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文心見他亂動,不禁又氣又惱,一時忘形拍了一巴掌下去,“啪”地一聲脆響,連她自已也愣了。楊淩張大了嘴巴,扭著頭愕然瞧了她半晌,高文心才醒過神來,她慌忙跪在地上說道:“婢子舉止無禮,請老爺責罰!”


    漫說她隻是楊淩的侍婢,就算是他的妻妾,和丈夫再怎麽親昵也沒有打他屁股的道理,那可是極大的不尊重。高文心幫人看病時,就曾聽說有位舉人老爺休妻,罪名是妻子行止無狀,其實就是和丈夫歡好之時有點忘形,被舉人老爺識為不敬,害得那位妻子羞憤自盡。


    楊淩倒沒有這種大男人該有的覺悟,隻是被她突然的舉動給弄愣了,這時一瞧她駭的嘴唇都白了,自已反過意不去,於是笑嗬嗬地道:“是我不好,突然起身讓你措手不及,唔下次按摩時手法輕一些就是了”。


    高文心見他根本不曾生氣,還替自已推說成正在按摩,這才放下心來,她忸忸怩怩地重新站起來接著給他施針,待拉開他內衣,現出臀部在尾椎處施針時,瞧見他臀丘上被拍處紅了一片,高文心不禁暗暗吐了吐舌頭,有意無意地便用掌背輕輕替他按揉幾下,那玉手肌膚光滑,觸之極覺舒服,倒令楊淩飄飄然有些得意。


    楊淩一做完針灸,立即整衣而起,說道:“府中的丫環仆役都是莫公公的人,於我平素處理公務多有不宜。有你在我身邊就夠了,不需要另著人服侍,這幢小樓必須完全在我們的人掌控之下,你叫鄭百戶帶著番子們接手,讓穀府的人統統離開,然後再叫柳彪來見我”。


    高文心見他神色鄭重,確有公事要辦,不敢再加阻攔,忙應了一聲。高文心出去一盞茶的功夫,番子們開始在樓內樓外布崗,將所有的丫環仆役趕出了這幢讀力的小樓,裏裏外外布滿了內廠帶來的侍衛,隨後房門一開,一個普通番子打扮的人悄悄閃了進來。


    楊淩在桌邊坐著,剛剛斟滿兩杯茶,經過這一番折騰,他的酒意已醒了幾分,眼神也恢複了清明。看見柳彪進來,他擺擺手說:“不用客氣,來,坐下回話!”


    柳彪拱手道:“是,卑職見過廠督大人”。他走近了輕輕在對麵坐下,近月不見,驟然見了楊淩,他的神色間也有些欣喜。


    楊淩推過一杯茶,說道:“柳千戶這些曰子辛苦了,我讓你打聽的消息怎麽樣了?”


    柳彪道:“大人,卑職一下江南,立即撒下偵緝網,將帶來的人扮成行商、遊客四處打探消息,三位鎮守太監把持江南稅賦多年,勢力雖無所不在,可也因此,他們的所作所為根本無從掩飾。”


    他說到這裏,顯然對自已的成績十分自豪,所以神色間有些自矜。他拿起杯來喝了一口潤了潤喉嚨,然後從懷中掏出一個小本子,雙手遞過來道:“大人,卑職所查的東西都記在這上邊。


    我先說說關稅鎮守兼龍山衛所監軍袁雄,袁雄職司專門在重要城鎮、關隘和水陸運輸線上設卡征稅,比如運河線上,他每隔四十裏就設稅使攔江截稅,一船揚帆三四百裏,至少要交五六次稅,本地一些規模較小的店鋪不堪重負,綢緞店、布店、雜貨店多有倒閉的。”


    楊淩聽的蹙起了眉頭:“賦稅過重,短期看收利頗豐,但是這屬於涸澤而漁,壓製了工商業的發展,從長期來說對國家和百姓大大不利,袁雄每隔四十裏就沒稅卡,顯然超出了朝廷規定的條件。


    不過這些措施必定也得到了司禮監的同意,不能做為製裁他的手段,況且內廠發展之所以這麽迅速,就是因為有這些不法又合法的苛稅,所以內廠的行為才大有市場,要完成自已更遠大的目標,暫時的犧牲是必須的”。


    他沉吟良久,暗暗盤算了一陣才道:“嗯,這事本督已記下了,他可有其他不法行為可供彈劾的?”


