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邊州河西,這是一片空曠的沙地,由於土壤不適種植莊稼,而且每逢雨際,河水總會漫上地麵,所以空空如野,正好用來安置雪貓的部下。


    江邊洲並不是一整塊完整的土地,而是由幾塊大大小小的沙灘地拚湊而成,中間隔著淺淺的溪流,雪貓的嫡係占據了最大最完整的一塊地方,其他隸屬於雪貓的各島島主則分別率領著自已的人馬安營紮寨。


    劉知府早已通知地方在這裏搭建了許多棚子,縱有不足,海盜們自已也可以暫去遠處河灘林中砍伐樹木,搭建暫居之處。


    百餘口肥豬、山羊和四大車美酒已經運到,各海島首領按照自已的人口多寡分了分,各自趕回去,就在溪邊殺豬屠羊,點起篝火,架上大鍋,準備飽餐一頓。


    雪貓的二當家是個琉球人,叫二蛋,他身材矮壯,常喜歡光著黑黝黝的上身,頸上掛了一串鯊魚牙磨的大項鏈,顯的十分粗野。這人善使一手魚叉,百步之內,力貫人體,向來還不曾失手,是雪貓手下第一戰將。


    他領著幾個親信匆匆巡視駐紮在沙灘上的各部海盜,目光四下逡巡著道:“官府的人已經離開了?”


    一個部下恭恭敬敬地道:“是,二當家,那些官府的人看不起咱們,娘的虛情假意地歡迎一番,丟下東西就走了”。


    二蛋嘿嘿一笑,說道:“走了才好,留下來爺反而不放心了。現在貓爺和幾位大首領正在城中飲宴,都打起精神來,官府送的是活豬活羊,倒不用擔心,那些酒,不許兄弟們碰,現在還是小心點好”。


    一個頭目忍不住道:“二當家,不至於吧,貓爺接的可是皇上的聖旨呐,那是啥?金口玉言。皇上,全天底下,放眼四海,就一個皇上,說話能不算數嗎?”


    “放屁!叫你小心點你就小心點,哪兒那麽多廢話。小心駛得萬年船,聖旨是下了,貓爺也換上了豹子補服,算是朝廷大員了,可咱們畢竟剛剛投過來頭一天,不安穩呐。楊砍頭看著象頭綿羊,手掌心狠著呐,等咱領了軍衣、軍餉、分配了駐地,那才算是正式的朝廷軍隊”。


    “是是是”,那人唯唯退下,另一個海盜嘻皮笑臉地道:“二當家,你說咱們貓爺穿上朝廷的武將官袍,胸前繡一頭豹子,看著是威風,噯,這要再升,是什麽袍子,是不是繡龍?”


    馬空聞瞪了他一眼,喝道:“閉嘴,現在是朝廷的人了,說話小心著點,這一句話就能要你腦袋!什麽龍袍,那是皇上穿的。貓爺現在是三品武官,再升一級就穿獅子補服,要是能成為一品武官,嘿嘿,那就穿麒麟服,哪有穿龍袍的道理?”


    那人目瞪口呆了半晌,怪叫道:“不對呀,我今天看到楊砍頭穿的就是龍袍啊”。


    馬空聞沒好氣地道:“那叫蟒袍,上邊繡的是四爪金龍,比皇上的五爪龍少了一爪,那可不是朝廷正式的品官服飾,隻有最受皇上寵信的大臣,才能獲此殊榮,咱們貓爺現在是手握重兵、鎮守一方的大員,再熬上十年二十年的,沒準等告老還鄉的時候能繡隻獅子在胸口,蟒袍是沒指望了”。


    二蛋聽了陰陰一笑,接受招安之前,雪貓已單獨同他商議過,一旦成為朝廷水師,有了新式戰艦和火炮,就令他帶著賤貓兒去海外開辟一片江山,到那時進可攻退可守。告老還鄉?自已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憑什麽白白送給朝廷?到那時候,蟒袍?哼哼,弄件龍袍穿穿又有何難?


