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陳雪寒的帶領下,在碎雪中往上爬著。大雪覆蓋的山階上,隻掃出了極窄的一條可供一個人上下的路,台階非常陡峭,幾乎可算作直上直下。我帶了兩個夥計,他們執意要跟著我上來,如今都已後悔得要死。


    晌午的時候,我們終於來到了陳雪寒不停嘮叨中的喇嘛廟的門前。


    我以前參觀過各種類型、各種規格的廟宇,其中也有不少喇嘛廟,但眼前這種樣子的,我還是第一次見。


    首先是一扇極其破敗的廟門,非常的小,木頭門隻有半個人寬,但後麵就是一個小小的庭院,雪被掃過了,露出了很多石磨和石桌石椅。在庭院的盡頭,是依山而建的房子,房屋向上延伸竟看不到頭,頗為壯觀。


    即使如此,我也知道,這種廟宇建築之中並沒有多少空間,雖然看上去占地很廣,但因為依山而建,建築內部的空間相當小。


    有三個年輕喇嘛正坐在石磨四周烤火,看到我們進來,並沒有露出多少意外的神情,仍然不動不問。


    陳雪寒走上前去說明了來意,說的都是藏語,我聽不懂,其中一個喇嘛便引我們進屋。


    第一幢建築最大,是喇嘛們做法事的地方,屋後有一道木梯,一路往上,我們一層一層地往上爬,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經過了多少個房間,領頭的喇嘛才停下來,我發現我們終於到了一個漆黑一片的房間。


    陳雪寒和喇嘛很恭敬地退了下去,就剩下我和我的兩個夥計,立在漆黑一片的屋子裏,四顧之下,發現這裏似乎是一間禪房,整個房間隻有一個地方透著點光。


    我們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在逐漸適應屋內的光線之後,我慢慢就在黑暗中看到四周有很多模糊的影子——全都是成堆的經卷。一一繞過,來到了有光的地方,我發現那是一扇窗戶。


    窗戶用很厚的毛毯遮住了,但毛毯太過老舊,已經腐爛出了很多很小的孔洞,光就是從孔洞裏透過來的。


    我算計著,想把毛毯收起來,讓外麵的天光照進這個房間裏。剛想動手,就聽見黑暗中有一個聲音說道:“不要光,到這裏來。”


    我被那個聲音嚇了一跳,回頭便看到,在黑暗的角落裏,亮起了一點火星,然後,一整麵的點點天光中,在那一邊,我竟然看到了五個喇嘛,漸漸全亮了起來。


    這五個喇嘛一定早就在那裏了,黑暗中我看不到他們,這也許由於他們有種特別的修行手法,我們似乎打擾了他們。


    我想起他們說“到這裏來”,便走了過去。走近就看到,其中幾個年紀較輕的喇嘛閉著眼睛,隻有一個年紀較大的喇嘛正目光炯炯地看著我們。


    我們過去把來意一說,這個年紀較大的喇嘛也閉上了眼睛,說道:“是那件事情,我還記得。”


    我有一些意外,我以為他會有更加激烈的表情,比如說,發著抖對我說“你、你也認識他”之類的。


    但是人家隻是閉上了眼睛,說了一句:是那件事情,我還記得。


    我沒有表露出我的小心思,也裝作鎮定。


    事實就是這麽神奇,我忽然有點明白了,好多自己認為特別重要的事情,在別人那裏,也許連打個哈欠都不如。


    這我真的可以理解。


    在大喇嘛的臥室裏,我們喝著新煮的酥油茶,等他一點一點把事情說完。臥室裏點著炭爐,十分暖和,我一邊微微出汗,一邊聽著小哥那一次在人間出現的經曆。


    大喇嘛說得非常簡略,幾乎就是隨口說說,但是對於我來說,我還是不可避免地,認為那是天下最重要的線索。


    在敘述的過程中,有一些大喇嘛自己也不是很了解的地方,他就會拿出一些卷軸和筆記查看。在他說完之後,我自己也仔細地看了這些筆記的內容。所以,以下內容來自多種渠道,一些是我自己從筆記上看到的,一些是大喇嘛講述的。