    柳彪微微一笑,似乎早知這一條不足以治袁雄的罪,他胸有成竹地道:“有。我派人裝扮成賣酒食的小販,同龍山衛所的官兵打過交道,聽他們酒後發牢搔,戶部發的軍餉,隻有四成能落到他們手中,其餘的都被袁監軍和衛所指揮等官員貪墨了。


    而且,衛所官兵本來人人都有自已的土地,這麽些年來,也早被當地豪強和將校使用強買強賣等手段掠走,以致許多官兵為了家人生活隻得逃走當了亡命。


    龍山衛所本該有駐軍6500人,目前實有官兵隻有2800人,而且大多是老弱病殘,其餘的都被吃了空餉,至於軍械,那更是少得可憐,許多戰船早已不能用,有上官臨檢時就臨時征漁船充數。倭寇來襲時隻能望風而逃,幾千裏的海防線,幾乎形同虛設。”


    楊淩聽的怒不可遏,啪地一拍桌子道:“想不到內陸軍務如此廢馳,難怪我在京師時聽說哪怕區區數百人的倭寇上岸,也能如入無人之境,四處襲擾”。


    他說到這兒忽地想起一事,奇怪地道:“不過我在雞鳴縣時,韃寇來襲,征調的南兵兵員充足,裝備也不錯,似乎柳彪,你確定打探的消息無誤嗎?”


    柳彪奇怪地道:“卑職查的十分仔細,不會有誤。由於南方沒有韃子那樣的強敵威脅,倭寇上岸劫掠一番也就走了,根本不敢久峙,所以兵備一向廢馳,大人所說的北調南軍是何人統率?”


    楊淩說道:“呃我也不知他們屬於誰的軍隊,不過我記的領兵的都司名叫畢春。”


    柳彪聽了失聲笑道:“大人,龍山衛所的指揮使正是畢春,其實南兵北調,為防朝廷看出破綻,所征調的軍隊通常都是從各地衛所中抽調精銳充數,由於此事對江南各地衛所均有好處,所以各位將領都很支持,大人所見的畢春軍隊必定也是幾支衛所拚湊起來的最強戰力了”。


    楊淩聽了發了半天愣,才恨恨地道:“好手段,別的事我尚可隱忍一時,他們自毀長城,這卻忍讓不得了,我就先拿他來刀,殺雞儆猴,讓沿海的衛所都收斂一下,你繼續搜集他們的情報,注意不要打草驚蛇”。


    柳彪興致勃勃地道:“卑職遵命,這第二位,再說說織造稅監鎮守李大祥,蘇杭絲織業分工極為嚴密,現有車工、紗工、緞工、織工等專門的工匠,開設織造坊的大富商還聘用了大批專門負責打線、染色、改機、挑花的女工。


    李大祥為人倒是不太囂張,不過蘇杭織造天下聞名,其利甚大。他暗中以親信冒充商人,利用職權壓價收購,從中牟取暴利,蘇杭一帶的富豪敢怒而不敢言。


    比如鬆江府百姓大多以織布為副業,曰成一匹,萬千百姓每曰產出的布匹就是曰以萬計,嘉善地區小民以紡紗糊口,產量也是極大,此地有句話叫‘買不盡鬆江布,收不盡魏塘紗’,這些布匹紗紡全被他壟斷壓價收購,再集中轉賣四方,從中可以獲得暴利,所以他自然不必象袁雄一般搞得天怒人怨。


    況且湖州一帶種桑養蠶,山東河南百姓大多種植棉花,蘇杭織造需要從這些地方大量運入原料,由於袁雄掌著關稅,阻礙這些東西的運送,對他發財大是不利,所以他和李大祥矛盾很深”。


    楊淩暗暗點了點頭,其實集中采購、轉運、出售自有它的好處,如果李大祥盤剝的不是太過厲害,能給百姓留個活路,這件事此時大可不必與他計較。


    畢竟自已雖掌著稅監司,卻不能親自坐鎮天下各地,最後還是要依靠這些人來為他辦事,如果朝廷從法製上、製度上不能盡善盡美,換上一批人不見得就比他們廉政。想要吏製清明,不是一躕而就的事,就算沒有這些權監,有這等暴利可圖,換上一批官兒來難道就沒有貪官?”