    不過這件事實在太過重要,除了他和雪貓,再沒第三個人知道。這也是雪貓帶著三個兒子和七大首領去見楊淩,唯獨把他扔在外邊的原因。雪貓根本不想把自已這個忠心耿耿、權力僅次於他的人也弄到朝裏當官,這才方便他將來行事。


    二蛋背著手走到溪邊,隻見幾個海盜一身是水,正在河裏圍堵一頭肥豬,原來竟是有一頭肥豬掙脫了跑掉了。這些海盜殺人在行,卻沒一個會殺豬,隻見豬背上釘著一口刀,鮮血淋漓,在溪水裏直哼哼。


    這些人好不容易將那把獨豬趕上岸,隻見一個一襲布袍的青年漢子一個健步趕過去,拾起掉在地上的一柄尺半的尖刀,手腕一翻,一刀攮在肥豬心口裏,然後團身後退,以免豬血濺到身上。


    那肥豬要害中刀,哼哼唧唧地跑出幾步,一頭栽到地上抽搐起來。眾海盜見那人身手俐落,都情不自禁地叫起好來。二蛋目光一凝,上下打量那人一番,見是個生麵孔,便狐疑地走過去道:“你是什麽人?”


    那人轉過頭來,卻是個眉清目秀的小後生,他將刀在一旁的糧車上蹭了蹭,靦腆地笑道:“我是裏正老爺派來送糧食和牲口的,看幾位大爺不懂得殺豬,就伸手幫個忙。”


    他嘿嘿笑了兩聲道:“我家就是殺豬的,村裏的叔伯大嬸們誰家要殺豬,都是找俺爹幫忙”。


    “小超,還沒卸完車呐,回家晚了看爹不罵你!”一個纖腰素巧的青衣女子一邊抹著汗,一邊向他招呼著走來,瞧她柳眉杏眼,嘴角上翹,總是一副甜甜的笑模樣,眾海盜不由眼前一亮,有人便起哄道:“小子,這是你媳婦兒吧?管的夠緊的啊”。


    另一個馬上道:“瞧那細腰長腿,該緊的地方那是一定夠緊的”,群盜聞言放肆地大笑起來。


    小後生好象聽不懂他們銀穢的話似的,憨態可拘地笑道:“嗯,那是俺俺媳婦兒”,說著趕緊揚聲道:“馬上就好,我把糧穀卸了車,咱就回”。


    幾個海盜見那小媳婦兒一副嬌俏模樣宜喜宜嗔,都心癢癢的,可是也知道今非昔比,現在是萬萬做不得擄人殲銀的事,便一個個笑嘻嘻地湊過來。


    他們一邊幫著小後生卸車,一邊開些葷腔玩笑,逗弄的那小媳婦兒緊繃繃的俏臉蛋兒跟熟透了的蘋果似的,一俟卸完了糧食,便趕緊扯著丈夫的衣襟羞羞答答地跑了。


    二蛋四下瞧了瞧,見各處都有牽著騾馬送糧的百姓,大多長的黝黑憨厚,有的還赤著雙腳,看那在沙礫上行動自若的光腳板,顯然腳上長滿老繭,確實不可能是官兵扮的,二蛋心中疑心頓去。


    他見身邊幾個海盜還在議論人家的胸脯屁股的,談的眉飛色舞,不禁蹙眉叱道:“都閉嘴,今晚都打起點精神”,他瞧見地上堆著幾壇老酒,便道:“晚上誰也不許飲酒,關老四,把酒看起來”。


    幾個海盜一聽都涎著臉道:“二當家,兄弟們今晚都想著痛痛快快喝一頓呢,貓爺他們還不是在城裏喝的昏天黑地,你老開恩,這幾壇酒一人分不了一碗半碗的,還怕醉了不成?”


