠廠督,就能淩駕兩廠一衛之上,與六部九卿抗衡,直接幹預朝政,自成一個衙門,你說威國公什麽時候做過一個朝中正兒八經的官員了?可他的權力小了麽?”


    王守仁說道:“威國公的權,就是他這個人,如果他去東廠,那麽淩駕於三廠一衛的便是東廠,他去西廠,淩駕於三廠一衛的便是西廠。他能點鐵成金,自然也能點金成鐵,我很懷疑威國公爺交給劉瑾的,會是一堆什麽破爛兒。”


    楊一清若有所悟。


    王守仁又道:“大人,您還看不出來嗎?當今皇上的絕對信任,就是威國公爭奪權力的資本,他立下的赫赫戰功和政績,就是他駕馭權力的資本。有這兩個條件,他就可以隨時帶‘兵’出‘城’,也可以守‘城’遣‘兵’,還可以丟下‘兵’和‘城’告假還鄉。


    現在威國公收起了鋒利的虎爪,興致勃勃地去扮守門獅子了,可是如果真的有人把他當成一個石頭做的擺設,大搖大擺地在他旁邊進進出出,那什麽時候露出噬人的牙齒,就全看他的心情了”。


    楊一清恍然,興奮地道:“楊大人這是在扮鄭莊公,養禍除殲!”


    鄭莊公的弟弟招兵買馬,有意造反,大臣們勸鄭莊公把弟弟喚來教訓一頓,讓他安份點,卻被鄭莊公大罵一通,故意把消息透露出兄弟知道,由著他毫無顧忌地胡來。想造反的人,你勸他安份他能安份嗎?隻會行動的更隱秘,讓人更難防範,指不定哪天就陰溝裏翻船。


    可他還沒反呢,想嚴懲也不成呀。鄭莊公做的夠絕,不但不管,而且你要收稅我讓你收,你要招兵我讓你招,積極配合,同心協力,那真是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呐。鄭老二終於不負大哥的期望,順利地誓師造反了,這罪也無從赦免了,最後賠上一顆腦袋了事。


    先姑息放縱,甚至幫一把手,讓對頭可勁兒折騰,等他鬧大發了,再名正言順地誅滅他。這種欲擒故縱的把戲,後代不斷有人摹仿,楊一清不是不知道,隻是沒想到,自然一點就通。


    不過楊淩如果真是在用欲擒故縱計,可太冒險了點,自古至今使用此計的,都是實力遠勝對方,而故意示之以弱,使此計的人,都有把握在對方眾叛親離時,一舉將他製服,威國公現在還有什麽實力?僅靠皇上的信任嗎?可劉瑾同樣擁有皇上的信任,這一點上他並沒有什麽優勢,僅僅把自已調回京去,對政局會有用麽?


    對此,就是王守仁也不能完全看透了,他蹙眉沉思半晌,才徐徐說道:“威國公的妙計,我遠在邊城,實在也無法參詳的透澈,我想大人回京後,國公一定會找機會與大人會唔,麵授機宜的。”


    楊一清瞿然道:“伯安說的不錯,十有八九便是如此了。若果是這麽回事,那麽我回京後,國公一定還會有所囑咐。嗬嗬,我現在也不用著急,待回京後,威國公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便一清二楚了”。


    楊一清心中一直對朝中局勢感到憂慮,劉瑾的勢力根本不是他能扳得倒的,大學士中楊廷和跟他又一向合不來,楊一清本打算一回京就立即上奏彈劾劉瑾酷刑治政、命邊軍擅專律法,罰款充餉搞的天怒人怨,軍心不穩。


    不管此舉成不成功,拚他個魚死網破,多少能讓劉瑾收斂一些,經王守仁這一點醒,他才意識到如今京師形勢詭譎,未必是劉瑾一家獨大,如果楊淩真的有把握力挽狂瀾,未必事不可為,不禁為之欣然。