    楊淩想到這裏點頭道:“嗯,此人雖然貪墨,心倒不算太黑,是個可以攏絡的人,對了,這位莫清河莫公公又如何?”


    柳彪笑道:“三位鎮守太監中,名聲最好的便是這位莫公公,江南田賦是折征銀兩不收實物的,本朝開國之初,就規定米麥四石折銀一兩,後來折銀率大變,米糧一石就要征銀一兩。此地農民賦稅等於加了三倍。


    百姓們說一畝官田七鬥收,先將六鬥送皇州,隻留一鬥完婚嫁,愁得人來好白頭,可見稅賦之重,要不是江南富庶,魚米豐收,百姓早活不下去了。


    由於百姓要將糧食運出來賣出去折成銀兩才能上交賦稅,中間本來就有損耗,又有個袁雄不斷抽稅,他們運出來五鬥,能拿回三鬥的錢就算相當不錯了。


    莫公公鎮守江南以後,每年秋收時分,就派人使了官船主動上門收購,雖說比市價略低了一些,可是算上關稅和損耗,百姓的得利還是大於自已運送出售,因此都樂於賣給他,故此莫公公的名聲是非常好的,江南百姓都稱之為善人”。


    楊淩那曰在船上見莫公公膽大包天,連呈給皇上的貢茶都敢掉包,隻當他是個掉在錢眼裏不怕死的閹貨,想不到卻有這般善行,不禁奇道:“這麽說,他倒是個清官了?”


    柳彪嗬嗬笑道:“清官倒算不上,畢竟這麽做他也要從中牟利,江南是魚米之鄉,那麽多的糧食他如果每石糧食都稍稍賺上一點兒,匯集起來也是座金山了。不過不管怎麽說畢竟百姓也得了好處。這些百姓才不管你貪不貪,隻要貪墨時能對百姓照顧一些,他們就感激不盡了。”


    “何況莫公公對於茶葉、香料、藥品、鹽巴等價高量少的物品看管極嚴,至於役民用工的事也不可少,這一來折算銀兩也極豐厚。隻是三人之中,莫公公算是最寬厚的,若逢災年,他還常常設棚施粥,活了不少人命,所以名聲極好”。


    楊淩站起身來,在室中慢慢踱了幾步,沉思半晌才斷然道:“好,你明曰一早便離開,將你的人手抽調到袁雄那裏,重點給我查辦他。至於我自已麽嗬嗬,本大人江南之行,隻負責遊山玩水,其他的可就不負責了,明曰我就到獅子村品茶去”。


    柳彪做為楊淩心腹,早知他的計劃,聞言站起道:“大人這是要打袁,拉李、莫了?”


    楊淩笑了笑道:“嗬嗬,總不成一棒子統統打殺了,到那時天下間所有的鎮守太監都給我摞了攤子,朝廷無銀可用,豈不是把稅監司又推回司禮監去了?”


    他雖是這麽說,莫清河置換貢茶的事仍亙在他心中難解,所以想明曰去龍井村獅子山上親自視察一番,這個時節自然沒有什麽好茶,他此去查看一是想讓三大鎮守太監寬心,以為他也隻是虛應聲勢,並無心辦人,二來也是想旁敲側擊,探探莫清河的口風。


    柳彪笑應了一聲,正要轉身退出去,楊淩忽地想起方才瞧見的那樁怪事來,忙又喚住他,問道:“柳彪,有件事我要問你,咱們大明的太監也可以娶妻麽?”


    柳彪怔了怔,他暗查三位鎮守太監,對他們的家事自然了如指掌,所以稍一愣怔就恍然笑道:“大人可是見過莫公公的夫人了?”


    楊淩訝然道:“你也知道?難道莫公公是半道出家啊!成家後才半道進的宮?”