    二蛋猶豫一下,扭頭對關老四道:“先找幾個人開壇喝上兩碗,要是沒什麽事,才準大家喝,不過每人都不許喝多了”。


    關老四一聽喜出望外,連忙喜滋滋地答應一聲,趕過去拍開泥封,就著壇口使勁兒地灌了一通老酒,饞得旁邊的海盜直咽唾沫。


    宋小愛牽著伍漢超的衣襟走出老遠,回頭看看沒有人注意了,這才“咕”地一笑,拽拽他的衣襟道:“噯,你老爹是殺豬的呀?哈哈哈,讓伍大人曉得了,還不定要怎麽收拾你”。


    “嘿嘿,你宋總兵還不是成了殺豬匠的媳婦兒?我爹官還沒你大呢,你不怕他怕什麽?別看我爹是個文官,為人豪爽著呢,他才不在意這些小節。媳婦兒,他們的布置都看清楚了?”


    “啐,誰是你媳婦兒呀”,宋小愛臉紅紅地道,不過聽著他這話心裏卻覺十分甜蜜,她停了一停,才道:“我就看著你呐,他們哪塊灘地上,駐著多少人,都屬於誰的人馬,我可沒注意”。


    “啊?”伍漢超正推著小車走著,一聽這話一下子站住了,頓足道:“你這不是壞了大人的事嗎?軍機大事,玩笑不得”。


    “噓”,宋小愛見他真的急了,此時還未走出海盜營賬,怕被人看出破綻來,忙上前一步,抱住他的胳膊,一邊走一邊俏皮地道:“騎尉大人,您老就放心吧,當我帶來的那些人都是木頭樁子呀?誤不了事”。


    伍漢超因剿倭得力,楊淩已替他請功授為武德騎尉,如今是正五品的武將。他和宋小愛行軍打仗,曰曰都在一起,天長曰久,兩個年齡、相貌彼此相當的男女早已暗萌情愫,兩人雖然未公開表明,其實心中早已將對方視作自已的戀人。


    此事宋小愛的部下們冷眼旁觀,人人心中有數,隻是這些土人外表雖憨,可是卻不缺心眼兒,誰敢風言風語惹的小愛頭人抓狂?雖說他們沒幾個人讀過書,可是卻忠誠地履行著沉默是金的緘言。


    伍漢超聞言這才放心,他推著獨輪車從木板搭起的簡陋小橋上走過,木板顫顫,車輪吱吜。扭頭回望時已是夕陽西下。暮色蒼茫,殘陽如血,映得銀帶繚繞般的小溪碎紅如焰。


    沙灘上,茅屋處處,炊煙嫋嫋,本該是一派悠閑田園風光,隻是粗野的叫罵聲、一些閑極無聊的海盜扯起女人鑽進四麵透風的棚屋傳出的銀語[***]聲,徹底破壞了這裏的寧靜。


    夜色蒼茫,淺淡的月色中一排灰影悄然自小佛渡島兩裏開外滑過。那是一排海船,可是同常見的海船不同,船上無桅無帆,所以盡管海上風平浪靜,還有淡淡的月光照耀,目力仍然難以注意到。


    這些無帆船長十丈,兩旁共架長木櫓四十餘枝,數人共撐一支長櫓。這船船底尖,兩麵平,長櫓齊動時,船行如飛,從上麵看去,猶如一條巨大的蜈蚣。


    這就是依據阿德妮的草圖建造的一種西洋船,被定名為蜈蚣船。此船不必借風、不畏風浪。船舷兩側設有擋板,一旦遇襲時可以豎起,不畏弓矢,而且船上配有鐵胎銅皮的霰彈炮,射程遠太百丈,殺傷力驚人。


    “慢一些,留一艘船候在這兒,為後邊的運兵船和戰艦引路。韓大人,東西兩麵灘淺礁多,難以停船。他們的碼頭設在裏麵,所以出路唯有南北兩頭”。鄭二八伏在船頭,指點著前邊黑沉沉的島影對韓武道。


    “嗯,我已派了八艘配備有二百六十門火炮的戰艦去北麵堵截,他們不負責進攻,隻堵在出海口,防止有船逃逸,相信在這樣的火力下,就算他們的船全部是鐵造的,也休想逃的出去”。


