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森親自督率一路軍隊進攻安寧驛、飛星渡,一路青山迤邐、怪石嶙峋,腳下流水潺潺,風景甚是殊麗。可是官兵卻如臨大敵,根本顧不上去欣賞。


    最前邊是藤牌兵,雙手舉著近一人高的大型藤牌,小心翼翼地向前行走,前邊已沒有路,隻有一條野草倒伏,似被人踩過的野徑,隻容一人經過,軍隊要布成這樣的隊形必然不堪一擊,大軍到了此處再難前行,不由停止了前進。


    李森打量著四周的地形,見有一條溪流從山中蜿蜒流出,雖說溪流兩旁也是野草叢生,灌木橫椏,可是相形寬闊一些,更難得的是在那淺溪中行進,可以避免半人高的野草叢中層出不窮的陷坑、竹釘、套索、絆發竹槍、荊棘刺等障礙,那些難以發現,令人頭疼的小機關不但嚴重阻礙了大軍的行程,而且已經殺傷了大批的士兵。


    李森立即命令軍隊向下轉移,沿溪流溯源而上。


    這條溪流叫螃蟹溪,水深不過膝,寬度可劃一條竹筏,雖說曲曲折折,不時還有被水流衝的滑不溜丟的巨石攔路,大軍行速反而比在路上快了許多。


    蠻人既能在草叢裏、樹稞裏、土地下、石塊下布設重重陷阱,沒理由會放過這條通向穀中的溪流,李森並不敢大意,仍叫士兵全力戒備著,空中、兩側密不透風的草叢中,甚至水下的溪流,生怕會突然從裏邊竄出個什麽東西。


    前方兩峰並峙,形如雙門,山勢奇險,山頂遍布叢林,鬱鬱蔥蔥,峭壁上密密匝匝布滿懸棺。李森立即令大軍止步,他正準備派些探子去前方探路,已防中了埋伏,忽地前方枝搖樹頭,一陣怪嘯聲起,猝不及防的官兵紛紛慘叫倒下,有的還沒吭一聲,就腦漿迸流,死狀慘不忍睹。


    士兵們紛紛舉起藤盾,可是前方射來的既非弓箭,也非梭槍,而是至少碗口大的石頭,藤牌沒兩下便砸得稀爛,士兵們一個敵人也看不到,盲目地射了一陣箭,實在抵受不住從天而降的大片石雨,便紛紛向兩側草叢中躲避。


    草叢中早布設了陷坑、竹釘、套索、荊棘刺待物,盲目闖入腳下不能視物的官兵在一陣慘叫聲中再次死傷遍地。蠻子有用之不盡的樹木和石頭,他們以樹幹為弓弦,以石頭為箭矢,摧枯拉朽,無人能敵,明軍丟下大片死屍開始向山外潰退。


    陣勢大亂,李森也阻止不了了,尤其是一枚碗口大的石頭就貼著他的肩頭飛過去,勁風刮麵生疼,身後的一名親軍被勁石砸入胸口,胸骨盡碎,倒在地上隻是抽搐,口鼻鮮血狂噴,縱是李森這樣悍不畏死的沙場老將也望之心寒,隻得一咬牙,喝令後陣變前陣,向山外潰逃。


    再說參將李澤所部,大軍沿著峽穀旁一條矮窄的山脊布成一字長蛇陣,迂回繞向狗頭山。此處地勢險要陝窄,大軍隻能拖成長長的隊伍緩緩前進,不過這條矮山脊右側是峽穀,左側是一路傾斜向下的青山坡,雖說草木繁盛,可是居高臨下,如果裏邊藏著人馬,還是能夠看到的,倒不虞中了埋伏。


    大軍越行越深,始終不見蠻子人影,沿著山路,明軍已拖成了長達數裏的隊伍,猶如一條長蛇,蜿蜒前行。忽地,先鋒部隊左側山下密林中沉沉的銅鼓聲驟然響起,與蠻子已交鋒多次的明軍知道林中有蠻子埋伏,好在彼此離的尚遠,此處又居高臨下,諒他們也未必衝的上來。


    明軍盾牌手豎盾於地,後邊弓弩手、火銃手嚴陣以待,後麵的士兵也急急湧過來,準備布成第二道防線,可是他們愕然發現,從林中狂奔出來的竟然不是蠻人,而是牛馬騾子,這些牲口都戴了嚼子,尾巴被點著了,象瘋狂的戰車似的向山坡上猛衝上來。


    這樣的牲口隻有幾十頭,那情景就駭然可觀了,瘋狂的牛馬向山坡上狂奔,整片的野草齊刷刷地為之傾倒,那情景尉為壯觀。有個眼尖的校尉大聲驚叫起來:“這是連環馬,快放箭!放箭!”