    因為信息多且隨意,無論是敘述還是筆記,其中混雜著很多藏語和當地的土語,所以很多情節都很片麵化,我在這裏敘述的時候,進行了一些整理。


    五十年前的情形,大喇嘛至今還曆曆在目。那是大雪封山的第三個星期,要下山已經非常危險,所有喇嘛都準備進行為期一冬的苦修。


    那時候的大喇嘛還很年輕,還不是寺裏的大喇嘛,但為了方便區別,我們稱呼當年還年輕的大喇嘛為老喇嘛。


    按照寺廟裏的習俗,那天老喇嘛把門前的雪全掃幹淨,並在廟門前放三隻大炭爐,不讓積雪再次覆蓋地麵。這樣的舉動在喇嘛廟建成後,每十年就有一次,雖然老喇嘛並不知此舉何意,但是,曆代喇嘛都嚴格遵守。


    那個中午,第四次去為炭爐加炭時,老喇嘛看到了站在炭爐前取暖的悶油瓶。


    悶油瓶穿著一件特別奇怪的衣服,似乎是極厚的軍大衣,但衣服上的花紋卻是藏式的,他的後背背著一個很大的行囊,看上去無比沉重。


    悶油瓶看上去特別健碩,當時老喇嘛和他有這樣一段對話——


    老喇嘛:“貴客從哪裏來?”


    悶油瓶:“我從山裏來。”


    老喇嘛:“貴客到哪裏去?”


    悶油瓶:“到外麵去。”


    老喇嘛:“貴客是從山對麵的村子來的嗎?”


    悶油瓶:“不,是那兒的深處。”


    說完這句話後悶油瓶指向一個方向,那是大雪山的腹地,對於老喇嘛、對於墨脫的所有人來說,他們都知道,那是一個無人區,裏麵什麽都沒有。


    而寺廟和那片區域銜接的地方,並沒有任何道路,隻有一個可以稱呼為懸崖的地方,雖然並不是真的懸崖,但因為它積雪和陡峭的程度,也相差不遠了,落差足有兩百多米,非常險峻,是這個喇嘛廟最危險的地方。


    沒有人會從這個方向來,老喇嘛笑了笑,他覺得悶油瓶肯定是指錯了。但他很快就發現不對勁,因為在悶油瓶站的地方,隻有一對孤零零的腳印,沒有任何延伸。


    在這種大雪天氣,要有這樣的效果,除非悶油瓶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或者,真的是從懸崖爬下來的。


    老喇嘛:“貴客為何在我們門口停下來?”


    悶油瓶:“這裏暖和,我取一下暖,馬上就走。”


    悶油瓶指了指炭爐,老喇嘛忽然有了一個奇怪的念頭.這個寺廟的奇怪習俗,每十年,就要在廟門口生上三爐子炭火,難道就是為了,如果有人從門口經過,有個地方取暖?


    或者說,有人希望從廟門口經過的人,會因為這三個爐子停下來?


    這個廟從建成之後,就有了這個規矩,他一直覺得這個規矩特別奇怪,難不成修廟的人,很久之前就預測到會有這樣的情況,所以定了這個規矩?


    老喇嘛看著悶油瓶,兩個人無言對視了一段時間,他覺得有點尷尬,說道:“裏麵更暖和,要不貴客進去休息一下,喝一杯酥油茶再走吧。


    老喇嘛本是客氣地一問,悶油瓶倒也不客氣,直接點頭說道:“好。”


    於是老喇嘛便將悶油瓶引進了喇嘛廟裏。


    作為主人,又是長久沒有客人,他自然要盡一番地主之誼。請悶油瓶暖了身體,喝了酥油茶之後,他便帶著悶油瓶在寺廟裏到處走動。


    在此期間,老喇嘛有意無意地,總是想問悶油瓶一些問題,奇怪的是,悶油瓶也不遮掩,他反複強調說自己是從雪山裏來的,言語之間,看不出有一絲撒謊或者掩飾的跡象。


    當時的老喇嘛雖然年輕,但好歹也經過修煉,對於人世間的好奇心,有一種特別的控製力,他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本來這件事情,最多在悶油瓶留宿一晚之後就會過去了。悶油瓶離開後,老喇嘛的生活也會進入正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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