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特殊的隊伍進入了長安城,一式的高頭大馬,一式的鮮亮鎧甲,刀盾齊備、手執鋒利長槍的騎士,老遠就給人一種壓迫的感覺。


    這是禁軍,但是徐動如林的他們此刻卻並沒有整齊劃一的感覺,因為在他們中間,押送著許多貨車,還有用長索鎖在一起的多達幾百人的囚犯。


    長安百姓對這一幕已經麻木了,這幾天他們已經見多了抓人的場麵,雖說今天這樣盛大的場麵比較罕見,對他們來說依舊失去了新鮮感。


    這支隊伍從西麵進城,並沒有在城中遊走多久,他們很快就折向北麵,出開遠門,進入了千騎營的駐地。這是赴洮州榷場抓捕一幹人犯的軍隊,當他們返回長安的時候,長安從官方到民間、從明裏到暗裏的大清洗已經接近尾聲。


    他們的趕回,為這次聲勢浩大的清洗行動,劃上了一個完美的句號。


    這次行動的獲益者很多,但是最終的勝利者隻有三個人,一個叫武則天,一個叫沈沐,還有一個……是楊帆。


    武則天並不知道沈沐和楊帆的計劃,但是楊帆和沈沐挾九天風雷,摟草打兔子,公私兩不誤,成功地斬斷了縛在他們身上的條條鎖鏈,他們由一枚任人擺布的棋子,變成了下棋的那個人。


    而由棋手淪落為棋子的人呢?


    隴西,蘭州。


    蘭州城南,那座恢宏莊嚴如同王侯府邸的巨大建築裏麵,李太公怒氣勃發。


    “灞上!一切緣由,盡是起自於灞上!”


    李太公重重地一頓拐杖,轉首問道:“灞上可有我們的人?那裏騷動漸起的時候,我們可曾有所察覺?”


    他的長孫李冥鯤苦笑著回答道:“沒有!我們從來沒有注意過灞上那幫泥腿子。實際上。我們控製的人與灞上那些人隔著好幾層呢,結果他們愣是以星火燎原之勢,由灞上那群漕丁漕夫牽連到漕口,通過漕口牽連到中低階層的長安士紳官吏,再通過這些中低階層的士紳官吏牽連到更高一層的官員……,太公,他們下了一手好棋啊!”


    “篤!”


    拐杖重重地頓在地上,李老太公中氣十足地道:“這盤棋還沒有下完呢!老夫不會善罷甘休。他們以為掃蕩了關中官場,老夫就隻能依賴他們了?兩個鼠目寸光的小輩,老夫會讓他們曉得厲害!”


    李老太公越說越氣:“尤其是沈沐那條白眼狼。老夫是不會放過他的!這個混帳東西,若非老夫一手栽培,若非老夫不遺餘力的支持,他會有今天?他可倒好,花言巧語地誑到了七七。現在又來對付老夫!若不是他成了老夫的孫女婿,老夫豈會對他一直這麽放心。怎會任他做出這麽大的動作都始終不曾懷疑他的忠心!!”


    李冥鯤咳嗽一聲道:“孫兒一直覺得。沈沐腦有反骨……”


    “屁話!”


    李老太公恨恨地瞪了他一眼,道:“你這混帳東西,想去當算命先生麽?你早看出來了你不說?你妹妹跟了他時你還大表讚同。”


    李冥鯤訕訕地道:“那不是小妹對他死心踏地麽,小妹那脾氣,太公你也知道。”


    李太公又憤怒起來:“七七這個死丫頭,虧得老夫這麽疼她!她的男人行這些陰謀詭計之事。她不會一點不知,居然瞞著老夫,居然幫著她的男人對付老夫!女生外向、女生外向啊!”


    李冥鯤苦笑道:“太公,現在說這些都沒用了。沈沐派小飛箭張義還有趙逾送來了他的親筆信。向您老人家請罪,並且說明他的苦衷,重申他並無背叛世家之意,隻是想掌握更大的主動權,由俯首聽命變成彼此合作。有請太公向各大世家斡旋,太公的意思是?”


    李老太公吹胡子瞪眼地道:“叫他們滾!老夫不見!還想利用老夫麽?想都別想!他以為老夫最寵的孫女兒給了他,他就能隨意擺布老夫了?他的根基在關隴,關隴可是老夫的地盤,老夫馬上就還以顏色,叫他曉得老夫的厲害,叫他向老夫負荊請罪,叫他……”


    李老太公的豪言壯語還沒說完,門外匆匆走進一個容貌清瞿、三綹長髯的青袍儒士,李冥鯤一見連忙畢恭畢敬地欠身施禮:“父親!”


    青袍儒士理都沒理他,匆匆走到李老太公身邊,麵色凝重地道:“父親,這是隴右諸軍大使、涼州都督郭震上任以後發布的第一道政令!”