    連環馬的戰術原本就是少數民族最先發明的,在曆史上也曾起過大用,幾十匹牛馬布的連環馬陣本來沒什麽用處,可是在這樣狹窄難行、後邊是懸崖深穀的地方其作用可就十分恐怖了。


    驚慌的明軍開始放銃放箭,屁股上著火,正瘋狂奔上山來的牲口已經犯了死姓兒,隻知向前,不知左右逃跑,一旦中了火銃、箭矢,負痛之下奔勢更急,後邊,持著竹槍的蠻人穿著獸皮裙子,大聲嚎叫著追殺上來。


    傾刻的功夫,牛馬連環陣衝到了山頂,狂奔的牛馬止不住步子,連一聲悲嘶也來不及發出,就向深穀中摔去,牛馬相連的繩索老藤,將無數的官兵將行帶下深淵。有那機靈的士兵就地打滾兒,從繩索下避過去,剛剛驚魂未定地站起來,揮舞著竹槍的蠻兵殺到了。


    長蛇陣的中央和尾部,坡下有密林可供隱藏的路段,也同時受到了攻擊,蠻人雖不懂兵法,可是從行圍打獵中摸索出來的戰術倒是狠辣有效,先放敵深入,然後切頭斷尾,破腹掏心,把一條長蛇切成幾段,首尾不能相顧。


    ‘連環馬’的第一撥打擊已重挫了明軍銳氣,明軍摸不清敵人還有什麽招術,擁有多少實力,不免虛心怯戰,數千兵馬瞬間潰敗,待大軍退出山口時十停兵馬已損了三停。


    三路齊頭並進的大軍中,隻有火燒僰王山的遊擊將軍崔貴所部損失較小。他率領軍隊大張旗鼓地進了蠻牛口,剛剛走進去不遠就後隊變前隊又繞了出來,改走另一條比較難行的茅峰壩。


    這是一條山溝,兩山夾峙,中間一條小路,但是道路兩旁長滿荊棘叢,官兵固然難行,可是蠻人在這些長滿硬刺的荊棘叢中肯定也不能設伏,相對更加安全。


    官兵們在山溝約走了半個時辰,後隊還在溝外。這時,忽聽兩邊山岩上響起打雷似的銅鼓聲,呐喊聲震天動地。先是一陣利用樹枝發射的石彈,看著雖然恐怖,但是中間隔著荊棘叢,明軍隻要趴在地上,石頭要麽從頭頂飛過,要麽被荊棘叢所阻,除了最初不曾防備的部分官兵,傷者廖廖。


    隨後千餘名都掌蠻男女持著刀矛,驅趕牛馬為先鋒,從前路掩殺過來。焦貴一見情形不妙,這麽狹窄的地形若被牛馬一衝,全軍大亂,隻能任人宰殺他立即命全軍後撤,同時集中火銃手擊斃了三牛一馬,阻礙了蠻人攻勢,大軍這才逃出穀來,雖然狼狽,折損倒不多。


    分路齊進之策再度失敗,三路潰兵在回途相遇,大軍皆垂頭喪氣,偃旗息鼓趕回大營李森剛剛回去大營,就有校尉來報,欽差大人楊淩親臨軍營,要李森回來後立即去見。李淩聽了心中一凜,連忙整整狼狽的軍容,急忙趕往帥帳。


    自剿叛以來,李森挑營拔寨,勢如破竹,還從來沒有打過這樣的窩囊仗,就連險要無比的銅鑼嶺,他按照楊淩的輕騎深入,回馬拔釘之計,也輕而易舉地拿了下來,可是在這都都寨,集合了全部的精銳兵馬,不但寸步難進,而且屢吃敗仗,他還真有點愧見楊淩。


    李森匆匆回到帥帳,唱名報進道:“大人,李森告進!”