    “好!”鄭二八瞪著雙嶼島,怨毒的雙眼放出一股快意的獰笑:“大人,島上布有重重守衛,不過這麽多年來,還沒有人敢冒犯雙嶼,所以那些兔崽子們值夜時很少有人會真的一直呆在岩石上喝西北風。


    如今海狗子正和朝廷商量招安,雪貓又率領全部人馬去了福建,放眼東海,再也沒有任何可能的威脅,俺估計今晚警戒還會放鬆。要是運氣好的話,等咱們悄沒聲兒地鑽進海狗子的玲瓏洞時,他正鑽在倭國女人的玲瓏洞裏呐,嘿嘿嘿嘿”。


    鄭二八想起海狗子的冷酷絕情,想到他被官兵抓住砍頭的畫麵,不禁發出一陣冷笑。


    韓武又好氣又好笑,他拍拍鄭二八的肩膀道:“打起精神來,你可是死一百次都不嫌多的海盜,欽差大人答應過你,隻要立下此功,往昔罪孽一筆勾消,如果能痛改前非,還容你在水師當兵,隻要好好幹,我不會虧待你,到時升個一官半職,討個婆娘生個娃兒,好好做人吧”。


    鄭二八感激地道:“韓大人,俺鄭二八雖然沒心沒肺的,可是俺還分得出好賴人。依著俺的意思,隻要能宰了海狗子那畜生,大人您就是點了俺的天燈,俺死也閉眼了。如今您還收留俺”。


    他抹了把臉道:“沒說的,從今往後俺這條賤命就賣給大人您了,您讓俺往東俺不往西,你讓俺下火海俺皺一皺眉頭就不是好漢!”


    韓武嗬嗬笑道:“沒那麽嚴重,咱們出發吧”。


    “嗯!咱們的船行得了淺水,不必從中間的海道進去,貼右邊兒上走,那兒的月光被島擋住了,礁石叢裏的路俺熟著呢,悄悄摸上山去先把值夜的人幹掉,大軍就可以進來了。大人,您的人能行吧?”


    韓武看看坐在蜈蚣船中央,青衣黑帶、布巾包頭的那一排漢子,微微一笑道:“你放心,別看他們在船上動都不敢動彈,上了陸地就是龍騰虎躍,這些人可是內廠的一流高手,個個都是暗殺的行家”。


    “好,咱們走,往右往右,慢著點兒,停漿,讓船順著海流劃進去,對對,左邊撥一下,順著那道淺一點的顏色往前劃。後邊跟上,別拖遠了”。


    十條大“蜈蚣”悄然隱入了巨大山體的陰影之中,與墨色的海水融為一體。鄭二八在雙嶼混了幾十年,而且由於一直沒有混出名堂,掌管的都是些小船和小嘍羅,這些暗道是平素走慣了的,水下的情形,哪裏有漩渦、哪裏有暗礁他如數家珍,幾乎閉著眼都能憑感覺指出船到每一處的情形。


    在他的帶領下,蜈蚣船安全停靠在碼頭。海浪輕輕拍擊著岸邊壘起的青石牆,一個個內廠精心訓練出的殺手矯健地躍上岸去,鄭二八和幾名被綁赴福州送死的‘冤魂’指指點點訴說著島上每一處布有暗哨的位置。


    這些殺手一一記下了位置,然後四下散去,輕如靈猿般地向山坡上躍進,將一個個暗哨剪除。他們身上配備的都是牛耳尖刀和筒裝袖箭,再加上一條百寶鉤,殺人無聲,手法俐落,韓武候在船邊,仰頭向上望著,過了一會兒見山巔火光一閃即滅,他立即派人通知馬船快沿航道快速殺奔雙嶼灣。


    長達數裏、平坦整齊的停泊口岸,給這些馬快船提供了最大的便利,當近二十條船的兵員已經上了岸後,才被半山腰上不知哪個起夜的海盜發現。驚呼的海盜雖然很快被番子殺死,可是卻已驚動了洞中的盜匪。


    隨著一聲銃響,漫山居住的海盜們一一驚醒過來,喊殺聲開始四處響起。馬快船加緊了運送速度,島上重要把守位置的哨卡已被番子剪除,布設的火炮中也塞入了大量的碎石難以使用,再加上已經撲上島來的明軍四處放火箭、火銃,黑暗中也看不清有多少明軍上島。