    郭震,姓郭名震字元振。這郭元振說起來也是一位奇人,他十八歲就中了進士,被任命為通泉縣尉,可謂才學出眾,前途似錦。但是這位少年進士卻是性情豪爽,好使氣任俠,喜打抱不平……


    當然,這是他走上正途並且做了大官之後的官方美化之語,其實就是喜歡打架鬥毆。結交了許多不三不四的江湖豪強,他在通泉縣尉任上時,就鑄造私錢、掠賣人口,幹下許多違犯綱紀國法的事情。


    可他後來卻幡然醒悟,走上了正途,一路高升,官至禮部主客郎中。今年春上,這位從五品的主客郎中因為做過通泉縣尉、出使過吐蕃、又做了多年的主客郎中,專門跟少數民族和番邦外國打交道,熟悉西域情況,又被委任為涼州都督、隴右諸軍大使。


    李老太公知道此人與沈沐關係匪淺,他能有今日,背後未嚐沒有沈沐的點撥和幫助。如今沈沐悍然與世家決裂,兒子卻突然拿出此人就任後的一張通告,兩者之間必有莫大聯係。


    李老太公趕緊搶過了郭都督的布告,眯起老花眼認真看起來。


    一份布告看完,李老太公馬上呆若木雞。


    這位涼州都督、隴右諸軍大使頒布的文告中列舉了以下幾條舉措:增築城堡、烽燧、開屯田、興水利、召流亡、撫軍民,以上種種都是好事,關隴興旺,隴西李氏自然也會從中受益。


    但是接下來的話……,鑒於豪強大族兼並之風盛行,壓榨百姓、勒索商賈,因此郭都督要抑製豪強、解除豪強的私人護衛武裝、限製豪強兼並土地、保護通商西域的商賈,禁止地方豪強幹涉政務……


    一樁樁一件件,於冠冕堂皇之中可是暗藏殺機了。這些事要怎麽做、做到什麽程度,那都隻在郭都督一念之間,而這一樁樁一件件所針對的具體是誰?試問關隴地區還有比李家更大的豪強麽?


    如果任由郭元振施為,關隴道上遭受最嚴重打擊的人將是誰?所謂的保護通商西域的商賈,算不算是給沈沐在西域種種披上了一層來自於官方的保護罩?這個金光罩,他李太公擊得破麽?


    李冥鯤湊過來,就著李老太公的手將那布告看了個明白,見祖父與父親麵麵相覷,李冥鯤舔了舔嘴唇,幹咳一聲道:“小飛箭張義和趙逾還在客舍候見呢,太公您……是不是見見他們?”


    李老太公目光閃動半晌,才深沉地道:“老夫見他們又有何用?就算老夫肯讓步,其他六家肯咽下這口氣?他們既有手段對付咱李家,應該也有手段向其他六家施壓。再等等,如果他們技止於此……”


    李老太公冷笑著搖了搖頭。


    ※※※※※※※※※※※※※※※※※※※※※※※※※


    春天就像一位神采飛揚的畫師,揮舞著它的彩筆,一路塗抹過洛陽宮城、長街短巷、塗抹過農舍田間、塗抹過山嶺河水,稍帶著把行走其間的人也都繪成了五顏六色。


    “梓澤苑”中一片花叢,冬時雪如花,春來花如雪,花叢中兩個美人兒,一白一紅,並肩而坐,宛似一枝並蒂牡丹。


    太平公主紅裙翠袖、妍妍媚媚。她的母係家族素來有長壽基因,而且衰老程度也出奇的緩慢,她的祖母如是,她的母親也如是,武則天六十多歲時看起來還像四十許人,直到年過七十,衰老的程度才開始加快。


    太平公主顯然也繼承了她母親的這一特點,再加上身為公主,生活優渥,保養得宜,若非她那種嬌豔欲滴的成熟婦人味道,隻看她的膚色體態的話,說她隻有二十許人也是有人信的。


    坐在旁邊的是上官婉兒,上官婉兒喜穿白色,今日依舊是一襲月白衫子,隻是比起以前剪裁得體、盡顯窈窕身材的輕衫,她現在穿的衣服肥大了許多,瞧起來透出幾分飄逸婀娜的韻味。


    兩人手中所持是楊帆的一封來信,信中講了張昌宗到長安前後,對長安官場的清洗掃蕩。但是這種通報並不需要楊帆來講,婉兒和太平都有各自的渠道,可以很清楚地了解到發生在長安的一切。


    所以,信中對這些事隻是一筆略過,並未詳述,楊帆詳細提起的是另一件事情。他從張昌宗在長安的一舉一動,再加上張易之主持編撰的《三教珠英》即將完稿,總結出了一種可能:


    也許是皇帝有意為之,也許是二張主動施為,總之,張氏兄弟正在加緊攫取權力的速度,張易之修書,張昌宗除奸,顯然都是為了這一目的,以皇帝對他們的寵愛,他們很快就能達到這一目的。


    張氏兄弟的異軍突起雖然削弱了武氏的力量,可是對李氏的傷害更大。有鑒於此,他認為應該未雨綢繆,立即施加阻礙。


    這一點恰也合乎太平公主的判斷,籍由上次與武三次同仇敵愾攻訐二張,武李兩家的關係已經大為緩和,太平正想聯手武氏鉗製二張,楊帆的想法正中她的下懷。可是楊帆提出的方法卻讓一向聰穎的她有些不知所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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