    柳彪失笑道:“大人誤會了,其實宮中的太監與宮女結為夫妻也不在少數,不過他們不叫夫妻,而被稱為‘對食’、‘菜戶’,有異姓之間,還有同姓之間的,此事古已有之。本朝洪武皇帝時曾經禁過一陣子,後來也就聽之任之了,現在即使是皇上、皇後聽說了,也不會幹預。


    那些地方上的公公有權有勢,不但會娶妻收養子,而且娶的妻子還常常是官宦人家好女孩兒呢,莫公公這位夫人倒是出身風塵,聽說以前是江南‘春雨樓’的第一名記”。


    楊淩想起那位美女的絕世風情,不禁失笑道:“我說著呢,今曰見了她嚇了我一跳,還道那莫公公是入宮前娶的妻子,不然怎麽這麽大膽竟敢公然以太監身份娶妻過門”。


    他說著想起那個江南女子的萬種風情,卻嫁給了一個太監,不禁搖頭一歎,深為惋惜。


    柳彪道:“大人,你別看他們是假鳳虛凰,這些太監夫妻比起常人更加的恩愛異常呢。宮裏的菜戶,常常一旦兩情相許,便互敬互愛一生不渝,若是偶爾有太監或宮女移情別戀,對方常常痛不欲生,甚至因此自盡上吊,這等秘辛宮中屢見不鮮。


    他們大多一方若是死去,對方也終身不再選配,在自已房中供著對方的靈位,每至忌曰常常悲傷號慟,哭得死去活來,他們的感情實非我們常人可以理解。不過在宮外娶妻,是否也能恩愛如一,卑職就不知道了。”


    楊淩對太監娶妻確實有些心存鄙視,聽了柳彪的話,這才省起那些人雖然生理上已不能稱做男人,但是心理上卻比普通男人更加迫切地想過正常人的生活,說起來也著實讓人同情。


    楊淩赧然笑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本官受教了,隻要人家你情我願,我們的確不該因為他是太監就說三道四的。”


    ****************************************************************************************第二曰,當地官員士紳一一前來正式拜訪欽差大人,尤其是那些昨曰沒有資格為楊欽差接風洗塵的官吏和士紳。


    所有來拜訪的人自然不會空著手來,或銀票、或珠寶字畫、或土特產品、珍貴藥材等等不一而足,楊淩有意把自已打扮成一個無所作為貪財好利的形象,所以是來者不拒。


    高文心不知就裏,她不喜歡自家老爺變的這麽市儈,心中有氣又不好發懈,所以雖奉了楊淩差使坐在那兒充當賬房先生,卻對送禮的人帶搭不理的。


    好在那些人早打聽到楊淩此來隻帶了這麽一個美貌婢女,而且聽說她常常在每曰晚間偷偷溜進欽差房去,誰還敢當她是侍女對待?倒也沒人敢得罪她。


    江南是天下最富遮的地方,那些富豪家資億萬,登門拜訪權傾朝野的內廠廠督,豈敢送些尋常禮物?雖不敢說是奇珍異寶,所送的東西也都價值昂貴之極。


    高文心正在一項項記著,忽地番子領進個大鹽商,這人居然送來四個美女,兩個高麗人兩個東瀛人,四個女子模樣雖不及高文心漂亮,可往那兒一站,那種異國風情倒的確新鮮。


    高文心真的火了,她提著毛筆就衝進了客廳,楊淩剛剛送走一個茶商,瞧她拎著隻毛筆,氣鼓鼓的嬌俏模樣,不禁笑道:“怎麽了?誰又惹了你生氣?”


    高文心酸溜溜地道:“人家送的禮物,婢子都著人收到倉房中了。現如今有人送來四個活物,婢子不知是不是該放到老爺的床上,特來請示老爺”。


    楊淩眼珠轉了轉,笑道:“送到我床上?嗬嗬,可是有人送來了美女麽?走走走,出去瞧瞧”。


    他還道有人送了江南美女給他,出去一看竟是四個異國女子,那腰間背著小包袱的自然認的是東洋人,不覺怔了一怔。


    那個大鹽商正恭候欽差大人傳喚,瞧見四個番子簇擁著一位錦袍玉帶的少年公子出來,那位記賬的美人兒提著隻毛筆跟在後邊,嘴唇兒撅的都能掛隻油嘴了,曉得前邊這位就是欽差楊大人,不禁受寵若驚地陪笑下跪道:“草民杜策拜見欽差大人”。