    “快請進來”,楊淩和封參政、蘇禦使還有二王子正端詳著沙盤,聽到聲音抬頭說道。


    這本是李森的帥帳,不過此次巢匪平叛楊淩是節製三軍的大帥,他是副帥,楊淩來了,他也得避席以讓,統帥之權得移交楊淩,所以神色間絲毫不敢馬虎。


    李森進了帥帳,單膝跪倒,抱拳過首,愧然道:“大人,末將慚愧,集合五萬大軍,都都寨卻久攻不下,有負大人所托”。


    楊淩若無其事地道:“勝敗乃兵家常事,剿蠻戰事,打了百餘年,名將不知派了凡幾,大軍不知派了幾萬,要是都打勝仗,今天咱們也不用來這兒了。”


    他走過去扶起李森道:“起來吧,這都都寨的地形我和幾位大人看了半天了,實在看不出都都寨比博望山、銅鑼嶺、淩宵城險要在哪兒。你在這兒打了十多天了,給我們介紹一下情況,六縣之敵,如今不過龜縮在都都寨、九絲城兩處而已,我就不信取之不下”。


    李森見楊淩輕描淡寫,將他損兵折將的事一筆帶過,心中感激莫名,他站起身來,先問道:“聽大人的口氣,淩宵城已經拿下了?”


    楊淩微笑道:“本官也是剛剛得到消息,宋總兵智取淩霄城,如今九絲城的一對翅膀已經折了一隻,隻待取下都都寨,本官就可以放心讓大軍長驅直入,直逼九絲城了。


    宋總兵那裏的一萬多兵馬,本官沒調他們過來,我已下令讓他們在九絲城和都都寨之間的險隘關口築堡設卡,切斷彼此之間的聯係,這都都寨,就要由我們來獨自剿滅了”。


    李森聽說與都都寨齊名的淩霄城已被宋小愛一介女流輕而易舉地拿下,心中更增壓力,也不禁鬥誌陡生,他走到沙盤前,長吸了口氣,凜然道:“楊大人,各位大人,都都寨和銅鑼嶺、淩霄城等處有所不同。


    此處乍看起來不如以上幾處險要,以上幾處關隘皆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隘口,而都都寨沒有。但是都都寨不同之處在於,它雖名為都都寨,其實並不是一座山寨,而是都掌蠻人頗為集中的許多山寨的集合。


    都都寨分為大都都、二都都直至五都都,這是都都寨的主體,五座山峰連綿起伏,中間有險峰、有斷崖、有峽穀、有沼澤、有密林,處處可以設伏,處處皆有伏兵。


    包括它的外圍,地形也是錯綜複雜,本官原想先剪除外圍,一步一營向內收縮,奈何這裏的地形根本不合適在其他各處圍剿的方法。大人請看,都都寨的這一側有藍崖、洪崖鬼坡崖幾處不可攀援的險要,旁邊有阿兒寨等大大小小十幾座山寨為唇齒。


    彼此之間既近且密,試圖先奪任何一寨,都會受到其他各寨的援助,即便搶下一寨,我們也無法在蠻軍曰夜不停的襲擾下長久駐紮下去。如果分兵同時攻打各寨,卻又恰好中了他們的計,一旦進入連綿不絕的山區,各種險要的地形全都變成了殺人的武器。我們在這裏打了十多天,吃的就是這個虧。


    再看這邊,有高寨、平寨、董木壩,東邊有落豹寨,彼此互為犄角,攻擊一則諸寨聯動,分兵攻之則陷入叢林戰,我軍優勢毫無發揮的餘地。


    南麵,是雞冠嶺寨,也是都掌蠻的重要關隘,附近也有內官寨、釣猴寨。尤其犯錯誤猴寨居於險崖之上,險不可攀,然後我軍一旦攻打諸寨,他們卻能輕易下山,利用對山中極為熟悉的特點,從各種莫名其妙的地方鑽出來,襲擊我軍,令我軍首尾不能兼顧,處處皆有敵襲,處處皆有陷阱,人常說草木皆兵,這裏可真的是草木皆兵了。”


    楊淩、朱讓槿等人聽的眉頭越皺越大,臉色也不由凝重起來,難怪這裏最難攻克,這裏險要的地形層出不窮,蠻人的山寨又星羅棋布,簡直是都掌蠻的大本營。


    可是越是這樣這都都寨越得拿下來,否則其餘諸縣諸寨被克,根本直毫無作用,都掌蠻有此根據地,朝廷大軍一走,很快便能死灰複燃,重新占據諸縣為亂。


    李森也是越說越沉重,他指著東南道:“這裏是輪縛囤,其山崛起數百丈,林木深密,壘石為城,樹柵以守,大軍寸進也要喋血成池。


    現在的情形就是,想剪其羽翼,辦不到。同時下手,又會立即陷入深山密林之中,蠻軍雖少,卻能呼嘯往來,縱躍如飛,或用機關、或有牛馬,尋常的家什都可變成武器,令人防不勝防。”


    楊淩等人聽罷默然不語,一時誰也沒了主意,過了半晌,楊淩才道:“李大人在山東也曾剿過匪,戰陣經驗豐富,若依你之見,該當用什麽辦法打下都都寨?”


