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陽縣縣令今年四十有五,正是平陽縣本地人。平陽縣這小地方素來安安穩穩,沒災沒難。熟料孫劉這廝會趕巧於平王在時給平王身邊的人抓個正著。以至孫牛氏這會兒鬧出的笑話更是讓他渾身膽顫。


    平頭百姓他不是一個個都叫得出名字,可那中間站著的滿臉怒容的氣盛年輕人,不是平王又是哪個?


    他正要高呼出聲,卻不想被一憑空冒出來的男子揪到一邊,嚴聲厲色的叮囑了他一番。


    不可將平王的身份暴露出來?


    縣太爺茫茫然的看向沈淮,見他眸色銳利,立刻將自己的那些疑問給壓去了心底。


    管他是為了什麽,此刻安撫好這位爺是打緊。縣太爺顛顛的搓手到了沈淮麵前,笑容諂媚的道,“爺,您瞧,什麽風將您吹到了這裏?”


    原見了他而來了精神的孫牛氏見狀心頭立刻涼了十二分,能讓這平陽縣土皇帝一般的人物如此低聲下氣,麵前這個麵嫩後生到底是什麽來頭?


    沈淮卻是看都懶得看他一眼,他兀自拉住季蕭的手,帶著他往屋裏去,留下外頭一眾人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你,你,你今天惹出的禍患,就是天皇老子來了也包庇不了你!要說孫劉前頭還有點兒活路,如今你卻是看看要去求誰吧!”縣太爺恨鐵不成鋼的抬腳要踹孫牛氏一腳,可礙於周圍十數雙窺視的目光,隻得恨恨的放下腳,壓低聲音罵道。


    陳江川見狀上前,拱手問道,“大人,如何處置孫牛氏?”


    縣太爺猛一甩衣袖,扭頭道,“帶回大牢候審!”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無論是孫劉還是孫牛氏的處置,俱是成為了縣太爺表現自己的最後機會,成或不成都隻剩沈淮的一句話。


    季蕭給沈淮拉到屋裏,既是茫然又是擔憂,“縣太爺那兒……”


    沈淮背著他給自己倒了一杯水仰頭喝下,又聽季蕭在他背後猶猶豫豫的繼續問道,“晉和,你的身份恐怕沒有那麽簡單吧?”


    他回頭,看見季蕭垂目抱著阿元,臉上的神色帶著些消沉。


    他覺得沈淮是個極好的人,可從沈淮如今的身份看來,他起碼是個官位比縣太爺高的人,這樣的人在平王麵前怎麽都不會說不上話。和沈淮處的近,對自己是沒有一點兒好處的。


    然而晉和才幫自己處理了一個又一個麻煩,此時與他撇親關係,那成了什麽樣的人?


    季蕭心裏的糾結一點不落的全都鋪陳在了素淨的臉上。


    阿元緊緊地揪著季蕭的衣襟,將小臉貼在他單薄的胸口。父子兩個怎麽看怎麽可憐見的,讓沈淮忍不住走近他兩步,伸出手卻又僵了僵,忍耐著收了回來。


    不成,此時若是再讓季蕭受了驚,兩人之間剛建立起來的那點好感便會煙消雲散。


    沈淮的眉頭擰在一處,他避開季蕭的問題,反問道,“那個女人平日裏也是這般對你的?她在外頭說的那些話,你是聽得懂的,你從前也都是這麽受著的?”


    季蕭不言不語的垂頭站著,和剛才在外頭時的模樣沒有什麽兩樣。


    沈淮既是心疼又不免泛上一點兒怒氣,他知曉季蕭的生活一路過來不會容易,他的性子裏多少被欺淩的有些逆來順受。隻不過知道是一回事,看著季蕭給人欺負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不過是言辭上挑剔兩句罷了,不痛不癢,我隻當是沒有聽見,可若是離了這裏,我和阿元的生活便飄萍無依難以維持,”季蕭緩緩地抬起頭看著沈淮,他的麵容依舊溫和,隻不過透出一絲苦澀,“諸人皆是為生活,我……”


    沈淮看著季蕭的眼睛,耳邊聽著他說話,恍然想起自己還是個稚童時,瞧見一位冷宮公主被刁奴欺淩,他雖上前阻止,卻也奶聲奶氣的訓斥了那在角落裏瑟瑟發抖的小女孩,“你實在沒有用,竟讓一個奴才騎到你頭上,若你自己都不知為自己出頭,那你就注定給人欺負了去!”


    那小公主嚅囁著,極輕的道,“六皇兄,你,你不明白。”


    可自己不明白的是什麽呢?年幼的沈淮被他的兄長牽手走在宮牆之上,巡視繁華的上京之時,忍不住問了。


    他還記得兄長寬和的笑容,哪裏像旁人嘴裏那個嗜血的惡人?


    當時的太子如今的皇帝指著城樓下匆匆行過的百姓,“你瞧那裏,”沈淮順著皇帝所指瞧去,一個農人打扮之人被幾個潑皮圍住,麵上露出十分無奈又怯弱的神色,他無力反抗,隻能由著那些潑皮挑挑揀揀。太子命人尋來弓箭,將弓拉滿,弓箭應聲急射而出,從其中一個潑皮的頭頂心穿過,將他的辮子給定在了牆上。


    太子鬆了弓箭,垂眸笑看著沈淮,“阿淮,他沒有法子,很多人被人欺負都沒有法子,你的出身高貴,但他們不是,便如此刻我們站在高處,隨意將弓箭射出,他們除了被釘在牆上,沒有任何法子,”太子頓了頓,又問,“你讀書有一陣了,可讀了《晉書》?”


    “讀了,”小沈淮仰著紅撲撲的臉蛋,不知兄長為何問這個。


    “阿淮方才的話,與晉惠帝所言‘何不食肉糜’有何差別?你不知他人苦處,不能由此作人軟弱。”


    “我,我明白了,下一次有人欺負十四妹妹,我便幫她欺負回來!”小沈淮滿麵鄭重。


    “不必,”太子重新牽起沈淮的手,帶著他緩步前行,他的麵色冷漠聲音清寒,如冰刀劃過冰麵,“各人有各人的命數,是死是活,是平是順,掌握不了的便自然有人教給他們,可是阿淮你不一樣,你是我唯一的弟弟,你合該有最好的,你也不該和那些人一路,知道了嗎?”


    沈淮從自己的回憶裏抽身,他輕歎一口氣,上前將季蕭擁在懷裏,輕聲道,“可你,是不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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