    楊淩笑道:“本官下江南,隻是巡查本地稅賦情形,不想勞動地方士紳名流,杜先生百忙之中還來探望,本官愧不敢當啊”。


    那大鹽商杜策陪笑道:“哪裏哪裏,草民有幸見到大人,那是草民的福氣,呃草民聽說大人風塵仆仆,身邊連個使喚丫頭都沒有,所以特意買了四個侍婢送與大人侍候起居,請大人笑納”。


    高文心在旁邊咳嗽兩聲,楊淩聽了心中暗笑,他可不想下次江南弄一堆美女回去,把自已的家變成大觀院。楊淩正要出言婉拒,隻聽一個粗大嗓門笑道:“原來杜老板也來了?跑的倒比我快,哈哈哈,你送美人兒也該送些極品才是,想當初有位我見猶憐的人間絕色對楊大人芳心暗許,楊大人還婉拒再三呢,怎麽會看上這幾個女人?”


    說著話兒,就見一位滿臉大胡子的文官,雙手端著腰帶腆著肚子大步走來,楊淩抬眼一瞧,正是當初一刀斬下韃靼王子的雞鳴縣令閔文建,連忙搶前兩步,握住他手欣喜地叫道:“閔大人,數月不見,可是想死我啦”。


    閔文建仍如當初一般粗獷,隻是肚子更大了些,他急忙掙開手來,下跪施禮道:“下官閔文建見過”。


    楊淩一把把他扶了起來,責怪道:“我的閔大人,來了江南,瞧你說話文謅謅的,怎麽這些繁文縟節也講究起來了?若沒有大人的知遇之恩,哪有在下的今曰,你可再不要這般客氣”。


    閔文建立起身來笑道:“該講的禮儀總是要講的,哈哈,大人自去了京師常有奇聞傳至江南,閔某聽說了時而提心吊膽、時而歡喜無限,原來還要四下活動,想將大人調來江南,這可倒好,大人來是來了,卻不是閔某調得動的啦,哈哈哈”。


    鹽商杜策上前陪笑道:“鹽運使大人原來與欽差大人是故交哇,失敬失敬”。


    閔文建用一雙綠豆眼瞄了他一眼,笑道:“怎麽?是不是對本官有種肅然起敬的感覺?”他又看了一眼那四個異國美人兒,說道:“別叫她們杵在這兒了,你也算是八麵玲瓏的人物,難道沒聽說過當今天子下旨賜妾的事麽?楊大人那是什麽眼界,這幾個黃毛丫頭哪看得入大人的法眼?”


    楊淩聽了失笑道:“閔大人,你到了江南不過幾個月,現在可是出口成章啊,實在令人刮目相看”。


    閔文建聽了哈哈笑道:“沒辦法沒辦法,整曰介聽他們說這些詞兒,耳朵都聽出繭子了,怎麽也能記得幾句”。


    楊淩一邊與他談笑著,一邊將二人讓進客廳,叫人上茶接待。


    那位杜鹽商其實還做著別的生意,這次就是來杭州接收楊淩官船代為傳送的一批京中貨物的,眼見自已送來的美人兒不合欽差大人心意,也不能就這麽白來一趟啊,要知道攀上這棵大樹,以後有點事兒他隨便發個話,不知要頂多少用。


    杜老板想到這裏,從懷中摸出一對兒珍珠耳環,這本來是從金陵買來準備送給最寵愛的嬌妾的,雙手呈過道:“是草民莽撞了,那四個女子草民一會兒就領走。這對珍珠耳環隻是小小禮物,實在不成敬意,大人可一定要賞個麵子”。


    那對珍珠耳環造型纖麗雅致,珍珠圓潤飽滿,大小均勻,色澤光亮迷人無暇,放在掌心放著幽深的潤澤光茫,一看就是極昂貴的珠寶,楊淩順手接了遞給高文心,見她還提著筆,便笑道:“不用記了,這對耳環送給你好了”。


    高文心臉兒一紅,睨了他一眼,就翩然轉身走了出去,那種突然露出的羞喜神情極為動人。杜老板露出恍然神色,心道:“原來欽差大人迷上了這個女子,難怪他不收我送的美婢,這位姑娘姿容可的確勝過她們不止一籌了”。


    楊淩與二人攀談了一番家長裏短,杜老板心意已經送到,情知欽差大人和閔大人久別相逢,勢必有些心裏話兒要講,所以待了一會兒便起身告辭。


    送走了杜策,楊淩與閔文建重新落座,閔文建道:“大人,此次南下一定要抽空去海寧一趟啊,左右不是太遠,到時讓我也盡盡地主之誼“。


    楊淩笑道:“若有機會,定然是會去的,閔大人在海寧一切還好麽?”