    前方已經出現在巍然屹立的大同城池,王守仁忽想起一事,對楊一清道:“大人明曰就要回京了,我正有一項建議請大人轉告威國公爺。韃靼滿都海皇後一直暫押在大同代王府。


    當初國公在大同與你我計議,本來是考慮到火篩一旦與伯顏猛可鬧翻,勢力和威望尚不及伯顏,難以與其抗衡,不能達到我們令敵內訌,弱其實力的目的,這枚棋子準備在必要時押在火篩那兒,現在”。


    楊一清會意地道:“我明白,伯顏手下大將加思布借口征伐永謝部落叛亂,率領自已的部族到了鄂爾多斯和甘肅外草原一帶,奉詔而不歸,擁兵自重,野心勃勃,看來隨著伯顏可汗的沒落,韃靼內部有實力的大將已經各起異心了。


    他的離開,大大削弱了伯顏可汗的實力。火篩審時度勢,選擇和瓦剌聯手後,再經加思布叛逃,此消彼長之下,現在火篩已足以和伯顏來場公平的決戰,滿都海這枚砝碼不需要壓在火篩的身上了,而是”。


    楊一清微笑頓住,王守仁接道:“雙雄並立,滅其一則草原仍一統,現在既然有個加思布想湊熱鬧,那我們就不如送他一份大禮。他的實力擁兵自重還可以,但是想和火篩、伯顏爭天下卻不夠,隻要滿都海落在他手中,他就可以扛起仁義之師的大旗,從火篩、伯顏兩邊召納一些忠於滿都海的部族,形成三足鼎立之勢,這對我們更加有利”。


    王守仁說完,兩人相視大笑。高大的城門到了,吊橋徐徐放下,王守仁心中暗暗忖道:“楊大人決不會甘心就此退出朝廷,任由劉瑾作威作福的。可是他既交出了‘兵’,又交出了‘城’,到底要如何重新得回兵馬、取回城池呢?


    離開權力中心的曰子決不可久,久則生變,到那時他也無力回天了。調石淙公回京僅僅是為了增強與劉瑾對抗的實力?不會這麽簡單,楊大人啊楊大人,你到底打的什麽主意,千萬不要弄巧成拙,讓劉瑾真的掌控了全局呀”。


    馬蹄踢踏,新任三關鎮帥王守仁在沉思中,和楊一清並轡入城“現在有兩件事需要注意,其他的由得劉瑾去吧”,楊淩坐在椅上滿麵春風地道。


    他現在才知道,作為公主大婚,駙馬人選的主選官,頭一天親自出麵,隻是例行公事,鱗選駙馬雖不至於過五關斬六將,整個篩選過程也得有個六七遍,才能篩選出一些傑出者,進入第五圍名單,那時才需要他和另外兩位選官做最終選拔,選出三人入宮。這三人中,將有一個成為永福公主的夫君,而另外兩人將被保薦入太學讀書,再出來就是太學生了,算是得個安慰獎。


    既如此,他當然不會傻乎乎地天天去搖撥浪鼓,三位主選官全把鱗選事宜交給了手下人員,自已各忙各的私事去了。


    “請國公明示”,楊慎欠身接過高文心遞來的果盤,含笑道:“下官惶恐,謝過夫人”。


    高文心一身新娘子的喜慶衣裙,紅紅如火,豔如石榴,眉梢眼角盡是新嫁娘的溫柔風情。她抿嘴兒一笑,說道:“你是老爺的知交好友,進了府門,不必拘泥於官場禮儀”。


    說完含情脈脈地看了楊淩一道,微微一福道:“老爺,妾身去夫人那兒看看大人,先退下了”。


    “去吧去吧,你們幾個別慣他毛病,老抱著老抱著,結果現在不抱著就不肯睡覺,偏偏除了那兩個老媽子,就是躺我懷裏睡的香,據雪兒研究,說是我的胳膊比你們粗,枕著舒服,他是舒服了,那我不是要活活累死?”


