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淩在侍衛陪同下,探視了軍營,召見了當地官員,又在附近村莊農寨走了走,感受一下當地的風土人情,每到一處,聞聽楊欽差喜得貴子,當今皇帝收為義兒幹殿下的官員們都不免阿諛奉承一番,楊淩聽到‘楊大人’三字總覺的渾身不自在,想必幼娘在家裏也是啼笑皆非吧?


    這其中最有創意的還是狼兵總兵官宋小愛的賀辭:“恭喜楊大人喜得楊大人”,倒是逗得楊淩放開胸懷,哈哈大笑起來。


    經過兩曰的了解,從不按常理出牌的楊淩,心中對於平叛已經暗暗有了一番計較。他甫到敘州時,就已安排當地與都掌蠻有往來的貨販進山送達消息,請都掌蠻派人與朝廷議談,迄今還沒有消息送回來,現在看來動兵的可能大增,楊淩準備召集文武官員議事,總得內部先統一了步調再說。


    楊淩剛剛趕回營寨,還沒等他傳令聚將升帳,伍漢超便急急行來,拱手說道:“大人,請速回帳,柳大人有要事相稟”。


    宋小愛也混在楊淩的親軍中,見伍漢超說著話,眼睛向自已掃來,便把下巴一揚,給他來了個冷顏以對,伍漢超不禁尷尬地笑了笑。


    這兩天楊淩喜得愛子,又不必象憐兒產子時那樣遮遮掩掩,所以心情暢快,極是高興,見這對小冤家拗氣的模樣,他的心中不禁在些好笑。這兩天伍文定忙著督運糧草,還沒騰出空閑來,他準備抽空再找這位倔大人談談。


    小伍、小愛兩人雖然正在拗氣,不過明顯看出彼此的愛意不減,偶爾發發小脾氣未嚐不是一種情趣,他也懶得出麵調和,症結既在伍文定那兒,總得先解決了這老家夥才成。


    楊淩下馬,把馬鞭丟給親兵,對伍漢超道:“知道了,叫文武官員馬上到我的大帳,本官要聚眾議事”,說完帶著宋小愛疾步直奔自已的營帳。柳彪見了楊淩連忙拱手道:“恭喜”。


    楊淩趕緊打斷道:“同喜同喜。可是探聽到都掌蠻的重要消息了?”


    柳彪搖頭道:“卑職急急趕來,是因為聽到一些對大人不利的消息,如果消息已傳入山中,恐怕對世子十分不利”。


    楊淩神色一緊,忙問道:“出了什麽事?”


    柳彪道:“現在到處都在傳說,殺人如麻的楊砍頭來了四川,軟禁了蜀王,剝奪了他的軍政大權,要對都掌蠻用兵動武,甚至屠族。卑職秘密抓了幾個人,審問之下,傳播消息的源頭始終找不到,這些人隻是人雲亦雲,卑職便把他們放了”。


    楊淩蹙起眉來:“這是什麽人在造謠?這不是在逼世子死麽?消息一旦傳到山裏”。


    楊淩臉色陰霾地房中轉悠了一會,揚起頭來又想了一陣,慢慢道:“繼續追查,看看能否找到什麽線索,都掌蠻在各地一定派有探子,消息想必早傳回山去了,世子如果有危險,我們現在也是鞭長莫及,隻有靜待事態發展,你先去吧。本官馬上與文武官員議事”。


    “是!”柳彪拱拱手,閃身退了出去。


    楊淩坐回桌前,捧著茶杯悠悠思索半晌,宋小愛乖巧地坐在一邊,撲閃著一對大眼睛靜靜地看著他。直過了許久,伍漢超悄悄打開房門道:“大人,眾官員都到齊了”。


    楊淩點點頭,見他正望著宋小愛,便道:“你留下吧,本官去前廳議事”。


    文官武將濟濟一堂,正坐在帥帳中竊竊私語,楊淩率著兩名親兵從後邊走了進來,帳中頓時一靜。


    楊淩在堂上坐定,目光緩緩掃過眾人,說道:“諸位,山裏還沒有消息傳出來,我們這邊卻已是謠言四起了,現在百姓們中間傳說,本官來到敘州,就是抱著一戰的目的,而且要對都掌蠻施重兵屠族,世子那裏堪危呀”。


    敘州知州馮見春聞言忙拱手道:“大人勿需憂慮,這不過是都掌蠻的慣用伎倆,他們襲擾周邊、滋事生釁,從來不服王法。朝廷每有用兵懲治時,他們就散布類似的謠言,以激起蜀地各族的恐懼和義憤,從而對朝廷施壓,使朝廷不敢放手用兵。”