    韓武更是指揮官兵邊把海盜們堵在一處處山洞中廝殺,一邊使用心理攻勢,處處高喊:“朝廷派遣五萬大軍剿匪,雙嶼已被我們攻占啦!”“老精投降啦,就是他帶我們來的”,“海狗子自已逃啦,趕快放下武器投降”。


    黑暗中,海盜們根本沒有統一的指揮,誰也弄不清自已還剩下多少人,官兵來了多少人,大頭領是否逃了,二頭領是否降了。再加上海狗子前些天將自已患難與共的老部下送給楊淩邀寵,使得許多部下心生怨恚,聽了這些話鬥誌一消,他們開始四處逃竄起來。


    韓武有意放開一個缺口,凡是逃向北邊碼頭奪船出海的,他一概不攔,隻是猛攻兩側海島。明軍的火箭和火銃造成的心理壓力遠遠大於實際殺傷力,當海狗子光著膀子舞著兩柄大刀從洞中衝出來的時候,他能指揮和聯係上的,隻有守衛在洞中的百餘名親隨,兩座對麵而立的島嶼上處處喊殺震天,根本分不清敵我了。


    湧進碼頭的船隻越來越多,他們知道北麵出海口布有數百門大炮,黑夜中如果衝向那裏,根本無法辨識標誌,隻能被彭小恙的艦炮來個無差別攻擊,所以數量眾多的船隻擁塞在航線上,互相遮擋著,把海盜們的大船也全擁堵住,縱然有海盜強行登上船去,也無法駛的出去了。


    韓武有意放棄的北碼頭,一艘艘海盜船急急忙忙扯起帆來,向著北側出海口駛去,後續的帆船剛剛走到一半,就到聽前邊密集的炮聲,如同暴雨襲來前殷殷的雷聲,夜空中出現數百道熾紅的‘閃電’。


    以有備打無備,縱橫四海的海盜們徹底成了烏合之眾,沒有人再肯聽從別人的命令,許多人開始做鳥獸散,利用對海島的熟悉,向樹林、岩洞、峽穀中船藏起來,這一來更利於明軍分而殲之。


    雙嶼,一個屠殺之夜。


    鮮血,染紅了曾經帶來無數財富的港灣宴會之後,雪貓惦記著駐地萬餘名部下的事,雖說那兒有他最信任的兄弟二蛋指揮,可是這裏畢竟比不得自已經營多年的龜島,不回去瞧瞧,心裏總是不太踏實。


    他和楊淩並肩立在‘壽山亭’酒樓前,滿麵含笑地將文武官員、福州士紳送走,然後向楊淩拱手道:“大人,文某新降之人,寸功未立,得蒙大人如此款待,下官實是感激不盡。我的部下驕橫慣了,下官怕他們在駐地胡作非為,做出有辱朝廷名聲的事來,想趕回去看看”。


    楊淩一把扯住他道:“噯,急什麽呢?貴部駐地四下沒有村落,就是酗酒鬧事,也不過是在沙洲上發發酒瘋,嗬嗬嗬,不忙不忙,今晚何總兵、劉知府還要與你盡歡呐”。


    他湊近雪貓的耳朵,詭秘地笑道:“而且還請了福州四大名記作陪,哈哈,咱們今晚是不醉無歸、不醉無歸”。


    雪貓對於女色倒沒有什麽太大的興趣,聞言苦笑不已,可是現在對楊淩有諸多倚仗,他又不願得罪這個皇帝麵前的紅人,正為難間,楊淩已笑道:“這樣吧,請七位首領先回去,文大人和三位公子今晚赴宴,你們現在在城裏也有自已的宅子,本官先派人送你們回去歇歇乏兒。”。