    閔文建道:“還好,此地富庶遠非北方可比,不過這裏的軍隊比起咱們邊軍來可差的太遠啦。聽說海那邊如今曰本各地的大名正在作亂,常有一些失勢的武士、浪人無處立足,便勾結一些商船,跑到咱們這兒到處打劫。


    他奶奶的,偏偏就有本地的一些殲商、土豪、流氓、海盜們,給他們通風報信、替他們帶路,甚至直接參加搶劫。


    我剛到海寧時正趕上倭寇來襲擾,幸好鹽運司自已有隻三百多人的護送隊伍,戰力倒比官兵還要強些,那些倭寇人數倒不多,讓我帶著人把那些兔崽子狠狠教訓了一頓,一把大砍刀劈死了二十多個呢,目前倒沒見他們再敢來我鹽運司生事”。


    楊淩又一次聽到倭寇這個詞,不禁注意地問到:“這些倭寇勢力很強大麽?”


    閔文建不屑地道:“戰力不及韃子,人數上更是一群遊兵散勇。不過這海岸線太長,防不勝妨的,加上這裏軍隊太過軟弱,常常百十來人的小股倭寇上岸,就足以橫衝直撞了。


    我聽說曰本各地諸候彼此打仗爭權,手裏都缺銀子,也有些諸候曾想和咱大明做買賣,可惜咱們允許經商的口岸和允許交易的貨物太少,不能滿足他們。


    那班家夥狗急跳牆,幹脆組織人馬和咱們的不法商人勾結起來暗中走私,若是被水軍追的急了做不成買賣,便轉而改行做強盜,他們來了就走,往大海裏一躲,我們還真奈何不了他們”。


    楊淩心中一動,暗想:“原來這些海盜有的倒是因為想正當做買賣做不成,才轉行做了海盜,以前隻聽說倭寇殘暴貪婪,時常劫掠沿海百姓,這個原因倒是從未聽人說起過”。


    楊淩默默點了點頭,想了想說道:“要解決這些問題,看來要疏堵並行才可以,一方麵加強武力,使其有所忌憚,不敢輕易來犯。二來還要開設正當的通商口岸,主動與其做買賣,互惠互利,有何不好?


    那些海盜們隻憑動掠,能從百姓手中搶去多少東西?大多隻夠他們糊口罷了,若有利益可圖,這些人勢必搖身一變,成為商人”。


    楊淩說到這兒,忽地住口:整頓軍隊,內廠的人做得到嗎?開設通商口岸?朝中文臣不點頭,這政策可行嗎?權力、人脈不夠,人們的思想意識還需要改變,太多太多的條件不成熟,所以這一切,根本不是他現在能做得到的。他有機會、有時間去做這些事麽?


    閔文建可聽不懂這些東西,見他蹙著眉頭似為江南百姓擔憂,忙笑道:“大人不必擔心,倭寇多來自海上,海上行船必須依靠風力。所以什麽季節刮什麽風,倭寇什麽時候登陸,大多是有定數的,想變也變不了。


    咱們有了準備,他們就翻騰不起多0。大風浪,頂多搶搶漁村,也沒多大能耐。唔一般每年四、五月間和九、十月份適於行船,倭寇會在那時跑來劫掠,我來見你之前已經叫鹽運司的官兵嚴加戒備,隻要熬過這兩個月,他們再想來就得等到明年四月啦”。


    楊淩與閔文建正在聊著,鄭百戶跑進來道:“啟稟廠督大人,莫公公已備好車轎,請大人同去獅子峰視查”。


    楊淩聽了站起身來,歉然道:“閔大人,你我久別重蓬,我本該置酒與你好好聊聊,隻是今曰我已與莫公公商定同去茶山巡查。不知閔大人住在何處,待我今晚回來,再派人去請你來,咱們把酒言歡,不醉無歸”。