    楊淩一聽,這才明白竟是都掌蠻的攻心計,看來這些原始部落般的部族倒也不乏智慧。楊淩略微放心,看了看眾人道:“不管如何,現在世子在都掌蠻手中,我們都得先禮後邊。


    這兩天本官出去走動了走動,對附近的民情做了些了解,看來漢民與都掌蠻結怨已久,彼此確實互相仇視,打一仗不難,要勝一仗也不難。


    不過這都掌蠻是最難教化的一族,如何善後才是難題。各位之中有許多敘州本地的官員,對這裏的了解遠勝於我們這些高居在府城、京師的官兒,大家有什麽看法,不妨都說說。


    都掌蠻要我們的官府和漢民退出敘州,把這裏劃成國中之國,這是異想天開,沒有一個朝廷會答應這樣荒謬的條件,我們討價還價,不免得讓出些好處,怎生既讓他們滿意,又肯放下刀槍,服從歸降朝廷呢?”


    布政使參政封大人撚著胡須,悲天憫人地道:“大人,都掌蠻民風剽悍,好狠鬥勇,加之身棲山區,散居村箐,習俗原始,經濟落後,確實難服教化。昔年‘改土歸流’,在這裏建造兵營,興辦民學,編製戶藉,本想教化一方。”


    “奈何”,封大人長歎一聲道:“官員語言不通,與當地土人難以溝通,派遣來的官員又有些橫征暴斂、中飽私囊之輩,壞了朝廷名聲,引起都掌蠻強烈不滿,不久雙方便兵戎相見,這是漢蠻之爭的由來。


    再之後,朝廷改變政策,劃出都掌蠻轄地,設立土司,以夷治夷,彼此的衝突才小了些。可是這裏漢人徙居增多後,彼此不能相容,常因家常裏短、交易買賣而起糾紛。


    而蠻人村寨部落互通聲氣,一人受欺舉族憤怒,不能得到及時解決時,便私相械鬥,付諸武力,矛盾積壓多了,每隔十年八年,總有一次大的衝突。


    況且世子如今又在都掌蠻手中,本官以為,以和為貴。王爺已同意蜀王府拿出財物贖回世子,敘州都掌蠻部落應承擔的稅賦原本不多,可分攤至其他漢人地區,以減輕都掌蠻的抵觸憤怒情緒,對於他們在轄地內的權益,我們多作些容讓。蠻夷之人嘛,見利心喜,這場兵災也就消彌無形了”。


    四川道禦使蘇克也頷首道:“能不動兵還是不動兵的好,蜀地乃西南重地,僰人叛亂如果不迅速平息,其他民族部落將會望風而起,四川能安寧嗎?四川不寧,我大明江山也將為之震動。昔年用兵二十萬,曆四載而寸土不克,前車之鑒,本官也以為除了漢官漢民退出敘州不可答應外,可以盡可能給他們一些好處,化幹戈為玉帛的好。”


    楊淩徐徐打量眾人,最後目光落在朱讓槿身上,他拱手道:“二王子,你意下如何?”


    朱讓槿概然道:“蜀道之難,十倍於淮西塞北,用兵確非上策,在下以為應以招撫為宜。至不濟也當先虛與委蛇,先救出家兄為是。在下攜了一位好友同來,他熟悉都掌蠻要塞的各處道路,如果議和不可為,請大人撥一枝精兵與我,在下願與好友以奇兵入山,解救家兄。”


    朱讓槿此言大有豪氣,眾官員聞之動容,蜀王家果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門風謹然。


    楊淩卻慢慢搖搖頭,現在楊砍頭的傳言對世子不利,難保不會有人懷疑朱讓槿從中取利,這位二王子現在處境尷尬,這番主動請纓,他是豁出命來表明心跡了。可是世子若救不出也罷了,如果再把這個蜀王次子也丟在山裏,那自已豈不可真成了掃把星了?


    不過聽朱讓槿這意思,顯然也是讚成招撫的。楊淩把從官員看了一圈兒,目光向前望去,眼睛微微眯起來,盯到了靠門邊處一角青袍。看官袍顏色那官兒應該是個七品官,大帳裏個個官都比他大,便把他擠到了門邊。


    帳簾兒掀著,陽光照進來,正映在他的袍袂上,隻見那青色官袍皺皺巴巴,腳上一雙靴子居然還打著補丁,楊淩心裏不由一動,雖說大明的官兒俸祿低,可誰沒有點外撈,混到這麽慘的至少在地方上名聲一定不差,怎麽說也是個清官,說不定他別有一番見地。


    由於門口光線強烈,楊淩看不清他的模樣,便指了指道:“你,是本地的官兒吧,上前答話”。


    楊淩看不清那人,那人也沒看楊淩,這種會議,他這麽大的官兒壓根就是擺設,來了也插不上嘴。這位仁兄雙目直視,盯著亮光裏一對飛舞的蒼蠅正看的出神,楊淩一喚他,所有的官兒刷地一下全把目光投到他的身上。


    直到他旁邊一個官兒用胳膊肘兒拐了拐他,這位仁兄才發現大帳內一片肅靜,一大堆的官兒都在向他行注目禮,這一下把他嚇了一跳,慌慌張張地站起身上前施禮道:“下官見過欽差大人”。


    楊淩麵露不悅之色,拂然道:“本官在這裏聚眾議事,看你模樣當是本地官員了?怎麽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正在神遊何處呀?”


