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遠古時期的雕像。”沉默了一會兒,老田在耳機裏喃喃道,“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可能是從上麵坍塌下來的。”裴青道,“這個‘誇父’也許是在地麵上雕刻出來的,然後因為地質災害沉入地下,最後洞穴坍塌又掉入了這個深淵裏。”


    “可能嗎?”


    “比古人進入到這個深淵去雕刻的可能性大很多。”裴青道。


    真的是這樣嗎?我無法肯定,但我意識到這個深淵裏,一定還隱藏著大量的秘密,是我們永遠沒法觸及的。


    飛機緩緩地從“巨人”身邊飛了過去,甚至一度我們距離那“巨人”才十多米的距離,我們能清晰地看到那些孔洞,竟然每個都是能容納一人的大小。我看著,總覺得那些孔洞裏,好像藏了什麽東西。可惜,飛機幾乎是一瞬間就飛了過去。我們來不及細看,“巨人”已經在我們身後,消失在了黑暗裏。


    “可惜,我們不能停下來看看。”王四川道,“誰要是發明個能停下來的飛機,我一定給他頒個獎。”


    “也未必需要停下來。”裴青說道。


    “拍下來了嗎?”老田問朱強,朱強道:“拍下來了。”


    “好,我們的任務完成了。”老田歎了口氣,好像一樁心事放下了。


    這時,外麵傳來一連串聲音,飛機外部的照明又恢複了,探照燈又亮了起來。


    “奇怪?”伊萬說了一聲。我拍了拍臉,讓自己放鬆下來,剛才我看到的情況,可能是我這輩子看到的最詭異的情形,這種詭異實在太怪,使得我現在反而非常安靜,隻是有點難以思考。


    伊萬看了看我,搖頭笑了笑,好像覺得我的反應很好玩。


    我問道:“你不覺得驚訝嗎?”


    “我們現在還活著,這才是最令人驚訝的事情。”他想了想又道,“對了,我需要減輕飛機的重量方便最大程度節省汽油,你讓他們清點一下,我們需要把能扔的東西都盡量扔下去,這要盡快做,你先去準備,等下我打開投彈艙。”


    說起這個,我腦子裏首先出現的竟然是王四川,不由得好笑,退回去和他們說。其他人都還在震驚中沒有緩過來,被我拍著手才一個個反應過來,但動作還是很遲鈍。


    我隻有自己來,這裏比較重的東西是機炮和子彈,於是開始拆卸。王四川很是舍不得這些武器,對於從小用鐵銃打獵的人來說,他們對於槍的感情是很難理解的。


    投彈口打開,東西搬到了投彈艙,裏麵的氣流非常猛烈,我把整理出來的重物推到軌道上,然後推了下去,看著它們飛滑入黑暗之中。我又把子彈打成捆也推了下去,另外還扔了一些本來不是很有用的物資。


    從投彈口看,下麵連濃霧都看不到,也不知道那個巨大的影子還在不在,我有些發怔,但還是強迫自己收斂心神。


    這時聽到後麵有聲音,原來是裴青走了下來。他提著一個帆布包,好像是他找出來要丟的東西,之後,他反手關上投彈艙的門,走了過來,突然點起了一根煙。


    我看他的表情有點奇怪,問他幹嗎?他朝我笑笑:“和你說點事情。”


    我看他的樣子,更加奇怪,這小子幹嗎,難道又有什麽企圖?“我聽說過你的背景,你也算是個黑五類。你也知道你老爹要花多大力氣,才能脫掉這層皮。”他道,“我從小沒有父母,在養父母身邊長大,他們沒有虐待我,也沒有真正關心過我,院裏的人都對我的母親避諱不提,連她的名字都不說。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懂事以後,我才發現這個世界很不公平,自己比別人低了一等,而那些都是我的母親帶給我的。”


    那是這個時代的固有特征,我心裏明白。但他忽然和我說這個幹什麽?


    “我一直都不知道這一切是為什麽,後來才知道,原來我是日本人的孩子。”他道,“你知道一個一直接受抗日教育的孩子,知道自己是日本人後是什麽感受嗎?”


