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淩的臥室分外間和內間,韓幼娘正在外間燈下替楊淩裁剪著衣料。楊淩帶回來許多貴重衣料,不過大多是女子所用。內中有葛布二十匹,楊淩替丈人和舅哥留了五匹,餘者留用。


    那時葛布極為精貴,隻有浙江、廣東和江西有幾個地方出產,最精細的出自廣東雷州。這二十匹葛布是雷州上品葛布,每疋不過三丈一二尺,就價值紋銀三兩。


    幼娘的女紅比玉堂春、雪裏梅高明多多,所以親手裁剪,想為相公做套合體的袍子,瞧見楊淩和高文心一前一後進了門,韓幼娘直起身子,用小手輕輕捶著腰肢向文心笑道:“姐姐來了”。


    高文心已拭去淚痕,她生怕幼娘看出端倪,匆忙答應一聲,假借回頭掩門的機會避過了臉去。楊淩初時聽了高文舉的話十分憤怒,待想通了卻可隻可憐這人雲亦雲、自命不凡的學子,況且有高文心這層關係,他更不便嚴苛,所以心事已完全拋開了。


    看見郵娘捶腰,他心疼地道:“你呀,早叫你把料子送去鋪子裏做,非要自已動手,累了就歇歇吧,我又不急著穿”。


    韓幼娘開心地答應一聲,說道:“相公先請姐姐針灸吧,你喝了酒要早些睡下,我再剪完這一段也就歇了”。


    楊淩嗯了一聲,見高文心已趁此機會閃進了房去,他也走進了房間,大大方方地除去外袍,一撩小衣趴在床上,將褲子褪了褪,露出了半邊臀部。


    高文心默默地坐在床邊,將十餘枝銀針一一插進他的臀後部,然後按著一定的順序逐一輕撚著。楊淩下巴搭在雙手掌背上,神情若有所思,過了半晌他緩緩地道:“文心”。


    高文心“嗯”了一聲,輕聲道:“老爺不適了麽?我輕些便是”。


    楊淩扭過頭來望著她模樣,忽然微微地笑了。高文心瞧著有點兒發慌,吃吃地道:“老爺笑甚麽?”


    楊淩輕輕搖了搖頭,說道:“十八歲,隻比我小了一歲,是大姑娘了麽?嗬嗬不算吧,其實還是個小女子呢,可你十八歲就名冠京師,與金針劉他們並列京師三大杏林高手,若從這方麵說,也算是個大姑娘了”。


    高文心聽他一會兒大姑娘、一會兒小女子,不知他想說些什麽,眨著眼也不敢胡亂搭話兒。楊淩看出她有些迷惑,輕輕一歎道:“沒甚麽,有感而發罷了”。


    他沉吟片刻,說道:“都是我一向疏忽了,自以為沒拿你當奴婢也就是了,卻忽視了別人的看法,過兩曰我去宮中時和皇上說說,削去你賤民的身份。如果文舉不願再住在這兒,我再替你們找幢房子”。


    高文心心中一顫,失聲道:“老爺,你你要趕我走?”


    楊淩嗯了一聲,高文心俏臉兒刷地一下白了,隻聽楊淩說道:“不是趕你,是趕走一個奴婢,你不再是楊府的奴婢,就不必人前以婢子自稱,人後才能和幼娘姐妹相稱,你恢得了女神醫的身份,誰再敢造謠生事、辱你清白,我才能削他的功名,治他的罪!”


    如果不再是世奴,彼此之間不可逾越的障礙也便消失了,機會豈不更大了一些?


    高文心想通了這一點,心中忽然有些喜悅,她輕輕低著頭,用細不可聞的聲調嗯了一聲,又不放心地道:“老爺不生文舉的氣麽?他他隻是個讀死書的呆子,老爺不要見怪”。


    楊淩笑笑道:“說起來他隻是愛惜讀書人身份,想避嫌罷了,我不會和他計較”。


    高文心心裏麵輕鬆了許多,手上也輕快起來,過了一會兒,她才猶豫道:“恕婢子多嘴,聽文舉說,府學、太學的人都群情激憤,將老爺和八虎相提並論,指為”。


    她悄悄看了看楊淩神色,見他輕鬆自然,這才壯著膽子道:“指斥為國賊呢,婢子知道老爺的為人品姓,可是外人不知道呀。老爺不曉得士子們的厲害,所謂眾口爍金,文人們一張嘴,足可以毀了一個人呢”。


    她垂下頭,幽幽地道:“李繼孟幾句胡言,就攪得這四鄉八鄰的百姓把老爺當成了欺男霸女的惡人,其實文舉一開始在府學還為大人辯解,隻是夫子和士子們將八虎的惡行樁樁件件都和大人聯係在一塊,大人與八虎交從過密,怎麽辯解也無人肯信,反把他罵作奴才,他又氣又惱,才想離開楊府表明心跡。


    大人如今的權勢地位,本不必結交八虎那種聲名狼藉的人物,要知民心可用,失了民心,婢子擔心對老爺您大大不利呀”。


    楊淩反問道:“何謂民心?民心是大勢所趨,這個大勢就是利,為民謀利者便得民心。”


    他想起了袁崇煥的一件事,不禁感慨地道:“我記得有一個國家,關外蠻族進攻這個國家時,有位袁將軍獨守一座城池,誓死不退,城中百姓覺得自已財產可以得到何護,都無限感激。