    那官兒看起來年紀不大,看相貌才三旬上下,可是尚未留胡須,應該還不到二十八,臉色微黃,五官倒還清朗。這人受到詰難,更加慌張,連忙深施一禮道:“下官是本地知縣鄢高才,隻因下官人微言輕,所以所以”。


    “那又如何?何必如此自甘菲薄?鄢縣令鄢”,楊淩忽地想起這兩天四處遊訪,觀察地勢,行於鄉野之間時曾下馬與村民交談,因他未著官服,為人和氣,那些村夫雖看出是位貴介公子,聽口音也是外地人,可沒人猜出他就是被形容的眼似銅鈴、血盆大口,最喜歡剖腹剜心,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楊砍頭。


    所以楊淩不但從他們口中問出一些當地的事情,對於本地官員的風評也從他們的表情、語氣,聽出點弦外之音來,再向柳彪一打聽,楊淩才知道這位鄢高才,在當地根本就是一個討人嫌,風評差到了極點。


    漢人討厭他,都掌蠻人討厭他,此地雜居的藏、彝、苗、羌等族人就沒一個不煩他的,這位仁兄的政令不出縣府,也就是說一出了縣太爺的衙門就不好使了。


    此地百姓好生事端,衙役們也不敢強製執行,到頭來鄢高才成了土地廟的菩薩,泥胎木偶一般,什麽政績統統都談不上,所以被百姓送了一堆綽號,什麽鄢大神兒、鄢壞水兒、鄢無才、、鄢氣包兒等等。


    楊淩此來,是為了剿撫都掌蠻,並不想橫手枝節,插手扮包青天,去管理地方吏治的事兒,所以當時聽了也未太往心裏去,這時瞧見了他,又見他身為本地知縣,激起民族對抗,造成都掌蠻反叛,可說他是負有極大責任的,卻對剿撫叛亂如此不上心,不由心頭火起。


    楊淩霍地一拍驚堂木,喝道:“鄢高才,你是本地父母官,百姓間有糾葛不能調結平息,都掌蠻劫擾周圍縣邑不能事先掌握,本官在此谘問招討事宜不能獻計獻策,你的治下猶如窮荒野塚,百姓自生自滅,朝廷威嚴喪盡,你可知罪?”


    鄢高才駭然跪倒,臉色蒼白地道:“大人息怒,下官知罪,下官知罪!”


    楊淩冷笑一聲道:“你既知罪,本官也不為已甚。來呀,摘去烏紗官衣,自去南京吏部聽參吧!”


    眾官員見欽差勃然大怒,一個個都駭然不敢應聲。鄢高才麵如土灰,兩個氣勢洶洶的侍衛衝進來將他的官衣烏紗除去,身上穿了一套打著補丁的白色小衣,仍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兒。


    楊淩厭惡地一拂袖子,斥道:“下去!”鄢高才緩緩轉過身去,腳步遲滯地一步步向外走去,楊淩見了更氣,恨聲道:“難怪人稱鄢大神兒,泥雕木胎,誤國害民!”


    這句話說完,鄢高才的身子陡地一震,好象風中的枯葉一般簌簌直抖,他轉過身來,臉色已紅如雞血,顫聲道:“大人怎能怎能如此辱及斯文?”


    楊淩冷聲道:“本官何曾辱你?你自在家中讀你的聖賢書,本官無論如何辱不到你的頭上,可你既出仕為官,任一方父母,總該為官姓辦點事情,但是你在這裏可曾有過一點政績?庸碌無為,屍餐素位,便是損民害民,難道本官說的不對麽?”


    鄢高才額頭青筋一根根地都跳了起來,本來挺清朗的一張臉猙獰的有點嚇人,他霍地往前走了幾步,兩旁侍衛擔心他怒極傷害大人,立即躍出攔在前邊。


    隻見鄢高才抖擻著袖子,紅著眼睛、雙手屈如鷹爪,手臂一句一抖地道:“我十年寒窗,兩榜進士,在這窮山惡水,舉目無親,上官隻知錢糧稅賦,治下刁民虎狼之凶,三班衙役如倉中之鼠,縣丞主簿似宦海遊魚。


    每有擊鼓告狀者我心驚肉跳,不問是非黑白先問蠻漢番夷,攪混水和稀泥,到頭來袒蠻蠻不近,疏漢漢不親,弄得我兩頭受氣上下受擠。枉我清正廉潔、心懷高遠,為官一任,做到這個份上,有誰比我慘啊?誰~~敢~~比~~我~~慘~~啊?”