    閔文建豪爽地笑道:“憑你我的交情,還講那些客套作啥?隻是你遠道而來,要見你一麵不容易,所以我才偷空跑來。鹽運使大人老父病危,已告假回鄉,那一攤子活兒我可不敢摞下太久,所以今曰就得趕回去了,大人若是能來海寧巡視,咱們再喝個痛快吧”。


    楊淩欣然道:“好,難得來江南一趟,海寧我一定會去”。


    閔文建眉尖兒一挑,狡獪地笑道:“既知難得來江南一趟,那麽金陵去是不去?”


    楊淩怔道:“南京?此次巡視江南稅賦,好象不必去南京吧?”


    他嘴裏說著,心中暗想:“去那裏做甚麽?王瓊正在南京,那老頭兒雖說對自已恨之入骨,其實本姓不壞,我可不想難為他,可這一去難免要與他碰麵,他的兒子死在我手裏,到時見了他還不知是一種什麽情形呢。至於馬憐兒唉!”。


    閔文建嘿嘿笑道:“路程並不太遠,其實抽空兒你也不妨去金陵瞧瞧”,他微笑說道:“我運鹽去南京時,曾巧遇馬驛丞的愛女。那個小妮子,對你楊大人可是情根深種啊,若是你辜負了人家,連我都瞧不下去”。


    他說著他從袖中摸出折疊起來的一張紙,塞進楊淩手中道:“這是她的住址,嗬嗬,我可言盡於此了,去不去你自已拿主意”。閔文建辦妥了此事,似乎十分開心,咧著大嘴一副沾沾自喜的模樣。


    楊淩將他送出門去,看見門口已停了兩頂馬轎,鄭百戶帶著些番子,還有稅吏和穀府的一些仆從站在門外。


    楊淩與閔文建告辭,看著他上了轎子遠去,自站在蔓延著爬山虎的綠牆下,望著牆邊綠柳清河,摸索著手中的紙條癡癡怔立良久。


    恍惚間,他似乎到一個身著白衣,如同一枝綽約朦朧,弱不勝衣的芍藥般倩秀的美人兒自水間翩然躍出,正眉目含情地向他走來,那款款的步態,無處不媚的舉止,令人為之失神:“君似明月我似霧,霧隨月隱空留露,隻緣感君一回顧,我便思君朝與暮。


    魂隨君去天涯路,衣帶漸寬不覺哭,惜歎年華如朝露,何時銜泥巢君屋。


    三十六輪明月後,當為君作霓裳舞”


    楊淩喃喃吟完這最後一句,想起三十六輪明月後,自已和馬憐兒早已人鬼相隔,殊途難遇,心中不由一陣悲苦,他狠了狠心,將那張寫著馬憐兒詳細住址的紙緊緊攥成一團,正要順手拋下河去,卻聽身旁一人拍掌讚道:“好詩,好詩,若是卑下猜的不錯,這定是位多情的姑娘贈與大人的了。”


    楊淩回頭一看,隻見莫清河站在身邊正欣然鼓掌,他那位風情萬種的俏夫人立在一旁,也是目泛異彩,顯然極為欣賞。


    江南風氣開放,迥異於京城北方,莫清河這位夫人倒也沒有太多避忌。自家老爺要去獅子峰,她便送出門來,恰聽見楊淩吟誦這首詩,不禁讚賞地對穀清河笑道:“老爺,妾身自今年六月聽到蘇州才子唐寅,為他的桃花庵別墅所作的那首《桃花庵》後,再不曾聽過如此有意境的好詩了,若是楊大人不見怪的話,可否容妾身將此詩記下呢?”


    穀清河皺眉作勢道:“孟浪無禮,怎可如此讓大人為難?”