    1945年日本軍隊從中國撤離後,留下了很多遺孤,這些大部分都是戰時日本僑商的孩子。我沒有回答裴青,隻是突然有些同情他。


    “如果我是日本人的孩子,為什麽要把我留在中國?如果我是中國人養大的,為什麽要給我一個日本人的血統?”裴青冷冷地道,這些話一定在他心裏說過很多遍。他不是憤怒地說出來,而是把他心中淬煉過的東西慢慢地拿出來。


    “成年以後,我開始尋找我父母的下落,我需要一個答案,要麽告訴我他們死了,要麽讓我找到他們。我查了很多資料,回訪了很多地方,最後在老資料裏找到了我父母的名字。我發現他們是一對日本地質工程師,參加了一個內蒙古考察項目後,失蹤了。我被寄養到了我父母的朋友家,在三歲的時候,他們離開了中國,把我丟在了這裏。因為知道了這個,我才會進入到這個體係裏來。”我看了看投彈艙下的深淵,忽然意識到了什麽。


    “你父母難道是——”他笑了笑,側臉看了看窗邊的黑暗,眼中既有茫然,又有一種熱切的希望。


    我看著他,猛地一個激靈,想起了在膠片裏看到的那個日本軍官身邊的女人。當時就覺得看到的時候很不對勁,難道,她是裴青的——想著,我看見他把帶來的帆布包背到身上,我才意識到,那竟然是降落傘。


    “我相信,他們最後一定是下去了。”他道。


    他轉身再次朝向我:“機艙裏有我的背包,裏頭有我存下來的全國糧票,你交給我的養父母,我下去以後,你幫我爭取一下烈士的待遇,我的弟弟可以靠這個上大學。”


    “你瘋了,這麽多年了,就算他們真的下去,在下麵也肯定死了。”我叫道。


    “對於我來說,死了還是活著又有什麽關係?”他道。


    “你的食物太少,下麵那麽大,你可能在找到他們之前就死了。”我道。


    “我有七十個小時。”他道,“你記得那片燈光嗎,我想,應該在那裏。”我無言以對。


    “我下去之後,別人不知道我出了什麽情況,如果你把我的話說出去,你知道你一定會被審查懷疑,不如你說我中毒瘋了,這樣誰也不受牽連。”


    我堅決地搖頭朝他走去,忽然他掏出了一把小手槍,在我朝他撲過去時一槍打在了我身上,我一陣劇痛摔倒在地,同時就看他跳出了投彈口。


    裴青瞬間消失在了黑暗裏,我連他的降落傘打沒打開都沒看到。


    我發了一會兒呆,回到上麵,把其他人一個個解開,胸口的劇痛讓我什麽話也說不出來。王四川趕忙檢查我的傷口,我不敢讓他動,因為這裏的毒氣不知道會不會侵入我的傷口。不過裴青顯然沒有對準我的要害,否則打向我的腦門我必死無疑。但即便如此,這也是我第一次受槍傷,我從沒想過會這麽痛。電影裏那些果然是騙人的。


    王四川問我事情的經過,我大致說了幾個重點,但沒有把裴青的話說出來,他最後那套說辭我深以為然。


    在那時候我心中的震驚遠遠大於任何感情,甚至對於他打傷我我也無所謂,我隻是想他能落到哪裏去?下麵的巨大岩石之下,可能是深達數十裏的地下峽穀,他隻有最多七十個小時來尋找那個信號,而且沒有了任何歸途。值得嗎?說實在的,我無法評判裴青,我知道那種被稱為黑二代的孩提遭遇。無論在哪個時代,人們對於戰爭創傷的憤怒都會在這些不幸的孩子身上延續。對於幼年的裴青來說,“你媽媽是日本人”這句話一定有如巨大的詛咒,使他夜夜在夢中驚醒。石塊、口水更是家常便飯。所以,他一定對自己的母親有一種複雜的感情,從來沒見過親生母親,對於母愛的渴望和那“詛咒”所帶來的憎惡,使得他在查到那支隊伍神秘地進入深淵消失了以後,一定想知道更多。


    不知道大家還記不記得那個細節——裴青看到那具女兵屍體的時候哭了。我想他一定是想到了他母親可能也有類似的遭遇,而對於屍體的褻瀆,很可能讓他想到了他童年遭遇到的事情。


    不管怎麽說,裴青在那個時候跳入那片深淵已經成為了事實,對於他來說,這個故事已經結束了。他自己的故事開始產生,而我們還得繼續。


    繼續下去,直到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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