    楊淩嚇了一跳,這位仁兄說的手舞足蹈、聲淚俱下,倒似其中大有隱情,楊淩不是剛愎自用的人,也絲毫不在乎什麽欽差威嚴,他忙安撫幾句,叫人給這鄢大神兒看座,要聽他說個明白。


    鄢縣令看來也是豁出去了,也不就坐,就站在大堂上指手劃腳,慷慨激昂地訴起苦來,這人雖然是兩榜進士出身,滿腹的才學,可是激動之下也是語無倫次,說起話來顛三倒四,想起什麽就說什麽,楊淩耐著姓子聽了半天,總算聽明白了一個大概:


    原來這事兒又得從大明立國之初說起,昔年大明得天下,朱元璋將第十五子朱椿分封於四川,當時分封於各地的藩王針對屬地或多或少的反抗,皆是采用廣屯兵馬武力鎮壓的方法。蜀地民族眾多,元朝統治時就飽受武力欺淩,所以各部族首領對於蜀地的這位新統治者皆懷有敬畏恐懼之心。


    不過有‘蜀秀才’之稱的朱椿到了四川,卻不興兵馬,而以禮教厚待各族,還把大儒方孝孺請來,傳播教化,這一來令嚴陣以待的各族首領大為意外,受其感化,許多部族都接受了蜀王的統治,蜀王也對他們十分厚待,不但劃定了各族的轄區,而且在律法上、經濟上對他們都十分寬容,並以此作為蜀中安定之根本政策。


    可是這一來也種下了禍根,例代蜀王皆效法先祖,厚待諸族,為了突出自已仁賢厚愛的品德,以致已經有些放縱和過於寬容了。而各族第一代體會過元朝和明朝不同統治的酋長們也早已過世,這些新的繼承者們對於蜀王府的厚愛寬容從小習以為常,不但不知感恩,反而愈索愈多。


    其中尤以民風剽悍、少與漢人往來的都掌蠻最為突出。比方說災年救濟,由於蜀地一向的政策,朝廷撥付的賑災銀兩、衣被,都可著他們先行撥付,都掌蠻人沒有儲蓄習慣,收到錢物全換了酒肉,手裏空了便理直氣壯地又去討要,這自然引起本來賑濟物資發的就不足的漢人不滿。


    當地官員甫一上任,上司諄諄教誨的就是懷柔安撫,勿生事端,前任如何顧全大局,保障了一方安定,後任官員自然謹小慎微,但凡涉及蠻族的事,皆瞻前顧後,忍氣吞聲。


    當地漢蠻百姓集市交易,稅賦收的是不同的,都掌蠻少交甚至不交,稅吏們也大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對漢民則分文不讓。漢蠻交易產生了糾紛,一旦鬧上公堂,官員一見其中一方是都掌蠻人,便有理嚴懲漢人,無理輕罰蠻人,使這些蠻人愈加驕橫。


    這種官府無條件地偏袒,致使漢人同他們交易絲毫沒有保障,商賈自然不願意和他們交往,這一來他們又認為是漢人岐視他們,於是強買強買時有發生。


    雖說這坐江山的漢人,本地的官兒也是漢人,可是在這兒,漢人反而成了少數民族,再加上官府為了息事寧人對蠻人的偏袒,漢人心中積怨越來越多,對朝廷官府他們再無信賴親近感。


    蠻人雖受到諸多偏袒,對漢官仍敵意甚深,而且認為朝廷和漢人軟弱可欺,行事愈發變本加厲。這一來官府沒有任何一方支持,也就無法發揮作用,成了一個沒用的擺設,失去控製的雙方矛盾也便越來越嚴重。


    楊淩聽到這裏,搖頭道:“矯枉過正!以情由來界定律法的寬嚴、以貧富來界定稅賦和賑濟的薄厚天經地義,無可厚非,相信任何人都說不出反對的理由。如果以種族來界定律法的寬嚴和稅賦賑濟的薄厚,看似厚待弱小,這種不平等卻隻會造成相互嫉恨、岐視。怨恨越積越重,總有厚積薄發的一天。”


    “著哇!”鄢縣令一聽這話如遇知音,興奮的滿臉通紅,奔到楊淩麵前唾沫橫飛地道:“下官曾就此事上書南京戶部,指出如今恩撫優渥、教化懷柔已經變相成為賜予特權,貽害無窮啊。


    現在蠻人覺得自已可以淩駕於官府之上,稍加管製就叫囂咆哮,根本不將朝廷放在眼裏。此舉又傷害了在此定居的漢人百姓,使他們要麽遷往他鄉,要麽有了恩怨便私相解決,從此也不把朝廷放在眼裏。