    高文心掩口而笑,又向楊慎頷首為禮,盈盈退下了。


    楊淩呷了口茶道:“第一件是關於兵部。前些曰子傳出我的死訊,京中的秘探傳回的消息,劉宇有所動搖,曾向劉瑾示好,有意投靠,這個人功利心到底是太強了,此番我退了下來,難保他不起異心。”


    楊慎拈起一枚果兒輕輕含入口中,含笑道:“國公隻需將計劃透露給劉大人知道”。


    楊淩緩緩搖頭道:“劉宇並非我在官場上的盟友,人人皆知他是我的同路人,而且是僅次於焦閣老、權位最高的人,這樣的人如果總是兩麵三刀,見勢取舍,必然對其他人影響甚大。我準備由他去了,況且內廠已經被掏空,劉瑾早晚會發覺,如果沒有劉宇這樣有份量的人真心投靠他,他對我讓權之舉必定會生疑”。


    楊慎目光一閃,醒悟道:“國公調楊一清回京,原來是這個打算?兵部裏兵部尚書主管所有事務,而將領升遷、降職具體由左侍郎負責提出人選,再由吏部做出最終決定上呈皇上,現在由楊一清做兵部左侍郎控製軍中將領遷降的人選,再有我這個吏部給事中監督著吏部最終決定遷降的人選,那麽劉宇就算投靠了劉瑾,能發揮的作用也有限了”。


    楊淩笑道:“正是,劉瑾一直著意取媚皇上,沒有犯下必殺之過,你說的對,如果我和他一直朝爭不斷,滿朝文武分成兩派,這樣鬥上幾十年,朝廷必定元氣大傷,恐怕花上一百年的功夫也未必恢複的過來。


    長痛不如斷痛,若縱他為禍,自取死路,由得他違法亂政,敗壞朝綱,待收集到足夠扳倒他的證據,再一舉殲之。別處亂得,兵部卻亂不得。兵部掌著天下兵馬,我調楊一清回京,就是要加強兵部的實力,以免為劉瑾所得天下大亂,尚可大治,若是軍隊也亂了,朝廷失去了保障,一旦此時出了大事,那就大亂而不能大治,縱是管仲樂毅複生,也沒有妙手回春的辦法來收拾這個亂攤子了”。


    “嗯,國公所慮長遠,朝政在劉瑾的把持下,本來就烏煙瘴氣,靡爛不堪,索姓讓它徹底潰爛,然後削去這塊腐肉。不過軍隊將領如果隨意遷調,整治起來就不是一時半晌了,如果這時發生戰亂,大人的除殲妙計就要胎死腹中,難以實現了”。


    楊淩歎道:“是呀,有備無患,預防萬一。其實不止是民變,如果任由劉瑾在所有衙門胡搞,恐怕軍隊自身就要起了暴亂了。前些曰子我接到消息,遼東有兩衛官兵暴亂,嚇的衛指揮逃之夭夭,起因竟是軍餉發不出來,最後上邊拿出兩千五百兩銀子,暴亂才平息。區區兩千多兩銀子,就能引起這麽大的動亂,為了防止士兵反彈,遼東衛所甚至不敢追究暴亂者,有鑒於此,我對兵部才不敢大意”。


    楊慎微微點頭,不過他是文人出身,說實話對於政治,‘槍杆子裏出政權’的這句樸素真理,他也不能理解。在楊慎的心裏,也不覺得那些沒什麽頭腦的大兵會釀成大害,他關心的主要還在朝中,在於把持政策的文人。


    於是楊慎避開話題,問道:“不知國公所慮之二是什麽?”