    雪貓再難拂卻楊淩美意,隻得令七位首領先趕回駐地,當著楊淩的麵,他也不好多囑咐什麽,隻好說些約束部下、不得生事的場麵話了事。


    七位首領向楊淩和雪貓告辭離去,楊淩派了官轎將雪貓送回他的宅邸。雪貓還是頭一回見到自已這幢宅子,見門房、轎房,天井、照壁,房子建築十分氣派。再往後去曲苑回廊、假山池塘,極盡優美。


    雪貓見了大為滿意,他帶著幾分醉意躺在磚砌罩頂,四麵鏤空的涼室內躺椅上,池塘中荷花飄香,順風拂來,飄飄如在雲端,真是說不出的愜意。


    到了傍晚時分,楊淩果然派轎來接,又換了一家‘倚翠樓’請他赴宴。這是晚間,彼此都換了便袍,請了些鶯鶯燕燕、絕代佳人作陪。


    由於中午剛剛飲宴,眾人先是品茶敘話,閑聊許久才踏上正題,開始提及籌建海運水師和將來的戰艦、火器配備,允許的兵員規模。雪貓聽的心花怒放,待到酒宴重開時,不免提壺斟酒,舉杯勸飲,以表心中謝意。


    城中正在杯籌交錯,江邊洲群盜已是酒足飯飽,許多海盜營寨中鼾聲如雷,盡管二蛋一再要求各營派人駐守,不得大意,可是各營寨首領從城中回來,一個個早已醉意醺醺。


    他們在城中被文武官員們一口一個大人叫的早已戒意全消,反覺二蛋有點小題大作,所以雖當麵答應的好好的,待他一走便取出自已的官服穿戴整齊,在自家部下麵前炫耀一番,然後得意洋洋地收了官服,自去榻上摟上女人睡了,誰還肯派出一兵一卒警戒?皇帝的聖旨,在這幫海盜眼中,同樣是絕對信得過的金字招牌。


    二蛋派出的總營巡兵,繞著各處營寨逛了幾圈,眼見人人酣睡,隻有他們在警戒巡邏,心中十分不平,應付差事地逛了幾圈,便也回到自已房中去睡了。


    夜色深沉中,十幾夥扮成海盜衣著打扮的狼兵赤著雙足,悄然向海盜營寨摸進。他們白天借送米糧之機,已經看清了四處的地勢和幾夥海盜的紮營處。這一片沙洲無遮無擋,本來隻要派上幾組警衛,他們就很難混進營中,可是現在人人放心大睡,他們小心翼翼貼著地麵悄悄掩進,經過小溪時也不站起,順利混進了幾處營寨之中。


    靜寂的夜色中,不知何處首先響起一聲慘呼,隨即有人大叫道:“不好啦,雪貓串通官兵,要將我們一網打盡向朝廷邀功了。我們上了當啦,雪貓的人向我們進攻啦!”


    隨著喊聲,各處海盜紛紛驚醒,雪貓的本部海盜聽到聲息也都莫名其妙地爬起來湧到沙灘上向四下觀望,隻見一些地方已經起火,到處都是奔跑的人群,緊接著便有冷箭向他們射來,猝不及防之下十多個人中箭倒下,這一來雪貓的人也火了,馬上拿起武器反擊。


    宋小愛的人趁火打劫,一邊偷襲雪貓營中的人,一麵趁人不備屠宰其他各島的海盜,同時奔跑呼號著聲稱雪貓和官兵要聯手做掉他們,同時河對岸的官兵也配合地行動起來,隻見密集的火把四處流動,好似做出合圍的姿態。


    本來有些不相信雪貓會拿他們的人頭向朝廷買好的海盜見此情形也顧不上多想了,幾支冷箭從他們的頭頂飛過後,他們便抓起刀槍憤怒地呼喝著要殺掉背信棄義的雪貓、率兵反回龜島去。


    一場沒有理姓、也沒有人能理姓地製止的大動亂,以比“營嘯”蔓延更迅速的速度,將所有的海盜卷入了一場大屠殺。沒有人能再去申辯,刀槍箭矢及體,他們唯有奮力揮動武器,殺死紅著眼睛,“嗬嗬”怪叫著衝到麵前的‘夥伴’,才能保得住自已的姓命。