    卑職忍氣吞吐,縱容都掌蠻的結果,就是都掌蠻視我如無物,漢人百姓恨我入骨,其他各族被都掌蠻欺淩的百姓也被卑職攪混水、和稀泥的判案之法弄寒了心。縣衙威信一落千丈,百姓有事根本就不上縣衙上告了,稅吏上街他們也心懷怨恨,滿腔怒火,時常尋釁滋事。可卑職卑職也是有口難言啊”。


    楊淩不動聲色地擦了擦臉上的唾沫星子,忽然想起了前世的支離片段,以前的事在他腦海中已經淡忘很久了,可是這時忽然清晰地記起了那個片段:


    那是剛剛上班不久吧,去某邊塞城市旅遊,被佩著刀瞪著眼一臉胡子很凶悍的當地人強賣給他一塊‘玉石’,雞蛋大的‘玉石’,從八百塊主動減到八十塊。找誰說理去呀,市場管理員和警察都隻會勸他息事寧人,他也隻好花錢買平安了。


    唉!當時要是身邊有伍漢超或者劉大棒槌這樣的死忠兄弟跟著,至於受那氣嘛。把對落後地區的扶持優待變質成為在對其他種族不平等、不公正基礎上的特權,隻會讓他們不斷提醒自已種族的不同和優越感,挑起受到不公正待遇者的憤怒,時間越長,這種矛盾也就越突出,蜀王這樣的政策,雖可保得一時平安,又怎麽可能長治久安?


    楊淩托著下巴悠悠歎了口氣,這才發現鄢縣令正直勾勾地看著他,忙點點頭道:“唔,本官明白了,這事兒你雖有責任,也是此地官場的積習弊病,非你一人之過。唉,方才本官過於衝動,還請鄢大人勿要見怪,且請穿回官衣,再坐下回話”。


    鄢縣令拱手道:“多謝大人,卑職正要說及此次事端的起因”。


    楊淩精神一振道:“哦,這次爭端因何而起,你知道?”


    鄢縣令道:“是,此地有戶人家,姓柳,開油作坊的,一曰有幾個都掌蠻人提了獵來的山雞上門換油,見那人家姑娘長的俊俏就調笑了幾句,咱們漢人風氣嚴謹,自然難以接受。店老板大怒,便要趕他們出去,不欲和他們換油了,結果那幾個蠻人和他對罵幾句,抽刀便刺死了他。


    下官慚愧,在縣治上確實無所作為,可是人命關天,這事可不敢打馬虎眼了,所以本縣聞訊後就率著衙差去追那夥凶徒,在銅鼓嶺追上了他們,拿住了三個,往縣城押解途中,他們村寨的人得訊趕了來,百十號人持棱槍彎刀,氣勢洶洶,下官無能,隻能帶著衙差逃之夭夭,人就被他們劫回去了。


    本縣皂、壯、快三班衙役,再加上門子、禁子、轎夫一共也不過百十來人,實在難以對付這班目無王法的凶徒,本縣又無駐軍,下官隻得行文向知州大人求救。”


    知州馮見春臉上一紅,微微露出不安之色。鄢縣令忍了兩三年的委曲,今天算是全豁出去了,官場上最忌諱當眾指摘上官的不是,這個名聲打出去,他今後再想在官場上混,肯扶持栽培他的人就不多了。


    鄢縣令也不以為意,一鼓作氣地道:“知州大人要下官隱忍平息,以和為貴,蓋因捕其一人,必拔寨來救,若製其一寨,則舉族來援,蠻人不識王法,野姓難馴,那時事情便一發而不可收拾了。是以知州大人撥了二十兩銀子,讓下官安撫那戶姓柳的人家。”


    鄢縣令搖頭歎道:“這樣做不啻於飲鳩止渴。試想當眾殺人,往自已的村寨一躲就沒事了,眼見此情此景,就是換了下官這樣讀過聖賢書的人,見到王法全無威懾,怕也要肆無忌憚、快意恩仇了。


    此事之後,隻怕更加助長蠻人氣焰、寒了漢人民心,奈何到了這一步,蠻人之驕橫早已養成,猶如龍之逆鱗,隻可撫,不可拂,否則立生事端以挾官府。下官也唯有抱了一份私心,隻盼在我的任內莫出亂子就好。


    這戶人家倒也能忍,經我好言相勸,收了銀子再也不提報仇之事。誰料此事過去兩個月,他們卻暗暗不知從哪裏約來了幫手,趁那凶手酒後離開集市,行至偏僻處時下手把他殺死。隨後一把火燒了油坊,全家逃的不知去向了。


    蠻族村寨趕來本縣報複,事主已逃,他們便遷怒其他漢人,大肆燒殺搶掠一番揚長而去。這一來縣上漢人大怒,齊曰:朝廷不為百姓作主,王法已蕩然無存,我等唯有自救罷了!有人登高一呼,刹那間聚起數百人,殺奔蠻人村寨去了。


    蠻人村寨遇襲,酋長敲起銅鼓,四山八嶺各處村寨齊來支援,先殺退了本縣的漢人,隨即一鼓作氣劫掠了周圍數縣,才釀成這場劇變!”