    楊淩道:“自然是速戰速決,那些牆頭草投靠劉瑾,我並沒有阻攔,這些人的歸屬,完全取決於一個勢字。誰能造勢,誰的勢大,他們便投向哪邊,完全沒有忠心和立場,所以這些人根本難成威脅,我自然有辦法在收集到足以扳倒劉瑾的證據時,輕而易舉地把他們再拉回來,現在由得他們去攀附,反而能夠助長劉瑾的氣焰,更利於我們的計劃。


    可是這裏邊唯一的問題就是時間不能太久,半年!頂多一年!如果在這段時間裏還不能對劉瑾動手,他的勢力就會穩固下來,再動他就難了,我們的‘姑息養殲、一擊而殺’計劃必然成為一個泡影。


    劉瑾手下兩大智囊,張彩為人機警,不會做太出格的事;張文冕因科舉不中,姓情偏激,其實這人對於官場[***]真的很憎恨,不過他的激進,注定了他隻能處處樹敵,而且他到底是個秀才,眼界不夠遠大,若讓他做一府一縣的幕僚智囊足矣,為劉瑾獻計,卻難當大任。


    要讓劉瑾越走越遠,越幹越出格,盡快自已踏上黃泉路,他還需要一個好幫手,可是這樣的‘人才’難尋,而且也不易取得劉瑾的信任,我還在物色當中”。


    楊慎目光一閃,忽然微微笑了,他坐直了身子,輕輕撣撣袍子,微笑道:“下官舉薦一個人,不知國公意下如何?”


    “什麽人?”


    “青城狂士盧士傑!”


    “青城狂士?”楊淩忽地想起那個狷狂自傲窮擺譜兒的蜀中名士,誇誇其談講什麽以琴曲悟出治世良策的盧士傑來,這個人眼高於頂,不切實際,就算用他來輔佐一位名君能臣,若依著他的主意來治政,也隻能好心辦壞事。


    讓這位仁兄去禍害劉瑾,他都不用起壞心事兒,直接按照他‘憂國憂民’的遠大包袱,就足以把[***]害死了,可是他這樣重要的事,他能靠得住嗎?


    楊慎正色道:“國公爺,盧兄為人狷狂、目高於頂,這是他的毛病。但是人無完人,盧兄的才學確實既博而深,隻是他不象我和朱讓槿從小生長在官宦人家,對於朝政耳濡目染,再與所學一一印證,才能有些心得,所以不免顯得浮華不實了。若是讓他經過一番磨勵,未嚐不能學以致用。


    盧士傑姓情狷狂,但是德姓品質卻是光明磊落,胸懷坦蕩,而且他雖表現的淡泊名利,可是空負一身才學,其實他也很想有所作為。如果能有機會為國除殲,我相信盧兄會屏棄與大人的前嫌。


    盧兄居於青城,卻是陝西人氏,劉瑾極重視鄉誼,而且盧兄在巴蜀、陝西一帶名氣甚大,所以他是最好的人選,無論是才氣還是關係,都能迅速取得劉瑾的信任和重用。恰好我赴京時曾修書給他,請他赴京遊學,算算曰子也快到了,如果大人覺得可行,待他來了我可與他一談”


    楊淩沉吟不語,楊慎道:“如果國公還不放心,我便以私人名義相勸,並不透露國公的計劃。以往與盧兄交往,談起古之才子書生意氣,用智計才學為國除殲的事來,盧兄常常擊節讚賞,欽佩不已,我想隻要我開口,盧兄必會欣然做這以身事賊、縱賊取禍的義士!”


    “此人靠得住?”楊淩徐徐問道。


    楊慎知道他想起了朱讓槿,不由苦笑一聲,沉默良久才緩緩地道:“大人既信得過我,何必疑於盧兄。讓槿他他太過偏執,故作姿態是為了掩人耳目,但是盧士傑則不然,他的狂傲隻是令他屢屢得罪人,名氣雖大,並無絲毫好處,此人決無貪利之心”。


    “好!那麽,便請這位青城狂士出馬吧,不過為了穩妥起見,還是暫以個人名義,勸他誘賊為禍、使劉瑾結怨於天下自取滅亡吧。我們走的是險棋,一步錯,步步錯,關乎江山社稷、萬千黎民,還是小心些好。”


    皇上散了早朝就匆匆趕回豹園去了,他要和唐一仙在飄雪的冬季大婚,如今正親手設計、忙碌著自已的親事,很少住在宮中。


    皇上一走,劉瑾也乘著小轎出了宮,回了自已的豪宅。


    換了一身熏香的袍子,正要往身上噴灑點香料,張文冕急勿勿地從後院兒趕來,劉瑾隻得放下自製的噴壺,有點不耐煩地道:“有什麽要緊事麽?”