    可是仗越打越險,眼看城池不保,百姓擔心蠻族會報複屠城,那時不但錢財沒了,便連命都沒了,許多人便開始大罵袁將軍是為了立功升官,荼毒百姓,責怪他兵力不足就不該苦戰累民。


    幸運的是蠻族頭領不慎在攻城時被打死,蠻軍潰退,姓命和財產都保住了,百姓們慶幸之餘,又痛哭流涕,把袁將軍視為再生父母了”。


    楊淩意味深長地一笑道:“僅從這件事你看出民心是什麽了麽?民心就是利,避害趨利就是民心,別以為老百姓會被所以民心可恃、民心可用,民心更可爭。隻要我做的事有利於民,他們中大多數人是站在我這邊呢,還是那些士子們的空話一邊?


    莫說八虎現在並無大惡,就算他們真是大惡,目前可以合作,我也不能為了麵子上的榮光與他們交惡。何況我也不會蠢到自已做的事見了實效,才去爭取民心”。


    他嘴角翹了翹,車行、酒肆、青樓、商舍這些地方三教九流,各個階層都有涉及,讓他們被包圍在我的人海戰術中吧,如果他們的左鄰右舍、丫環奴仆、馬夫書童,甚至夫人兒女,都能接受至少不反對我的政見,我倒要看看這些被孤立的大臣和士子們還能堅持多久。


    楊淩見高文心沒有動靜了,不禁回頭一望,隻見自已屁股上邊明晃晃十多枝銀枝搖搖晃晃,煞是壯觀,高文心卻在癡癡發呆,不禁失笑道:“文心,你在做甚麽?我瞧著自已跟個刺猥似的,莫非這也是療程之一?”


    高文心臉兒一紅,驚醒過來,連忙動手又診治起來,吱吱唔唔地道:“不是,婢子是在想那位大人,他的用心不被人理解時,一定很是心酸”。


    “婢子知道老爺做的事是為了天下百姓,才不計個人名譽,不管別人怎麽看、怎麽說,文心都會陪在你的身邊,脫奴籍婢子真的好想,不過不管別人怎麽笑我、罵我,我決不離開楊府、離開老爺!”


    楊淩怔然瞧著高文心,燭光映照下她輪廓優美的臉龐上,那雙眸子堅定、平靜、坦坦蕩蕩,這麽大膽的表白,讓楊淩聽著一陣衝動,差點兒跳起來將她擁入懷中。


    隻是他稍稍一動,滿屁股銀針亂晃,這才一下清醒過來,壓抑了心情,趴回枕上,輕笑道:“好,你不想走,沒有人能趕你走。隻是這針瞧著實在滲人,咱還是先專心把針紮完吧”。


    高文心情竇已開,如何看不出方才楊淩眼神中的含義,都怪都怪,她懊惱地咬緊了嘴唇。


    ************************************************************************************李大學士府。


    楊淩和李東陽並肩走進書房。李東陽詫然望著楊淩,不知道他冒昧來拜訪自已是何用意。


    楊淩打量著這間書房,書房古色古色,幾案裏邊一張紫檀木的八仙桌,桌上放著鎮紙、硯台,還有幾摞高聳的公文,桌旁一個大肚敞口的青花壇子,裏邊矗著十幾卷宣紙畫軸。再往後邊是木製的朱漆金花屏風,隱隱露出一角床榻。


    楊淩見了不覺有些意外,他沒想到李東陽竟然會在內書房見他,照說這麽極私人的地方除了府中的人和極親密的朋友,一般是不會往這裏相請的。


    楊淩的目光回到李大學士身上,兩人身前各有一隻細瓷的茶杯,房中沒有燃著炭火,稍稍有些冷意,杯中熱氣嫋嫋升起,未及麵前卻已消去。


    李東陽終於有些按捺不住了,試探著問道:“楊大人今曰到訪,不知有何要事?”


    楊淩恭敬地笑了笑,說道:“大學士公務繁忙,尋常的小事下官豈敢前來打擾,實是有一樁事關朝廷和黎民百姓生計的大事,下官想先征詢一下大學士的意見”。


    李東陽心中翻了個個兒,如今的楊淩對皇帝的影響力無人能比,他有八虎那班狐朋狗友,又在內閣安插了一個焦芳,論權勢更是無人能比,而且兩人可說素無交集,他有什麽事來找自已商議?


    莫非趕走了劉、謝兩位大學士還嫌不足,他又要設計將自已清出朝廷以便獨掌大權?李東陽暗暗提高了警覺,嗬嗬笑道:“楊大人年紀雖輕,才幹卻超卓不凡,如此客氣,老朽可是受寵若驚了。


    其實大人若對朝政有所見地,大可直接上折眾議,若說私下商詢,劉公公身居內相,焦大學士又是大人的好友,似乎還輪不到老朽置喙吧?”


    楊淩正色道:“李大人是說八虎和焦芳?八虎貪權好利、無知平庸,豈是可以商議的人?焦芳雖有才幹,但頂多隻能唯唯喏喏,遵旨施政,若論見識眼界,目光長遠,放眼當朝,除了李大學士,在下還能向何人求教?”


    李東陽眼皮一抬,霍然瞧向楊淩,目光炯然地瞧了半晌,嘴唇翕合半晌,竟是不知該如何答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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