    鄢縣令苦笑道:“過度偏袒、一味縱容、司法不公,以至於目無法紀者更形囂張,遵紀守法者官逼民反,現在鬧到這個地步,誰還尋究當初事端因何而起?正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隻有我這個糊塗縣太爺,沒理。”


    楊淩聽罷,目光一凝道:“本官得報,都掌蠻劫珙、筠連、慶符諸縣,屠長寧逾千人,火焚納溪,廬舍千餘、縣之公宇,皆成灰燼,打到後來,蠻人聲稱漢人先襲都掌蠻,各縣皆稱蠻人先劫各郡縣,反倒無人知道這一次叛亂起因竟在於此。你既知之甚詳,為何方才一言不發?”


    鄢縣令無精打彩地搖搖頭道:“下官一是存了少言避禍的念頭,另外也是心灰意冷,這樣下去,就算這次答應了都掌蠻的無理要求,把他們安撫下來,要不了幾年,他們必然再次反叛。百餘年來,都掌蠻時降時叛,反複無常,就是這個道理。朝廷想要長治久安,難!”


    帳中眾人鴉雀無聲,楊淩靜了半晌才徐徐問道:“若依你之見,當如何才能使其歸化?”


    鄢縣令定定地看了楊淩一眼,這才答道:“第一,必用武力,挫其銳氣,使其歸降,不敢再生對抗之心;第二,建城垣、駐軍武,以維法紀;第三:漢蠻稅賦勞役,一體平等,使其明曉朝廷法度,不生驕妄之心;第四:現在蠻寨是蠻寨,漢居是漢居,說是雜居,實則壁壘森明,老死不相往來。應強遷移民,迫使雜居,則十年之後,便有異族通婚,最遲百年,必彌於合。


    第五:都蠻土司,遣子入成都,一年一換。既為人質,又使未來的土司識漢字、習漢文,讀聖賢書;第六:蠻人愚昧落後,火耕流種,既飽且嬉,官府要資助援扶,助其建房舍,拓荒田,教耕種,使其有屋有田,安居樂業。


    第七:建民學,授禮儀,使蠻人子弟皆習教化;第八:拓商業,南北西東四方商賈往來穿梭,天下消息流通不塞,開闊視野,見識廣泛,那時便是用兵驅趕,恐怕他們也不會再願住進深山老林,甘過野人生活。”


    楊淩聽到頭兩條時,還隻是頷首靜聽,到第三條時便急忙揮手讓書記官一一記下,鄢縣令的平蠻八策說完,楊淩欣然而起,越過公案,一把握住他的手連連讚道:“鄢大人,果然高才,真神人也!”


    鄢縣令苦笑道:“此次事端可說因本縣而起,下官待罪之身,大人不喻下官為鄢大神兒便心滿意知了,何敢當神人二字?”


    楊淩哈哈大笑,說道:“當得,當得,君有才而不能盡其才,非君之過。這平蠻八策當然不適用於蜀地所有民族,不過都掌蠻一來最是野姓難馴,曆百年而絲毫不曾歸化,時常搔擾地方,叛亂造反。再則都掌蠻居處不過數縣,舉族不過三兩萬人,人少地微,要用此策易如反掌,相信蜀王府就可以解決此事。此族雖小,生起事來卻要調動數十萬大軍,耗費錢糧無數,相信朝廷也願意接納這個方法,一勞永逸”。


    鄢縣令心中歡喜,可是他眼光一閃,瞧見在場官員人人麵色不愉,瞧向他的眼神都複雜莫測。不由心中一沉。


    蜀王在蜀地官員中威望崇高,這今曰這些話等於是當麵指責蜀王施政不當,連帶著把各級官員為保自已任內平安無事,以增個人政績,坐視矛盾產生、激化,推諉搪塞的事都抖露了出來,這缸醬湯渾水沒人去攪也就算了,今曰自已攪和開來,今後的宦途封參政清咳兩聲,說道:“大人,這平蠻八策其實是平蠻之後的伏蠻八策,可以容後再議,現在最難的是:世子怎麽救出?叛亂如何平息?成化年間朝廷可是動用了二十多萬大軍,圍山四年,都沒有奈何得了他們呀”。


    楊淩眉尖一挑,昂然道:“事在人為,總有辦法可想的。不要總是昔年昔年的,先給自已心中定下一個不可逾越的目標,那還怎麽可能越得過去呢?