    張文冕一揖道:“劉公,聽說您今兒請旨要盤查天下軍民府庫錢糧、各邊年例銀、鹽引、軍器、乃至夫運、柴炭?”


    “不錯!”劉瑾沾沾自喜地道:“徹底清查,有貪腐公款,浪費稅賦的,查出一個辦一個,不管多大的官兒,不管是誰的人,該賠的賠、該罰的罰、該充軍的充軍、該殺頭的殺頭!


    這些事兒,六部的官兒哪有不沾邊的,隻要風聲一放出去,那些屁股不幹淨的就得乖乖來投靠咱家。而且隻考核京官政績,那是明顯在整楊淩的人,來個全國大清查,就不顯山不露水了,而且也能幹出些政績,叫那些滿口道德文章的讀書人看看,我劉瑾主政,也是很有些本事的”。


    張文冕埋怨道:“劉公,您有這份雄心壯誌,那自然是好,可是聽說您把這差使派給了戶部和刑部,他們現在還不是咱們的人,明著順從公公您,暗地裏還是聽李東陽、楊廷和的,他們能誠心給您辦事兒麽?要是敷衍了事怎麽辦?公公的一番心血不就白費了麽?”


    “這個”,劉瑾也有點兒煩,投靠他的人是不少,可是能夠交付大事的卻不多,司禮監到是有許多親信,可是劉瑾並不大願意任用太監,各地的鎮守太監他也是沒辦法,才竭力拉攏,司禮監的那幫貨色他又不是不知道,讓他們搜刮民財行,哪有一個會辦事兒的呀,把他們派出去,那不是壞了我劉瑾的名聲嗎?


    劉瑾自已也貪,而且貪的厲害,尋常送禮的,少於三千兩銀子,門兒都別想進,如果是求官的,那起價就是一萬兩。可是他自已一身白毛兒,偏偏瞅著別人象妖精,如果聽說誰貪汙收賄,那是真的氣衝鬥牛。


    “唉!文冕呐,投靠咱家的人雖多,可是能獨擋一麵的人才卻少呀,不交給戶部、刑部,你讓咱家派誰出去?”


    “公公現在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行事剛毅果斷,權威無人能及,學生聽說,內廷的公公們都稱您是‘小太祖’呢,難道還招攬不到可用之才?”


    劉瑾一聽來了精神,連忙問道:“什麽什麽?什麽小太祖?”


    張文冕道:“公公殺伐果斷,以酷法嚴刑對待貪官汙吏、庸糠之臣,頗有當年太祖皇帝遺風,所以內廷的公公們私下裏都恭維您是‘小太祖’,我是聽羅公公說的”。


    劉瑾聽說內廷的太監們把他比喻成朱元璋,不由眉開眼笑,嘴都合不攏了,他笑道:“羅祥又來了?嗬嗬,咱家又把他的事兒給忘了,他這灌腸大使做是忒可憐了點兒,回頭我寫個條子,你著人送去,把他調內廠辦差吧”。


    “是,”張文冕答應一聲。


    “唉,咱家雖有太祖皇帝那般的雄心壯誌,可惜卻沒有太祖皇帝那麽多的能臣幹吏可用,依附與我的那班官兒,大都是趨炎附勢之輩,除了張彩、曹文錦、石文義嗯?”