    李森想了想,在沙盤上劃了一個大大的圓圈兒,說道:“設碉堡、邊牆,駐衛所屯兵,把這裏團團圍困起來,將他們禁錮其中,直至無可生存,拱手投降”。


    楊淩目光一凝道:“那要多少兵馬?多少時間?多少錢糧?”


    李森不禁啞然。


    楊淩搖頭道:“此地與山東地勢不同,山高林密,縱然駐兵也難以將亂匪完全禁錮在山中,而且要將這群山圍起,需要的兵馬不隻五萬,所耗的錢糧蜀地稅賦也承擔不起,至於時間”。


    楊淩苦笑著指指沙盤道:“都掌蠻人的寨子就在山中,有地有糧,有飛禽野獸,溪流魚蟹、野菜幹果,如果長期圍困,都掌蠻還沒垮,朝廷卻要被拖垮了”。


    李森臉上一紅,忙道:“下官愚昧,拘泥不化,胡亂引用他處經驗”。


    朱讓槿看著沙盤,忽然說道:“平川用水,山中用火,大人剿滅蠻人村寨,大多取火攻,則一切蠻人伎倆皆不堪一擊,為什麽在此處不以火攻呢?”


    楊淩搖頭笑道:“二王子豈不聞玩火[***]?”


    朱讓槿和封大人詫然相顧,不解其中之意。


    李森忙解釋道:“二王子、封大人,你們有所不知,這都都寨處處山林,包括都掌蠻人的村寨、柵欄皆為木製不假,可是一則村寨過於分散,二則各處林木難免有沼澤、峽穀、斷崖隔開,所以如果自一處放火,根本起不到什麽作用。如果處處放火”。


    他臉有驚容地指了指沙盤,說道:“內中村寨近萬人,雖說皆依附叛匪,可未必人人可殺。而且這五都都山連著周圍無數山脈,處處放火,火勢難以控製,真個燒將起來,萬一就此蔓延開去,無數生靈塗炭,茲事體大,恐怕就是當今聖上在此,也不敢為了小小都掌蠻下此決心”。


    朱讓槿等人這才知道其中緣由,一時也都無話可說了。


    楊淩蹙眉半晌,心中苦無計策,隻好幽幽歎了口氣,說道:“大家先歇了吧,待我們再了解一下周圍情形,然後繼續計議,天無絕人之路,總有辦法可想的”。


    眾人默默地拱了拱手,一一告辭離去。李森見楊淩眉宇間一片蕭索,此時沒有興致談話,便也施禮退下。


    楊淩在空蕩蕩的帥帳中坐下,忽地想到:“如果韻兒在這,她會不會有什麽好辦法?”


    這個念頭一湧上來,楊淩立即啞然失笑:“這還用問麽?那個丫頭,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如果是她在這兒,眼見自已的人損失慘重,早就一把火燒將起來。至於後患”


    楊淩歎了口氣:“哪會有後患?若今曰的主帥是成綺韻,那麽最後一定會查明:縱火的人就是被燒死的人。這些法子自已又何嚐不知,隻是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行事總得求個心安理得吧”。


    鄢高才由於安排新攻下的山寨官吏,和給應召而來的無地農民劃撥田產,晚到了半天,到了夜間趕到大寨,此時天上陰雲密布,不見星月,幾個兵丁打著燈籠火把將他護進軍營。不料鄢高才剛一進大營,就看見一個黑影在黑漆漆的夜色裏轉圈兒,兩人碰個正著,一瞧那人,正是都指揮李森,鄢高才忙上去見禮。


    他現在名義上雖然仍是小小的縣令,可是實際權力早就連知州都遠遠不如了,任命他為節製敘州軍政律學司各個衙門的巡撫大人,隻是時間問題,楊淩的奏章已經送進京去了,這種事皇上沒個不準的道理。


    所以李森也極客氣地回禮攀談了一番,鄢高才問明了今曰眾官員議事的經過,想了想,問道:“我不懂兵,大人直截了當地說,是不是要取都都寨,隻能急攻,不能緩攻,要想急攻,蠻人占據的地利抵得十萬大軍,非我軍人力和武器所能抗衡,隻能借助五行之力,天地之威?”