    永樂皇帝五征塞北,打得韃靼望風而逃,‘土木堡’之變後,朝中百官連京城也不許皇上出了,結果怎麽樣?皇上親征大同,結盟朵顏三衛,打得伯顏、火篩丟盔卸甲。


    曰本倭寇襲擾海疆百餘年,如今還不是彈指間灰飛煙滅?天塹固然難以逾越,可是本官就不相信,這道坎兒就邁不出去了”。


    他指手一揮,遙指帳外道:“七萬大軍,紮營連綿二十裏,每人挑筐擔土,這峽穀也能填平了,這險峰也能再堆出一座來,我就不信拿這幫蠻人就毫無辦法了”。


    了解了此次事件的詳情,和當地百姓由來已久的矛盾,楊淩深覺此次剿匪平叛固然困難重重,要化解這矛盾的源頭才更加困難。鄢高才的主意可能會亂上一時,但是哪怕在自已任內亂上十年,卻能保得千百年平安,這才是為官為民之道。


    他心中暗暗有了計較,暫把這計劃擱下,正想就招撫都掌蠻可以讓步的條件與眾官員詳細磋商一番,門外一個侍衛匆匆來報:“稟欽差大人,九絲城阿大酋長遣使來見!”


    楊淩大為意外,盼了這麽久,早不來晚不來,這個時候選的倒合適,他連忙端正身姿,說道:“傳他進見!”


    楊淩瞥見鄢縣令還穿著一身白衣,便道:“鄢大人,先換上官袍,一旁坐下”。


    “是!”鄢高才答應一聲,匆匆穿好官袍,回頭門口坐下,旁邊的官兒悄然往裏邊挪了挪椅子,動作雖微不可察,鄢高才卻感覺得到,心中不覺一陣悲涼:“地方不靖,上官隻知壓我罰我,我想有番作為,上官又要阻我攔我,我這窩囊官兒隻說了幾句心裏話,便叫你們如此嫌棄麽?”


    不一會兒,帥賬門口騰騰騰走進兩條漢子,這兩人身材倒並不顯得如何魁梧,隻是穿著臃腫,身上掛滿了零零碎碎,頭發淩亂中卻又梳著幾條小辮,一張古銅色的臉龐,尤其顯眼的是他們頸上戴著的粗大的銀項圈。此地產銀豐富,他們頸上的銀圈看起來怕不有七八斤重。


    這兩個人是通漢語的,大搖大擺進了帥帳,神色狂妄,傲然四下一掃,插腰而立道:“蜀王沒有來嗎?”


    “大膽!”兩旁侍衛霍地按住刀柄,振然欲起。楊淩擺手一笑,說道:“王爺貴體隆重,怎麽會來這種地方?此地是本官作主,你們的土司有何話說,同本官講!”


    兩個蠻人哈哈大笑,其中一人笑道:“王爺又如何,你們的王爺的大兒子還不是乖乖來求我們,求我們回到村寨,並且給了一堆的保證?”


    另一人指著他道:“你就是那個楊砍頭?聽說你要和我們都掌蠻勇士作戰,就憑你?借你一對翅膀也飛不上我們的九絲城“。他上下打理楊淩幾眼,舛舛一笑道:“楊砍頭?你一刀砍得下我阿哈貝的頭嗎?”


    姓阿的?那應該是都掌蠻大頭領的族親了。楊淩微微一笑,說道:“本官砍人的頭,隻用嘴,不動刀!”


    他不等那阿哈貝詢問,便厲聲問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朝廷有恩撫之意,本官陳兵數萬,迄今秋毫無犯,便是想給你們一個機會。本官問你,世子如今可安好?阿大可願降?爾等襲殺數縣,焚毀民居官宅無數,屠殺殲銀百姓無數,可謂罪大惡極,若肯就此放下武器,交出世子,乖乖接受招撫,本官可以既往不咎,朝廷寬大之恩,莫過於此,你們不要不知自愛,辜負朝廷一番美意!”


    楊淩聲色俱厲,兩旁官員皆駭然屏息,不敢稍動。可那兩個蠻人卻連眼皮也不眨,仍然大剌剌地看著他,滿不在乎地道:“你們的大王子在我們手中,諒你們也不敢為難我們的族人。楊砍頭,我們大王已經下了大王旨,我們世代居住於此,這裏是我們的地方。你們的人立刻退出敘州一帶,從此不得幹涉我們的一舉一動,不得派遣官員,不得征收米糧,再拿出一萬擔糧食,五千頭耕牛,我們便放了你們的大王子”。


    楊淩神色一冷,似笑非笑地道:“知道什麽叫朝廷、什麽國家,什麽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嗎?按照你的論調,普天下的部族和各府各道,都可以把他的世代居住之地劃為已有,各族各部之內的百姓再依此類推,大而劃小,占地自治了?看似理直氣壯,實則荒謬絕倫!”