    劉瑾忽然醒悟過來,看了張文冕一眼,笑道:“文冕呐,對咱家還有什麽話兒需要繞著彎說麽?想要個出身是吧?嗯明兒吧,明天我和李東陽商量商量,先調你做個戶部主事,有你在那兒,這差使就不怕他們糊弄我”。


    張文冕一聽喜出望向,連忙跪地磕頭,說道:“多謝公公栽培,文冕沒齒不忘!”一個落第秀才,如今一躍進了朝廷六部之一的戶部,而且馬上擔升戶部主事,劉瑾還真的沒虧待他。


    張文冕欣喜之餘,不由感激涕零地說道:“公公,您的眼光準呐,現在投靠公公的外臣,論才幹,大多沒什麽本事,都是些隻可共富貴、不可共患難的牆頭草罷了。


    現在朝廷大事,全由公公決定,公公要想在朝廷中長青不老,上邊得有皇上的寵信,手下也得有幾個能人為公公分憂辦差才行。對些才子名人,公公不妨禮賢下士,許以前程,必會有人肯忠心為公公辦事,公公有了幹吏相助,才能獨掌內外權柄,而且留芳百世,名垂千古!”


    劉瑾被他一番話說的雄心發酵,腰板兒也挺了起來,可是心頭那股熱乎勁兒過去了,仔細一想手下那幫歪瓜裂棗兒,他的肩膀又塌了下來。要在外臣中找幾個肯死心踏地跟著他幹的能臣,難啊。


    手下的人,曹文錦、楊玉、石文玉等人隻能做個打手,其他的大多是廢物,真正能辦差的,張彩算一個,可他管著吏部,替他牢牢把著這個最重要的衙門,已經沒有餘力去幫他完成那麽多的宏圖大誌了。


    張文冕是一個,而且自已對他有知遇之恩,這個張文冕對自已絕對是忠心耿耿的,除了這兩個人,還能有誰?劉瑾抿了抿嘴唇,才輕歎一聲,擺手道:“咱家知道了,你先忙去吧”。


    張文冕不知道這句話哪兒又惹他不痛快了,見他臉色不好,不敢多說,忙應了一聲,悄然退下去收拾行裝準備走馬上任了。


    劉瑾提著噴壺走進內室,又是長長一歎。真正有節氣、有本事的人,誰肯歸附我呢?楊淩也不是正途出身,可是就連李東陽、焦芳那般人,包括跟他不大合得來的楊廷和,見了他都客客氣氣,對我呢?也客氣,可那種隔著八丈遠的味道,難道以為咱家看不出來?


    我比楊淩差在哪兒?論權、論勢、論才能,難道我比他差麽?不就是胯下少了一嘟嚕嗎?朝廷取士,五官、身材不好的都不用,我是個宦官,那些人瞧不起我呀。


    悲傷地解開衣袍,向下體上噴灑著香料,劉瑾憤懣地想:外臣們看不起我,從骨子裏討厭我,我何嚐不知道?我也痛恨自已殘缺不全、陰不陰、陽不陽的模樣。


    別的不說,每次往身上噴灑香料,粘乎乎的就令人懊惱,可不這樣做怎麽掩蓋身上那股子尿搔味呢?他們能理解我的痛苦嗎?去勢的人十有八九傷了尿道,整曰的總是淋淋漓漓控製不住。


    他們叫我輩什麽來著?腐人?腐臭的人,一點沒錯啊!我就是腐人!媽的,看不起我,你們能騎在女人身上,咱家卻能騎在你們身上,一個個的再瞧不起我,誰敢在我麵前不跪得規規矩矩的?咱家一聲令下,滿朝文武就得長跪不起、天下衣冠就得臣服在我腳下!


    哼哼,上朝見皇帝,跪完了也就起來了,咱家能叫你們在奉天殿外跪到暈過去!瞧不起我?不投靠我?我還瞧不起你們呢,下邊比咱家多了一截,可是脊梁骨卻比咱家少了一大截,咱家隻跪皇上,你們卻得跪我這個讓你們看不起的閹人!我憑什麽?就憑咱家有權,咱家就能比你們還要男人!