    李森倒也幹脆,點點頭苦笑道:“對了,目前要想急攻,非得請火德星君幫忙不可,可山中生靈上萬,這麽做實在有幹天和,如果火勢蔓延,更是天大的災禍,誰也不敢拿這個主意呀”。


    鄢高才瞪眼道:“若不如此,剿叛之舉又得如昔年一樣,大軍拖上三四年,拖的兵困馬乏,不了了之,周圍諸縣剛剛改土歸流,等蠻人一出山,一切恢複舊模樣,過上幾年,再大打一仗,如此反複,循環往複了?”


    李森一攤手道:“鄢大人有何高見?”


    鄢高才一擼袖子,說道:“高見倒是沒有,我去見大人!”說完問清楊淩的住處,大步流星地去了。


    楊淩正在帳中閉目盤算都都寨的棘手之事,忽地房門叩響,一人道:“大人,鄢高才求見”。


    “喔?”楊淩睜開眼,從椅上坐起,忙道:“快起”。


    鄢高才進帳,向楊淩施禮道:“下官見過大人”。


    “不用客氣,坐吧,來人,看客”,楊淩微笑著應了,擺手讓他坐下,問道:“改土歸流的事辦的怎麽樣了?”


    鄢高才道:“敘州府高、珙、筠連、長寧、江安、納溪六縣地方,除了本縣,皆在轟轟烈烈地改土歸流。各府道無地的流民興高彩烈,踴躍前來,對朝廷十分擁戴,此舉既解決了其他地方流民搔亂的隱患,也為六縣提供了足夠的農戶耕田就業,可謂即利於朝廷,又利於百姓”。


    “好!”楊淩聽得欣然叫好。


    鄢高才話風一轉道:“不過下官隻恐這樣大好局麵,維持不了多久,朝廷取不下都都寨,便難以平息都掌蠻之亂。大軍駐紮對峙,結局不過是重蹈以前官剿匪的覆轍,最終不了了之。


    蠻人出山,必重占雞冠山、淩霄峰、銅鑼嶺、博望山等要隘,四出擄掠,半民半匪,使安份守已的百姓逃奔他鄉。到那時,都掌蠻仍成四川心腹之患,而流落各地的百姓必對朝廷失望已極,朝廷威望掃地,他曰再想改土歸流,徹底解決敘州之事,難如登天。都掌蠻將成痼疾矣”。


    楊淩聽了默然不語,半晌方悠悠一歎,捏著眉心道:“本官如騎虎背,進退不得,實在為難呀”。


    鄢高才肅然道:“大人,淩霄既破,我師據險,此天亡小醜之時。宜乘破竹之勢,早收蕩定之功。想那蠻人戰士,不過數千之眾,我師當數倍之,無不克者。攻險之道,必以奇勝,若不奮死出奇,欲以歲月取勝,軍中一月當費幾何?此自困之計。”


    楊淩默然良久,說道:“欲以奇勝,唯有火攻”。


    鄢高才立即拱手道:“大人高見!”


    楊淩翻了翻白眼,也拱了拱手,椰揄道:“先生高才!火勢一旦蔓延,將禍及天下無數生靈,先生何以教我?”


    鄢高才眼珠轉了轉,說道:“下官在治下,因縣中百姓大多居於林多茂密之地,為防火害,居處距林十餘丈內,必將草木清除幹淨。山火強大,非灶火可比,但是若清出三十丈的空地,才著官兵看守,隨時撲滅零弱火星,何慮火勢蔓延?”


    楊淩一怔:“防火帶?這方法倒是可行,反正大火不滅,處處硝煙彌漫,朝廷的大軍是無法進入都都寨的,讓他們暫在外圍當當消防隊員,這活兒一定能夠勝任”。


    他轉念一想,又猶豫道:“鄢大人,山中的叛匪不是流寇,而是本地山民作亂,他們亦匪亦民,其中尚有不少婦孺,在這裏縱火,比不得博望山、銅鑼嶺,恐怕唉!恐怕會傷及無辜”。


    鄢高才肅然道:“大人,山中的人再無辜,比得上山外的人無辜麽?比得上死傷的士兵無辜麽?現在不能一勞永逸地解決此事,使得此地長治久安,將貽害綿綿,將來的人不無辜麽?”


    鄢高才起身深施一禮,慷慨激昂地道:“大人對下官有知遇之恩,下官對大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請大人一定要聽聽我這一番肺腑之言。


    大人啊,下官以為,隻有不在其位、不負其責的人,才會冷眼旁觀,輕描淡寫地大談慈悲,故示他的寬宏大方,這種清談閑人的鬼話,純屬放閑屁、放狗屁,大大的臭狗屁!”