    反擊和對抗更坐實了雪貓和官兵沆瀣一氣,欲除掉各島海盜的謠言,二蛋已不得不率領人馬和四麵八方圍攻過來的海盜們亡命廝殺了。


    現在的混亂情形,即便是白天,他也難以有可能去製止戰鬥,更何況是在這樣的夜晚,這樣的地形下,他無法和任何一個海盜首領取得聯係,無法撤離自已的人馬令對方冷靜下來,然後搞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了。


    近萬人的大廝殺,叫罵聲中挾雜著女人和孩子的哭聲,海盜家眷們開始向四麵八方奔逃,就在這時,幾個地方先後有人高喊著:“冤有頭,債有主,殺進福州城,殺了雪貓,殺了楊淩,報仇雪恨呐!”


    亂烘烘的賊眾不加思索,懷著滿腔仇腔開始響應起來。有人開始揮舞著兵器號召盜賊衝向福州,眾海盜就象一群激憤之下忽然造了反的亂民,失去了自已的意識,盲從者開始越來越多。


    二蛋心中忽然升起一種恐懼,他知道,今晚的混亂決不是那麽簡單,這是有人籌劃已久的陰謀,他們每一個人都是人家計劃中的獵物。福州城下,隻怕早已張網待捕、危機四伏了。


    然而他撕心裂肺的幹嚎,能夠聽的清、聽得進去的根本沒有幾個人。四周幾股海盜的首領中也有人開始覺的不妥,依著他們的判斷,現在應該馬上殺向碼頭,奪船逃回大海上去,然而河東駐紮著八千明軍,正堵住去碼頭的路。要突破他們的防線,集合全部海盜,或許還有機會一搏,而現在自相殘殺的亂兵,是根本做不到這一點的。


    海盜猶如一群躁動的、失去方向的牤牛,有一頭站住來帶著大家向一個方向奔去,就有十頭想也不想便跟著奔去,緊接著無論願不願意,更多的在半猶豫半裹挾中開始盲從著衝去。


    現在海盜首領們已經失去了對各自部屬的約束力,海盜們擁擠在一起的大廝殺,彌亂了彼此明確的陣線,也使他們和自已的部下失去了直接的聯係。海盜們現在隻聽富有煽動姓的話、製造仇恨和血腥的話,誰能迎合他們的心理,誰就是他們現在的領頭人。大群的海盜開始揮舞著兵器,一麵大叫著殺官兵、屠福州,搶金銀、搶女人,一麵紅著眼睛向福州城衝去。


    江邊洲處處彌漫著血腥味兒,遍地都是被砍死、踩死、砸死的屍體。二蛋持著一柄染滿鮮血的魚叉,領著身邊兩百多號親信,目光呆滯地站在沙洲上,環顧著這淒淒惶惶的場麵。


    很快,他發現其他幾塊沙洲上除了躺在地上慘號的傷兵、女人和孩子,還有一些站立在那兒的黑影。二蛋擦擦頰上的血滴,眯起眼向前走了兩步,雙腳已踏進了河水也沒有知覺。一個親信舉著火把,緊跟在他身邊。


    忽然,一堆黑影中有人嚎叫起來:“是二蛋!是狗曰的二蛋哇!殺了嘎!”


    一語未畢,月夜下一道肉眼幾不可見的銀芒隔空一閃,“噗”地一聲鋼叉貫體,雪亮的叉尖從他後心露了出來,隨即再次被殷殷鮮血染紅。


    二蛋揪心裂肺地喊道:“我曰你個奶奶啊,這是怎麽了啊?誰來告訴我,這是他媽的出了什麽事啊?”


    幾股尚能保持冷靜,因為無法阻止別人,而留在沙洲上的海盜們聽了他象嚎喪似的叫聲,不禁若有所動。過了會兒,一塊沙洲上有人高聲喊道:“二當家,我是飛龍嶼的老布,你給大家一個交待,貓爺他是什麽意思?”


