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帆聽得心情無比沉重,他知道,天愛奴之所以一再地強調父親的無奈,一再地強調她不恨父親,恰恰是因為她童年時所受到的傷害太深,尤其是來自於親人的離棄,這如同一個夢魘,揮之不去。她不想恨,卻又忘不了,隻好用這樣的辦法,一遍一遍地催眠自己的心靈。


    天愛奴目中隱隱泛起淚光,幽幽地道:“可是,天不絕我,大概是因為那三天有了吃的,我居然有了點力氣,我醒了,攀著井裏磚石剝落的空洞處爬了出來,一個人隨著逃難的人群走鄉過縣,到處流浪,後來……我被一個磨坊主收留了。”


    天愛奴笑笑,道:“那個磨坊主對他娘子說,要先拿我當童工養著,等我長大了,就給他那傻兒子當婆娘,替他們家傳宗接代,他說這些話時,並沒有背著我,他知道我沒有選擇。其實我很開心,至少我能吃飽了。


    那時候,我還沒有磨盤高,骨瘦如柴,磨坊主給我那些吃的也僅能活命。我沒有力氣,不小心被拉磨的驢子撞倒,竟然沒有力氣爬起來,被蒙住眼的驢子依舊一圈圈地拉著磨,把我踩得奄奄一息。


    治傷是要花錢的,磨坊主覺得劃不來,就把我丟出了村子。饑民們綠著眼睛圍上來,想要把我生生地吃了,這時候忽然傳來一陣急驟的馬蹄聲,馬上的人看起來很精神,衣裝很整潔,因為瘟疫橫行,他們臉上都蒙了厚厚的毛巾,隻露出一雙眼睛。


    其中有一個人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也許一路上他們已經見慣了種種人間慘劇,我沒有看出他想救我的意思,我想,我馬上就要被人吃掉了,可是他明明已經從我身邊馳過,忽然又轉了回來。


    那幾個饑民呲著白森森的牙齒撲向我,想要生吃我的肉,這時候,那個人揮起了手中的鞭子,有氣無力的饑民在他的鞭子下麵就像一個個紙糊的人兒似的倒下,我被救了。他給我治傷,給我飯吃……”


    楊帆問道:“他為什麽改變了主意,願意救你?”


    天愛奴沉默了片刻,答道:“後來,他告訴我,他一路上見到了太多垂死的人,有的人看他們經過,會露出乞求之色;有的人會恐懼死亡,哀嚎哭泣;有的人則麻木不仁,對他們視而不見……”


    天愛奴長長地吸了口氣,道:“而我……,他說他在這個六歲的小女孩眼睛裏,看到的是解脫的平靜,一個六歲的小孩子,能有這樣超脫生死的目光,他覺得很不尋常,所以……他救了我……”


    淚,在她的眼眶裏打轉,天愛奴仰起了頭,過了許久,當她緩緩低頭時,眼睛雖然是濕潤的,淚水卻已消失,她終究沒讓眼淚流下來。她凝視著楊帆,一字一字地道:“我的名字,是我自己取的。天愛奴,人不愛奴,天愛奴。”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仍然緊緊抓著楊帆的手,楊帆能感覺出,在那地獄般的日子裏,她所遭受的打擊,不僅僅是來自幹旱、蝗災、瘟疫,不僅僅是目睹慘烈的死亡,趁火打劫的災民,還來自她的生身父親。


    楊帆柔聲道:“無論如何,那一切都已經是過去,不要總是記在心裏。”


    天愛奴輕輕抽回了手,手掌柔滑似一匹絲綢,手已抽出,滑膩柔細的感覺還蕩漾在他的指尖。她用劍,可是掌中竟沒有一個硬繭,這隻有在有條件習武之後,細心保養自己雙手的人才辦得到。