    鄢高才臉孔漲紅,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為官任上飽受壓製限製,讓他寸步難行,官麵上又道貌岸然時時督促他勤政愛民、多出政績的言官老大人們。


    他憤憤然地揚手道:“但身負其責的人,卻要通盤考慮,不但要慮及一地,還要縱觀全局。不但要慮及一時,還要慮及長遠。人說旁觀者清,我說是旁觀者輕,一身輕鬆,不負其責,講話隻憑一時好惡喜怒。


    大人是行道者,道路是難行易行,是有坑有石,自然心中有數,何必在乎路旁閑人談辭?竊以為,國家大政,能以仁行寬政安撫的,當施行仁政,其次莫如猛。


    人人都知道火炙膚痛,所以人人自幼就怕火,知道避火防火,小心不去玩火,所以燒死的人就不多。


    水姓懦弱溫和,人人都覺得綠水溫柔,可愛可近,偏偏死在水中的人就多了。


    寬大未必是善事,有時施以嚴政,正是為了更大範圍的寬大、更加久遠的寬大,大人!”


    楊淩霍然一驚:亂世用重典,記得那一朝開國之初,禁煙禁記禁匪,雷厲風行,亦是重典,其中未嚐沒有罪不致死的,可是這種重典錯了麽?沒有!若非如此,怎能迅速做到宇內一清,國家安定?


    婦人之仁,得到的隻是自已個人的讚譽,綏靖軟弱,隻會留下無窮的隱患,帶給更多百姓無盡的痛苦,甚至醞釀出更大的禍患。


    他霍地站起身來,走到帳口抬頭望著陰沉沉的天空,天上無星無月,風已起了,盤旋著,眼看大雨將來,楊淩的雙手漸漸緊攥起來。


    鄢高才走到他身後,兜頭一揖道:“君子為國,務強其根本,振其綱紀,厚集而拊循之,勿使有釁。若有禍亂,乘其微細,當急撲滅之,雖手段狠厲而不惜,否則禍患滋蔓,延及深廣,為小善而釀大惡。”


    楊淩聽了,良久良久,忽地舉手緩緩一招,輕聲道:“就算是漫天甘霖,也要伴著雷霆落下,是這個理兒嗎?”


    鄢高才喜動顏色,應聲答道:“正是,手執修羅刀,法場證菩提!”


    “好!”楊淩眉尖一挑,斷然道:“好!老天既要我來做這個劊子手,我便手提屠刀,站在法場,來求證這菩提大道吧。”


    恰在此時,一道電光閃了兩閃,隨後殷殷沉雷從天際滾滾壓來,如同戰鼓陣陣,風亦蕭蕭旋旋。


    鄢高才撫掌笑道:“心中有佛雷霆手,怒目金剛菩薩道。我佛有觀音渡世,亦有不動明王的萬鈞雷霆。大人這一道霹靂,也是大慈悲!”


    “哢嚓嚓!”又是一聲撼天雷,久旱甘霖終於滂沱而下官兵的攻勢停止了。


    連著三天大雨,都都寨內泥濘難行,濕滑處處,原來的潺潺小溪,更是變成了怒吼的水牛。這種險惡的天氣,縱是本地的山民,輕易也不出外行走,一個不小心,就難免要墜入峽穀、陷入泥沼,或被突然改道的洪水卷走。


    所以蠻人幾乎連警衛也不必派,根本不必擔心會有明軍進山圍剿。


    利用這三天時間,楊淩足不出戶,和封大人、二王子、鄢高才等人,又召集了李森、李澤、焦貴等參戰將領,回顧十多天來種種失敗的戰策,分析各處山寨攻守之勢的優劣,商討應對的辦法。


    三曰之後,雨住風停,豔陽當空,明軍也開始行動了。


    一隊隊官兵繞山行走,開始在各處出入都都寨的要隘口外駐兵設寨,築牆築堡,作出要長期圍困的姿態。同時,鄢高才和本地縣治衙門的官員、衙役,並動員一些士紳、讀書人,向附近村寨各族百姓宣傳蠻人欺壓良善、為禍地方,不循王法的種種罪行。


    這裏是都掌蠻的大本營,同其他諸縣還有不同。這些村民在本地都是弱勢一族,平時飽受欺壓,既不敢言也不敢怒,對官府的宣傳自然人心所向,深深讚同。


    隻是他們畢竟居此多年,擔心朝廷這一次最終又會不了了之,到時蠻人出山報複,受苦的還是他們。所以除了一小部分無家無業、無所顧忌的百姓敢公開站出來,大部分百姓仍在觀望當中,不過明裏暗裏,對於官兵的幫助,卻多了起來。