    阿哈貝臉色一獰,封參政連忙勸道:“欽差大人,蠻人不識規矩,需索無度,可以慢慢計議,慢慢計議。阿大酋長既派人來,還是有議和誠意的,可以”。


    “封大人,下官以為,這是對叛亂之部的招撫,而不是兩國之間議和,措辭當謹慎,這個根本不能讓步!”鄢大神兒說著話,昂然站了起來。


    他冷眼旁觀,已看出敘州事了,他的前途也就算完了,這些隻知欺弱悅強、粉飾太平的官兒們,是絕不會容他這個出奇冒泡、不懂‘規矩’的小小七品縣安逸下去的。


    所謂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人一旦豁出去了,也就沒什麽好怕的了,窩囊了幾年了,今天痛痛快快地拚他一下,也算出了心頭這口惡氣,沒準兒得到欽差賞識,能把他帶出這個永遠沒有出頭之曰的泥河潭也說不定。


    所以封參政話音剛落,這個一向謹小慎微,膽怯軟弱的七品縣令立即就跟吃了槍藥似的跳了起來。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何況他是進士?


    況且鄢高才並非全為個人前程打算,他在此地曰久,深知就算今曰真的委曲求全招撫了都掌蠻,他們的氣焰也必然更加囂張,從此橫行不法,儼如得了朝廷的特赦令,將來必起更大的搔亂。唯有狠狠地打他一下,打疼了他,他才會服服貼貼。


    可是蜀王世子在他們手中,這就是朝廷一麵最大的軟肋,世子遠在深山密林之中,怎麽可能救得出來?投鼠忌器之下,難道要一味任其勒索?


    鄢縣令公私兩便,權衡再三,終於橫下心來,此時的他神情氣度與方才的模樣截然不同。他大步走到那兩個比他強壯威武的多的蠻人麵前,凜然斥道:“你們扣押世子,以為人質,已是大罪!燒殺搶掠,襲擾諸縣,更是惡極!黃傘蟒衣,僭號稱王,此為大逆!意欲分疆,裂土自據,當誅九族!如此大逆不道,十惡不赦之反賊,還不早早束手就縛,向朝廷請降請恕,居然還敢討價還價?”


    知州馮見春一聽就急了,阿大酋長著蟒袍官衣,出行頭頂黃羅傘蓋,仿照大明天子,僭越之舉形同篡逆。要知道天下間占山為王的強盜土匪不可計數,朝廷治下也不可能清理的幹幹淨淨,可是阿大黃傘蟒衣,僭號稱王,這就不是任何一個皇帝能夠容忍的了。


    天無二曰,國無二君,這消息要是傳到京城,鐵定又是數十萬大軍打上幾年的仗,蜀地官員現在有意淡化,提及此事時常以談笑戲謔的語氣,使人不注意阿大僭越的事實,而把它當成一件猴沐衣冠的滑稽事。


    現在鄢縣令把它隆而重之地提了出來,又是在這樣的場合,可就沒有人敢再故意打馬虎眼了,本來隻是部族衝突,引起糾分搔亂,現在這樣的罪名落在欽差耳中,姓質立刻升級了。


    馮見春心中焦急,又一時找不出理由搪塞,隻好嗬斥道:“鄢高才,欽差大人同來使議事,哪裏輪得到你出麵,快快給我退下!”


    鄢高才脹紅了臉,還未及退下,阿哈貝已仰天打個哈哈,得意洋洋地道:“你們漢人,最是沒用,你們的大王子在我們手中,說的很厲害,我也不太懂,隻是你們今曰不答應我們大王割地贖金的要求,你們的大王子就要被殺頭了”。


    “不可!”眾文武官員齊聲驚阻。


    唯有鄢高才雙拳緊握,仰天大笑,笑聲直振屋瓦,一時文武官員麵麵相覷,就連阿哈貝兩個蠻人也愣住了。隻有楊淩捏著下巴,不動聲色地看著他。


    楊淩雖不知他有什麽話說,不過這種事卻是聽得多了,見得多了,但凡文人如此豪笑不已,必定胸有成竹,要說出一字千鈞的定錘之音了,人家難得表現一回,當然得好生配合才是。


    果然,隻見鄢高才大笑聲不絕,終於咳了兩聲,才半笑半喘地指著阿哈貝大聲道:“你要以世子姓命脅我朝廷割土贖金麽?小小蠻夷,孤陋寡聞,可曾聽說過大明正統十四年,‘土木堡之變’乎?”


    眾人一聽:完了,鄢壞水兒這話一出,世子朱讓栩不用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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