    楊帆對這個身份成謎的女孩更加好奇了,但他並沒有想去深究,就像他也有自己的秘密,他理解並且尊重別人的秘密。


    天愛奴的嘴角輕輕勾起,帶些譏誚地道:“你不懂,雖然你的家境也不好,可是至少,你有平穩的生活,至少有個溫飽,你哪知道我所遭受的一切。”


    楊帆沉默了,其實他也有一個不幸,但是比起天愛奴所遭受的折磨,他覺得自己所遭受的至少是驟然的打擊,遠沒有那日以繼夜,永遠絕望的痛苦更深,所以他沒有反駁天愛奴的話,他沉默片刻,凝視著天愛奴的眼睛道:“你知不知道,我聽完了你的故事是什麽感覺?”


    “什麽感覺?”


    “我想再吃一碗飯。”


    天愛奴:“……”


    楊帆柔聲道:“無論如何,那一切都已經是過去。曾經不幸,並不是最大的不幸,最大的不幸是沉溺於不幸的回憶之中不能自拔,讓那不幸永遠影響著你。你現在還活著,活的還很好,這就是幸福!


    你知道自己曾經遭受過怎樣的痛苦,那現在就更要好好地活著,而不是一味的沉溺於痛苦的過去!懷念死者,就更要珍惜生者!這是一位年過百歲的老人告訴我的,我一直在按照他的話去做,所以,我過得很快活。”


    天愛奴眉頭微微一挑,道:“他的話,就一定有道理?”


    楊帆臉上露出了異常尊敬的神色,道:“他說了,我就信!再說,老人家活到這麽大歲數,遠比我們經曆了更多的人生,他的話就算不是這世間最有道理的,也一定比我有道理。阿奴,上天眷顧你,讓你活下來,你還活在這人世間,那麽就該努力尋找人世間的幸福,不要辜負上天對你的眷顧!”


    望著楊帆異常真誠的眼睛,天愛奴心中一陣悸動,楊帆真情流露的語氣,看不出一絲作偽,她更加懷疑自己的判斷了,但她還是不能確定。畢竟,她做的事,幹係實在太大,而感動……


    那個磨坊主收留她,並且丟給她半個饃的時候,她比現在還要感動,人心隔肚皮呀。


    天愛奴輕輕地道:“我會的。”


    天愛奴細密的眼簾緩緩揚起:“我想……再吃一碗飯。”


    兩個人相視而笑,那笑如靜謐的午夜,攸然亮起的一朵燈花,在那一瞬間照亮了他們彼此,心暖和了許多,這是她第二次笑,她笑的很好看,楊帆覺得,她真應該經常這樣笑一笑。


    天愛奴盈盈起身,道:“菜都叫你吃光了,我再去弄點兒,你想吃什麽?”


    楊帆道:“我想吃菜,很清淡的菜,比如……野菜蘸醬!”


    “這個簡單,馬上就好。”


    天愛奴係好圍裙,款款地走向廚房,她的步態……很女人。


    楊帆追了一句:“醬要炸一下,放一個雞子兒!”


    天愛奴答道:“好!”


    她的倩影消失在廚房裏,片刻之後,一陣雞蛋炸醬的香味就撲進了楊帆的鼻子,楊帆閉上眼睛,深深地嗅了一口,品味著那炸醬的味道,當他再睜開眼時,他的目光亮晶晶的。


    這一回,楊帆吃的很慢,不再像餓死鬼投胎似的,他一邊吃著飯,一邊看著天愛奴吃飯的樣子,她吃的更慢,動作很優雅,很好看。


    素手調羹湯,含羞侍君嚐。無論羹湯多麽珍饈,倘若沒有了後一句作陪襯,便失去了旖旎的景致。人間煙火,總要有個仙女般的女人陪伴著,那平淡才生了一種難言的味道,於是,人更加好看,飯菜更香。


    這就是秀色可餐。


    平靜和溫馨很快就被打破了,院中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二人還未及有所反應,那人便闖進門來……p:淩晨,誠求推薦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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