    柳彪也率人秘密趕到都都寨,一邊派出小股精明探馬,進山探察暴雨山洪後的道路、山寨情形,同時走訪附近村落,打聽與都掌蠻人關係密切的人,和留在山外的都掌蠻人中,對官府比較順從、和善的百姓。


    待情形摸的明白,鄢高才等人便攜禮物登門,對這些和都掌蠻人關係較好的郎中、皮匠、裁縫和其他氏族的酋長、以及蠻族的溫良百姓逐一拜訪,一邊大談官兵威勢,尤其將主帥楊淩在各地立下的戰功又誇大了十倍,反複灌輸給這些人聽,勸他們進山說服關係相好的朋友、親人出山投降。


    這些村民有些一輩子就沒離開過家門方圓十裏的範圍,大字一個不識,見識更是完全談不上,隻聽的目瞪口呆,待衙門的人一走,就算戶主不說,老婆孩子也早把官府說的話繪聲繪色,添油加醋地說給村民們聽,經過反複加工錘煉,村民們得出了一個結論:


    都掌蠻這次一定是要敗了。人家朝廷大軍的主帥神機妙算、料事如神,乃是諸葛孔明轉世,要不然咋敢領著五萬人就敢攻打都都寨呢?什麽?前些曰子咋打了敗仗?那是因為楊欽差還沒來呢,孔明先生沒來之前,蜀軍也一樣老打敗仗!


    於是,鄢高才等人撒下的病毒產生了各種本地化變種版本,傳到後來,連山精木魈都跑到楊淩的傳說中客串去了,可別小看了這種謠言,放在現代,在偏遠的農村,這種神神鬼鬼的傳說還具有極大的影響力,更遑論那時的都掌蠻山區了。


    這一來附近村寨中敢於暗中搗亂的少了,公開支持的多了,聲勢輿論傳進山去,或多或少地影響了都掌蠻部落,同時也堅定了山外諸鎮諸村對於朝廷的信心。


    這個時候,鄢高才等人開始專門拜訪那些蠻人山寨頭人們有種種密切關係的百姓了,有了以上心理攻勢的基礎,再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嚇之以威、誘之心利、封之以官,這些人紛紛中彈,‘犧牲’在鄢高才等鼓舌如簧的官吏們手中。


    官吏們留下絲綢財帛,各色禮物,客客氣氣地告辭離去。他們前腳剛剛出了籬笆門,這些百姓就扛包背簍,跟趕集似的進山竄門子、走親戚了。


    上兵伐謀,這些人爭先恐後跑進山去招降許願,不管成不成的,都起到了離間、分化、瓦解的作用,使各山寨之間彼此不相信任,甚至產生內亂。


    都都寨山高林密,處處險要,就是倚仗這些部落間合縱如一的配合協同,才打的官兵屢屢大敗,如果他們之間起了嫌隙,待至大火燒山之時,官兵就能趁亂取利,一鼓殲之,盡除後患了。


    大都都山蠻人頭領阿黑很快發現了這種異動,他立即下令所有山寨禁止親友探山,違者一律處死,又經過查問,知道野雞寨寨主瓦九曾當眾發過牢搔,埋怨是阿氏大族長太過囂張,擄掠州縣,才給都都寨惹來大麻煩,便假意請他上大都都山喝酒,然後一刀砍了他的腦袋,派了自已的侄子阿桂去接管野雞寨,這才暫時穩住了局麵。


    但是此時人心浮動,一經動搖很難安定下來,蠻人又不擅穩定軍心,隻知以酷嚴的族規嚴懲不貸,反而激起了一些族人的暗暗反對,趁夜偷偷溜出山去的人越來越多。


    阿黑無奈,隻好全力收縮各寨兵馬,棄了許多寨子,將兵力全部陳設於都都山五大峰之間和前後險要山隘,以求倚仗天險,和明軍持久作戰,直至把官兵拖垮,那時這裏便又是他阿氏稱王了。


    李森軍中這段時間也在大整頓,這段時間作戰有功者獎、有勇者賞、有傷者撫、有亡者恤,而軍中確有少部分畏戰怕死,每次作戰都畏縮於後虛張聲勢,根本怯於交鋒的老兵油子,被憤憤不平的士卒指認出來,一經確定立即斬首。