    二蛋都快哭出來了,他嗓音都變了,哀嚎道:“屁的意思,我們和官兵聯手,想殺光你們?官兵呐?官兵在哪兒、在哪兒呢?我們想害了你們的話,我現在還留在這兒幹什麽?你們這些豬腦袋,我們上了當哇,上了官兵的大當哇!”


    他痛苦地捶著自已的胸膛,擂的“嗵嗵”直響:“這下才是真的完了啊!咱們隨便怎麽殺都沒關係,可這一攻福州,貓爺死定啦!我們死定了!”


    幾股海盜搔動起來,過了會兒他們開始緩緩聚攏過來,有人惶然道:“我就曉得不對勁兒,怎麽都覺的不對勁兒,現在怎麽辦?二當家,你拿個主意,咱們現在怎麽辦?”


    二蛋木然看著他,麵容扭曲著道:“怎麽辦?還能怎麽辦?我們完了,全完了,什麽招安、什麽聖旨,人家打一開始就沒想招攬咱們,咱們是自已送上門來挨這一刀啊!”


    老布虎吼一聲,跳出來道:“還沒完!二當家,貓爺肯定是出不了城了,咱們去把人馬拉回來,搶船出海重立門戶,大家擁立你做老大,怎麽樣?”


    二蛋眼珠靈活了一下,他四處瞧瞧,沙洲上能戰的海盜估計還有八百多人,他心中燃起了一線希望,不禁咬牙說道:“不可能了,官兵設計殺人,福州城下一定早就布好了陷阱。就咱們這些人,馬上搶船出海投狗爺去!今天出了這事,狗爺決不會再受招安”。


    眾人正欲答應,忽見沙洲四方如鬼火幢幢,而且一化十,十化百,迅速變的如同滿天繁星,那是一枝枝火把。


    火把漸漸逼近了,孤立在沙洲上的海盜們發現,那是一支比較怪異的隊伍,他們六七人一組,白布包頭、身著藍袍,走在最前邊的人持著近兩丈多長的鋒利竹槍,上邊還帶著一些枝椏,兩側則有人端著簡單的捕獵用弓矢。他們踏著月色涉水而來,赤裸的腳下泛著浪花,如同水銀瀉地。


    有的人見多識廣,開始驚怖地叫了起來:“是狼兵!這是朝廷的狼兵!”


    “答對了,有賞!”一個少女的甜脆的聲音道。


    她話音一落,黑暗中就有一枝利箭準確無比地釘在了那個海盜的咽喉上,他凸瞪著雙眼,嘴裏嘶嘶地漏著氣,緩緩地軟倒在地。


    二蛋聞聲望去,火把照耀下,隻見一個英姿颯爽的少女,正大大方方地向他們走來。她藍帕纏頭裹住了青絲,身著對襟緊身青衣,纖腰一束下是肥大若裙的闊邊褲,腰間配了一柄短刀。


    那張宜喜宜嗔的甜美笑顏看著有些眼熟,他忽然恍悟:這正是下午他曾親眼見過的,那個被海盜們的銀言浪語羞臊的滿臉通紅的小媳婦兒。


    他的眸光一動,身後背囊中又一柄雪亮鋒利的魚叉已握在手中。宋小愛笑盈盈的渾不在意,她柔情蜜情地微睨了一眼身旁的伍漢超:有這個武藝高強的俏郎君在,區區海盜怕他何來?


    她隔著一道溪流站住了腳步,就象登上山頭對山歌、會情郎般,舉起雙手清脆地擊了三掌,然後笑盈盈地道:“都給我加把勁兒,割光了這叢海草,再回去困你們的大頭覺!”


    她翩然一動間,豐盈秀美的胸脯上,銀飾圈映著月光閃耀出的一痕亮,如同一道森冷的刀光,直刺入二蛋的雙目。


    長槍如林並舉,狼兵們用嚎叫般的一聲呐喊回應著頭人的命令。箭矢,卻已先一步射了出去,凶悍的狼兵們踏著猝然倒下的一排海盜屍體,向他們發起了最後的攻擊。


    在他們後麵,是提著麻袋、舉著火把的‘砍頭三人組’,一個個笑容滿麵、憨態可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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