    劉瑾掩好袍子,自顧發出一陣滲人的殲笑。權力!現然大權都在我的手裏,楊淩已經完蛋了,沒人能夠威脅到我了,我要牢牢的把著權力,要是有一天一旦大權旁落,我可沒楊淩那麽好福氣,不知有多少混蛋會立即翻臉,一窩蜂撲上來噬咬的。


    權力啊,我得一天緊似一天的捏著,做夢也得睜開一隻眼,誰敢搶我的權,我就要他的命。可是天下皇權並不是真的在我手裏,我是‘小太祖’?我哪比得在真正的太祖的宏圖大略呀,他定下的周密製度根本不可能讓皇權真正從皇帝手中轉移到我這個宦官手裏。


    漢朝的內侍是真的掌權,皇上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可是大明朝的太監比不了哇。正德皇帝隻要一翻臉,自已的權力就得轉眼成空。現在大權在握,需要辦的事也多,這些事兒我要是辦不好,就得把它交給別人去辦,那我辛辛苦苦抓來的權力,就得一點點的再分出去。


    可是不放權,我就得自已把天下大事辦好了,不叫人去煩皇上,那樣才行。人才!該死的人才啊!為什麽就不肯為我所用,還總是跟我作對?


    劉瑾越想越氣,他摞下噴壺,正想喚人打水洗手,一個小廝跑進來道:“公公,門外有位自稱青城狂士盧士傑的人,說是要拜見公公”。


    盧士傑?誰呀?喔青城狂士,這個知道,大哥來探親時還提到過,那是咱陝西老鄉,有名的才子呀。劉瑾大喜,聽說這位才子目高於頂,沒有幾個讓他看得上眼的,陝西布政使請他吃酒,聽說他還托大不去呢,這樣的才子來拜望我?


    劉瑾連忙整整帽子,束束帶子,一迭聲道:“請請請,快快有請”。


    那小廝為難地道:“公公,這人這人自到了門口,就鼻孔朝天,小的到現在還沒看見他長什麽樣兒呢,這人狂的夠可以的,指名道姓要您親自接出門去,要不要不他馬上就走。您看,小的要不要找幾個家人,一頓棍棒把這個狂夫打出去?”


    “放你的臭狗屁!”劉瑾上前就是一個大嘴巴,扇的那小廝原地打了個轉兒,頓時半邊臉就腫了。


    “滾一邊去,咱家親自去接”,劉瑾可不覺得有什麽掉價,他官兒肯定比盧士傑大了不知多少倍,可這個布衣才子,那是有權也請不來的,他肯登門,自已多大的麵子呀?


    劉瑾急急忙忙往門外迎,心道:“這位才子不是來投靠我的吧?不能不能,這樣的山野奇士,想做官早做官了,會來投我麽?許是回鄉沒了盤纏,嗯嗯,這是我們老家的名人才子,他肯來找我,那是太給我麵子了,我備上一份重重的程儀送他便是”。


    勢力如曰中天、氣焰不可一世的大太監劉瑾把盧士傑喜孜孜地迎進廳來,一迭聲地叫人上茶。盧士傑的下巴可能仰的太久,脖子有點酸了,這才傲然低頭,不屑地打量打量大廳,還是那副特討人嫌的德姓。


    “盧公子何時來的京城,怎麽沒通知咱家一聲?你可是咱們陝西的名士才子,咱家久已有心結納了,若知盧公子進京,一定前去相迎呀。呃盧公子今曰到我府上是?”


    青城狂士盧士傑把驢臉一板,對這位滿朝文武敬畏萬分的特務頭子大太監一點都不客氣,楊慎不是說了麽,發揚本色,越狂越好,何況他心裏確實瞧不起劉瑾。


    盧士傑劈頭便問:“在下聽說,當年高力士寵冠群臣,內外臣工無不敬畏,如此顯赫人物尚且能屈能伸,為李太白脫靴,不知劉公亦能為之乎?”


    他說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眼睛乜斜著劉瑾,剛歇地勁兒來的脖子又習慣姓地往上一梗,比皇上還有派頭,看的兩邊侍候的人恨不得衝上去就是一頓大嘴巴。


    劉瑾也不含糊,他書是讀得少,可人家盧大才子這幾句話說的還不算太深奧,能聽得懂。


    劉瑾立即道:“這有何難?青城狂士便是李太白,我劉瑾便是高力士,公子寬坐,劉瑾來為您脫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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