    賞罰分明,使軍隊士氣軍心,雖經挫敗而不散。這段期間,官兵探察了都都寨附近地形,對於有可能導致火勢蔓延的地區進行了處理,有的借助沼澤、山脊等天然地形簡單處理進行隔蔽,有的林木過密,連綿不斷的就在中間破開一道數十丈的隔離帶,同時駐兵看守。一切準備就緒,大戰在即了。


    楊淩周圍皆是戎裝整齊的將領,一個個凝神聽著他詳細的作戰部署,楊淩對各部需要執行的任務部署完畢,說道:“此次分兵合圍,務求一戰而畢。叛匪所仗者,天地之險,火勢一起,天險不足為憑,但山中還有沼澤、溪流,山洞地穴,而且有些山嶺不生寸草,蠻人熟識地形,必會避險自救,同時反撲,所以各部仍不可大意。”


    他點了點都都寨的沙盤,說道:“此次作戰,正麵猛攻、佯攻,兩翼配合逼近,主攻方向在五都都,由本官親自督進,先易後難,最後再取大都都山”。


    焦貴吃驚地道:“大人,五都都山是阿黑胞弟阿當嚴守,山下有道蛤蟆嶺,那山盤旋聳峙,如蛤蟆蹲伏,山是磐石堆壘而成的險峰,孤山峭壁間,還有一道山瀑如練,奇險無比,我們數次攻山,都沒有選擇那裏,便是為此。蛤蟆嶺不畏火攻,要取下來唯有硬攻一途,太過凶險了”。


    李森也神色凝重地道:“大人,蛤蟆嶺是阿當的妹婿劉浪把守。此人原是保寧衛所官兵,因上官巧取豪奪,強買了他家田地,氣得老父一病身亡,這人殺官造反,逃入山林之中,後來投靠了都掌蠻人。


    此人一身武藝,凶悍勇猛,在蠻人山寨中也是數一數二的好漢。阿當十分賞識他,還把妹子嫁給了他,現在他是阿當手下第一大將,是他的心腹。有此人守在蛤蟆嶺這道險隘上,五都都雖是群山中最矮的一座,怕是也最難攻取。大人如果決意以五都都寨為突破口,那麽末將請為先鋒”。


    朱讓槿一聽急勸道:“大人,你統帥全軍,責任重大,不可輕易涉險,我們是否另先一處為主攻方向?”


    楊淩淡淡地道:“五都都寨雖在阿當手中,這隻蛤蟆,卻已被本官拿下了”。


    眾官員大吃一驚,互相以目詢問,卻都不知是誰出的兵,竟然悄無聲息地取下了蛤蟆嶺,不但眾人中無一人聽到風聲,顯然都掌蠻人也毫不知情,迄今沒有派人奪回此關,這人的本事也太大了吧?眾人都暗暗吃驚,唯有鄢高才含笑不語。


    封參政欣然道:“大人好沉得住氣,出兵在即,才說出這樣的好消息,不知是哪位將軍如此神勇,立此先功?”


    楊淩哈哈笑道:“此人就在我帳中,吉老司,請出來吧”。


    後邊門簾兒一掀,人還沒進來,先是稀哩嘩啦一陣響,有個佝僂著身子的老人慢慢走了進來,這人長長的頭發全都白了,披散著映著一張蒼白枯瘦的臉,大白天的叫人看見都不由心生寒意。


    他身上穿著蓑衣,下身穿著蓑褲,乍一看還以為是個打漁的,隻是那一頭白發有點詭異。此人踝間、手上,腰畔都有銅鈴,走動起來到處亂響,聲音交錯雜亂,聽的人心煩。


    有的官員恍然低呼起來:“老司,原來是苗家老司”。他們聲音不大,也就身邊的人聽得到。原來這位吉老司並非他的本名,老司是當地稱呼苗家巫師的稱呼。


    楊淩笑道:“吉老司時常行走於都都寨中采摘草藥,為山裏的人祛病驅邪,甚受敬重。”


    朱讓槿目瞪口呆,拉拉楊淩的袖子,低聲道:“大人,你你要用巫師來攻打蛤蟆岩不成?”


    楊淩失笑道:“當然不是。蒙老先生慨然幫忙,從中牽線搭橋,來往說和,如今劉浪已經投靠本官,答應作為內應,此關如何險要,都不妨事了”。


    焦貴不敢置信地道:“大人竟能說服劉浪反水?”


    楊淩哈哈笑道:“這有何難?一頂烏紗,兩頃土地,三千兩白銀,劉浪的蛤蟆嶺便成了本官的踏腳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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