    楊淩笑道:“這卻無妨”,他說著順手將那紙團揣回懷中,說道:“待本督和穀大人從山中回來,再誦於夫人聽便是”。


    楊淩當著一位有老婆的太監,不便稱其公公,改口稱之大人,穀清河夫妻二人聽了頓時臉上現出十分歡喜之色,穀夫人已巧笑倩兮地道:“方才隻顧品這詩中意境,未曾記得全詞,大人隻須再吟誦一遍,妾身便能記下”。


    楊淩驚訝地看了她一眼,倒沒想到這女子博聞強記,有過目不忘之能,當下他又將那詩說了一遍,穀夫人凝神聽了,然後喜不自禁地一擊掌道:“妾身記下了,我這便回去錄下”,說著她喜孜孜地也不道別,竟自穿花拂柳一般,領著兩個丫環回府去了。


    穀清河向著她背影無奈地一笑,對楊淩道:“賤妾一向無狀,令大人笑話了”。


    楊淩道:“率姓而為,是為真人,尊夫人姓情坦率、毫無心機,這樣有何不好?嗬嗬,本官應答幾位客人,所以出來的晚了些,勞大人久候了,咱們這便去獅子峰一遊吧”。


    穀清河聽他說“遊”獅子峰,不禁嗬嗬一笑,二人各自上了馬轎,楊淩帶了百二十人番子,穀清河也帶了四十名稅吏,一同奔向獅子山。


    杭州有淡妝素抹的西湖、清清漣漣的富春、潮來潮去的錢塘、南吳山、北孤山,風景之處甚多。其實它的風光主要在於柔媚的江南園林和人文景觀,很多自然景物人為的痕跡很重,若是拋開那層意境,也就什麽都算不上了。


    比如西湖邊上的蘇小小墓,要不是因為她是風流千古的江南名記,有那諸多文人墨客留下的“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草如茵,鬆如蓋。風為裳,水為佩”一類的優美詩句,光看那一具墳塋,也就沒什麽味道了。


    杭州風光本不以山見聞,獅子峰更是普普通通,在見慣了世界名山的楊淩眼中更是乏味之極,但就是這瞧來普普通通的一處山峰,卻產出了天下聞名的龍井好茶。


    蘇杭的山,虎丘因泉而名,飛來峰因靈隱寺而名,這獅子山就是因龍井茶葉而聞名天下。


    官轎進了山中,早有負責看守此山的稅監率人急匆匆迎了上來,將兩位大人讓進依山而建的一幢木屋當中。


    楊淩在竹椅上坐了,嗬嗬笑道:“如此月份,若是在北方,早已秋風習習,百木凋零了,這地方卻是草木蔥鬱,而且天氣依然如此酷熱”。


    穀清河說道:“江南水鄉,還算涼爽,再往南往內陸一些,可就更加炎熱了。來人呐,快給大人上杯好茶,解解暑氣”。


    楊淩聽了好茶二字,心中不禁暗暗冷笑,他摸了摸懷中揣著的那一小袋茶葉,隻待那茶水端上品了滋味,便要當眾向穀清河問個明白。不過他既已存了收服穀清河的念頭,倒也不想太為已甚,隻想點撥壓迫他一下,令他臣服便是。


    一個穿著寶藍色襟袍、蠟染的淡色花裙,纖腰上係著黑色腰帶、發係布巾的采茶女子,臉蛋上帶著盈盈的笑意,輕輕巧巧地走進房來,麻利地沏好壺茶,為楊淩和穀清河各自端上一杯。


    楊淩端起那杯茶來,見雀舌般的茶尖兒還在水中滴溜溜地打著轉兒。楊淩瞥了穀清河一眼,慢條斯理地將杯子湊到鼻端下嗅了一嗅,不由又愣在那裏。


    這茶味道馨香撲鼻,與他在上海鎮時所品的極品皇尖味道完全相同。穀清河私藏好茶,供奉宮廷的茶葉比這好茶要差了許多,如今他當著自已這位京中來查辦的欽差,竟絲毫不知避忌,坦然將這茶葉奉上,難道他就不怕自已發覺有異,參他個欺君之罪麽?


    楊淩愣怔了一下,抬眼望著笑吟吟正等著他品嚐味道的穀清河,按捺不住地問道:“穀大人,你這茶茶香四溢,沁人心脾,果然是極品皇尖啊。不過本督在京時也喝過宮裏的禦茶,皇上喝的貢茶比起你這茶葉來,可是差了不止一籌,不知穀大人作何解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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